沉星 第二部 黑色狩猎

人界。
欧洲。义大利。米兰。
1348年。夏天。
过分压迫的寂静填补了不怎麽宽敞的街道。除了几位全身包得密不透风的人，没有别人在街上走动──
不，应该是说，没有其余的活人敢在街上走动。
那群人中，有神父、有医生，也有殡葬业者。他们缓缓地走着，脚步很轻，极度紧张而小心翼翼。
这群人拖着一台破损的拖车，停在每一个倒在街上的遗t面前，由神父念诵祷词，再由其他人将遗t装入肮脏的、已经看不出它原本是白se的布袋，放到拖车上。
这些遗t全部发黑、肿胀，已经无法辨识si者的样貌。
神父的声音小而急促，模糊的祷词溢满整条街道。
人群中有个娇小的身形，裹在黑袍里，紧挨着神父，小手紧握颈项的金se十字架项链。
蒸腾的空气中，融着的气味。
这是黑si病肆nve欧洲的时刻。
鼠疫才爆发短短不到两年，就夺去了上万条生命。
无论贫富、无论贵贱。
有人抛家弃子往北方逃走，然而北方正打着一场不停歇的战争。
有人参加了亲友的葬礼後染病si去。
有人以鞭自荅恳求上帝宽恕，有人将一切怪罪到魔鬼头上。
所有被放上拖车的遗t，都将载往焚化厂，在烈火中化为尘土──就与在路边游走的野猫，下场无异。
今天将屍t装袋焚化者，明天就有可能遭受同样的待遇。
替人诵经者，明日可能就成为倒在路边发黑肿胀的遗t。
漫长的一天终於结束。约翰神父将黑袍烧毁後回到了教堂，关门时将大门紧紧掩上。
约翰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神父，宽大厚实的肩膀曾经令人安心信赖，但现在他的双肩颓丧地下垂着，昔日英俊的脸孔也因忧愁而显得衰老许多。才刚满四十岁的他，鬓角却已经霜白，发线也悄悄地往後退。
黑si病爆发以来，约翰神父像是一夕间老了十多岁。
「神父，这麽做是毫无意义的。」神父身後，金se长发的nv孩指着甫被关上的大门，以平板的声线说。
那是名约十、十一岁的nv孩，颈子上戴着小小的金se十字架项链，与其同是金se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长度直达腰际，似乎已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她的脸庞瘦削、下巴略尖，眼角微微上挑，黝黑的眼珠子里有着一抹聪敏伶俐。
约翰神父苦笑了一下：
「说不定有呢。关得紧紧的，黑si病就进不来了。」
nv孩歪着头看了约翰神父一眼，表情虽是不认同，但也没有再多说什麽。
「去准备一下圣t吧，今晚有弥撒。」约翰神父疲惫地吩咐。
nv孩点了点头，匆匆跑开，临走前丢下一句：
「神父，您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谢谢你，菲希丝。」约翰神父的脸上漾出温和的笑容。
即使就在生si的边界游走，人们还是执意参加弥撒。
菲希丝站在祭台旁帮着收拾，趁空停下手看着鱼贯而出的人群，脑中闪过一个疑问。
「神父，这麽做不会把黑si病带进教堂吗？」菲希丝轻声问。
「上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神父虔诚地回答，一边打开圣柜，将盛装圣血的金杯置入其中，再将圣柜小心地锁好。
菲希丝又歪了歪头。她认为这理论和神父稍早前关紧大门的动作相悖，但她只默默地到後头去整理经本。
十字架上的基督，她从来不知道，祂的表情是安详、是庄严，还是痛苦。
上帝没有眷顾这座教堂。
夜里，菲希丝因寒冷而醒来。她坐起身子，呆呆地凝视着黑暗。没有什麽睡意，她披了件外衣，就从圣职人员宿舍的後门悄悄溜了出去。
街上依然弥漫着腐臭味，si神提醒着人类：他还驻足在这城市。
路边的草丛里，一双圆溜溜地眼睛发着微微的光。她吃惊地跑到草丛边蹲下，将草拨开。
是一只全身黑se、有一双碧绿眼睛的成猫。
黑si病肆nve的现在，猫因其夜鸣的习惯与发亮的双眼，被视为撒旦之仆，因此被教会大量扑杀。这只猫能存在於此，在菲希丝眼中是个天大的奇蹟。
黑猫见她拨开草丛也没有逃走或鸣叫，就这麽不动声se地待在原地。
在神父身边长大的菲希丝却不嫌恶猫。她微笑着，与黑猫安静地对视。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最後，黑猫静悄悄地退了回去，在黑暗中一窜，便消失了踪影。
她也有了些睡意，m0着黑回到宿舍。在她刚回到房间那一刻，整条走廊响彻了凄厉的尖叫声。
理所当然地，大夥儿都被惊动了。没几秒钟，修士、修nv、神父等人都提着灯从房里冲了出来，往尖叫的声源赶了过去，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但没有人敢开口。除了仓皇的脚步声外，没有多余的声音。
菲希丝心里一紧，也跟着冲了过去。
那是五位修nv共居的房间，其中一个床位边围了四位修nv。大夥儿只奔到门边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谁也不敢踏进si神驻足之地。
诡异的安静蔓延开来。
发出尖叫的修nv是围住床铺的其中一个。她睁大眼睛、张着嘴，来回巡视门外的夥伴们。
「救救她！」变调而颤抖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
「伊修斯，去请医生，马上！」一个强作沉稳的声音打破僵局，约翰神父高声命令。
一名修士应了一声，以飞快的速度冲进苍茫的夜se。
「其他人立刻离开！」约翰神父又下了另一个指令。人群迟疑了一阵後开始松动，终如cha0水一般退去。
菲希丝留在约翰神父身边。她看着躺在床上、被围住的修nv，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房间。
「菲希丝，你做不了什麽的，回去吧。」约翰神父这麽说。
菲希丝却彷佛没有听见，一路走到了床前。
染病的修nv全身发抖，喃喃地呓语着什麽，身上浮现黑se肿块。
「菲希丝，不要靠近！」床边，一位老修nv嘶哑地对她说。
她置若罔闻，执起床上修nv的手。
「菲希丝！」另一名修nv大骇，低声惊叫。
淡淡的金hse光芒自她手中扩散开来，沿着她的手传递到修nv全身，直至笼罩了整张床。奇蹟一般，染病的修nv停止了呓语，也不再发抖，接着肿块也慢慢消去。修nv恢复了平稳的呼x1，沉沉地睡着。
时间彷佛静止在这一刹那，直到门边的约翰神父轻呼：
「噢，上帝！」
许久许久以後，菲希丝回想起这一刻，都ga0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麽会中邪般做出这种事。
那年她十一岁。在那之前，她从来不晓得自己有那种能力。
「ga0不好是那只猫给予我撒旦的能力吧。」每每提及此事，她都这麽半开玩笑地自嘲。
橘红的夕yan余晖透过十字形的开口投s在狭窄的弥撒准备室，在地面投s出燃烧般的光芒。
铺着洁白丝绢桌巾的矮桌上，金se圣杯巍然站立，盛装的酒红seyet晶莹剔透。
菲希丝将双手摆在圣杯上方几寸处，闭上眼睛，轻声y唱连她自己也不理解其义、只凭直觉诵出的咒语，声音小得连她自己也快听不见。
像昨天一样，淡金se光芒自她手上扩散至圣杯，几秒钟後便彷佛溶进酒红seyet般消失。
她轻喘了口气，揩去额上的汗珠，走到门边将门闩拉开、打开门，再走回桌前，双手恭敬地将圣杯捧起，走进礼拜堂。
「神父，圣血准备好了。」她如往常一般，将圣杯摆放在礼拜堂後方的小桌上。
约翰神父也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和的微笑：
「谢谢。」
昨夜的对话冷不防冲进她的脑海。
「菲希丝，这是魔法。」约翰神父的神情无b严肃。
她不知所措，小手僵在沉睡的修nv手腕上。
床边的修nv失声：
「不，神父，她救了人！」
「姊妹，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没有要将她交付审判。」约翰神父压低了声音，「这样的魔法应当被行使在我们的信徒身上，以秘密的形式。」
「这样好吗，神父？」菲希丝惊魂甫定，却又因神父的下半句话担忧起来，「以与教会相悖的力量医治人？」
约翰神父思索了一会儿後开口，仍以极低的音量：
「如果将此力量假以上帝行使，没有人会怀疑。姊妹们，愿意为此事保密吗？」
四位修nv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约翰神父转向菲希丝。
她紧握双拳，也点了点头。
教堂内，菲希丝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看着。
教徒们从神父手中接过沾了些许圣血的圣t，大声而坚定地说出「我信」，再将圣t含入口中。
灵动的黑se双眸里，倒映信徒虔诚的背影。
礼拜堂内，灯火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