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河死在堆满粪的猪圈里。
他的尸体趴在干草上,打结的头发沾着粪便,旁边有几头猪在他身旁拱来拱去。
他的眼睛张着,直直的望着那一扇小小的窗户。几缕月光从窗渗进来,照在他发青的脸上。
天亮时有人推门进来,几头白白胖胖的猪立时朝来人拱去,来人是个魁梧大汉,径直走到谢星河旁边踢一脚,“喂,还不快给老子起来去劈柴?”见他没反应,大汉直接扯住他的头发拎起来,马上又嫌恶的松开手,嘴里止不住的骂晦气。
大汉用破烂草席卷起僵硬的尸体丢到荒郊野外,那具尸体便躺在那里,晚些时候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来了,双眼冒着绿光扑向尸体,一口一口,露出血肉,白骨森然。
傍晚的余晖落在这片荒野,路边野草飘荡,微啸的风声在悲鸣。
天涯处处可怜人。
谢父在谢星河睡前常常会给他讲话本里的故事,讲游山玩水的趣事,讲古时山魈鬼魅的传说,讲的最多的,便是江湖的快意恩仇,恣意潇洒,于是年纪小小的他便有一个很大的江湖梦。
六岁时,小星河啃着手指,奶声奶气对谢父道:“爹,长大以后,我要去闯荡江湖。”
十岁时,他睁大眼睛,坚定道:“爹,以后我要去行走江湖,我要当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客。”
谢父反问道:“你可知何为侠?”
谢星河想一会,不太确定道:“多做好事?”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谢父揉着谢星河的头笑道。
谢星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当个为国为民的大侠。”
他背着篓子,蹦蹦跳跳的上山砍柴,便是汗如雨下时,想到以后一展身手的光景都不再觉累。
他怀着一个美好的梦,闲暇时把竹竿当作棍棒有模有样在院子乱舞,从没想过有一天,爹娘会早早的离开。
他记得那天下山,树上的乌鸦在不厌其烦的鸣叫,天微微暗了,便摸索着山路回家,从山腰往下眺望,不见炊烟,走到村口,往常坐在村口咿咿呀呀唱戏的大伯倒在血中,他怕极了,跌跌撞撞跑到家门口撞开木门,呼喊的 话还没出口,入目的是血淋淋的场景。
他呆呆站在原地,四肢百骸的冷意窜至胸口,像一只手慢慢攥紧。
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后来为报家仇几经流离拜师学艺,以后为找到好心师父愿传授武艺,原来是误入虎口,半生受尽毒打,食不果腹,他的大侠梦终究没能实现。
他常常想起在村子的午后,他会和那条大黄狗玩,玩累了就在草丛躺下,抬头便能看见从枝叶间隙落下的日光和蔚蓝的苍穹。
他越想越恨,越恨越想,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几欲发疯,无数个夜里都想逃离这里替爹娘报仇,无数个梦里爹娘面目狰狞哭着看他。
可他斩不断长长的铁链,也跑不出这暗无天地的屋子,他知道,他完了。
这辈子都完了。
他结束了受尽欺辱,浑浑噩噩的一生,陷入漫长的黑暗,仿佛睡了很久很久,耳畔掠过爹娘的轻声细语,忽然有街市的喧闹,还有一个熟悉的,令他憎恶的声音——
“还不快给老子起来?不就踹你一脚装什么死?”
谢星河花费半月,终于趁陆九不备跑出来。前世落入陆九手中几经折磨,他不敢掉以轻心,这三天里,他躲在破庙之中,满脑子都是重生之事,恍恍惚惚的如身处梦境,毫无真实感。
他拿起石头在手臂狠狠一刮,顿时感受阵阵火辣辣的痛意。
是死后一场大梦,还是神鬼之说的轮回?
他饥肠辘辘的躲了整整三天,实在饿的受不了才出来,鼻尖全是食物香甜的气味,进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面,面甫一上来就狼吞虎咽吞下去。
这面馆不大不小,生意极好,堂前搭了个台子,台子上的人涂的花花绿绿,语调幽怨唱着戏:“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周围人听得如痴如醉,情到深处,随着伤情之处感伤不已,谢星河瞥了一眼,全神贯注把仅剩的汤汁一饮而尽。
几个拿剑的人在他旁边一桌坐下,他低下头把碗也舔的干干净净,随后摸摸囊中,又在全身摸了个遍,脸渐渐涨的通红。
偏偏小二正过来 收拾碗筷,就见他欲言又止,再见他衣衫褴褛,脸一沉,道:“这位小哥,总共四文。”
谢星河小声道:“我现在身上没有银子,可否让我去后厨洗碗劈柴来抵消这四文钱?”
小二竖眉欲骂,旁边有人递一锭银子过来,“再给这位兄弟上点吃的。”
小二拿了银子登时笑意盎然,脸色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谢星河感激道:“谢谢。”
姑娘摇摇头,任他说如何报答,都没再理会。
他吃着方才呈上来的一大碟牛肉和馒头,想起前世苦难和身上背负的血仇,又感慨自己竟能重新来过,突然热泪盈眶,那口馒头在嘴里怎么都咽不下去。
即便是重来一世,他一无武艺,二无钱财,四海为家露宿街头,他又能如何?
台上戏曲抑扬顿挫,正至悲凉之处,声声哀愁漫至谢星河心底,他正自顾自伤身,浑然不知身后站了一人,那人手搭在他肩上,紧捏肩头,冷笑道:“好小子,可算找到你了。”
谢星河悚然一惊,他不需回头便知是陆九,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令他浑身僵硬。他抄起盘子往后一砸,起身欲跑。
陆九身怀武艺,哪是他可以对付的,手肘在他背部猛力一击,登时狼狈倒地。
谢星河大声呼救,周围却无一人出手相助,那赶忙望向方才佩剑的姑娘,姑娘低头抿一口茶,视线不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他拼命挣扎,大声哀嚎,还是如一条死狗般被拖回去。
这种场景众人司空见惯,大多是江湖卖艺人捉了穷苦人家的小孩回去养,平时就让他们在街头卖艺,合伙骗人钱财,听话的还好,不听话想跑,抓回去免不了一顿打。
少年的哭声渐行渐远,沈雁秋放下茶杯,几次抚上腰间的配剑都被李叔摁住,李尽风道:“此次途中我们已救下太多像这样的人,哪个不是想骗钱财的?这些混事咱们少插手。”
第二次遇见谢星河那天万里晴空,街上行人往来,沈雁秋刚过完十三岁生辰从西南启程回金陵,一路走走停停,李叔在身边没完没了的说着大道理。
她被众人拥着坐在高马上,小脸绷的紧紧,一双灵动的眼四处打量。远远望见一个小少年趴在泥地 里,脖子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他只要稍稍一动,铁链碰撞的声音就会传入耳中。
沈雁秋往后看去,只见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握着链子,时不时瞟一眼地上的人,又呵斥几句,一只同样被链子束缚住的猴子便颤巍巍站起来,卖力做出诸多滑稽之举。
她对那个男人反感至极,却并不打算出手相助,她经常外出游历,对这些场景已司空见惯,便是想救也救不过来,指不定会惹出一身腥。
不知是少年哪里惹怒他,魁梧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忽然一脚狠狠踢向少年,少年在地上滚了几圈,痛的蜷缩身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他的脸及露出的手臂皆是青紫交错。
魁梧男人会在他本就流血的地方再踢一脚。
如果这天沈雁秋没有因一时意气出手相救,或许世间再无谢星河,再无多年后问鼎于世的谢少主。
沈雁秋永远记得,那天的谢星河在地上拼命的爬,他闻马蹄声仰起脸,那双涌动泪花的眼注视她,里面是痛苦到极致的绝望,是苦苦的哀求。
他挪着浑身是血的身子,一点一点爬向曙光中恍如神明被簇拥在高马之上的人。
稚嫩的声音渗出绝望,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救救我,求你。”
“求你了,求求你了。”
李尽风闻言摇头,“庄主,谁知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双发光的眼一点点黯淡。
李尽风话音未尽,马声嘶鸣,黄裳少女长剑出鞘,剑指后方冷声道:“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
那魁梧大汉见她面容虽稚气,然衣着华贵,又是众星捧月的,哪里敢惹什么麻烦,低头不敢多言。
“算你识相。”她一剑挥落,那铁链从中间一分为二,她也不下马,便这么俯视少年,目中似有悲悯,“你可愿随我回金陵?”
少年盯着她手中的剑,压根没缓过神,懵懵懂懂道:“金陵……”
“你愿不愿意?”
少年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片刻后问:“金陵在哪?离秀州远吗”
“再走两天就到了。”
他摇头,豆大的泪水从眼中滑落,忍着哭腔道:“我要帮爹娘报仇,要帮村子所有人报仇,我怕走了,更找 不到那个人报仇了。”
沈雁秋与李尽风对视一眼,迟疑道:“你家是不是秀州城郊的南岳村?”
南岳村十三户四十五口,一夜间死于非命,传手法干脆利落,皆是一剑毙命,似江湖中人所为,这桩命案闹得满城风雨,官府派人彻查此案,到此仍一无所获。
见少年点头,沈雁秋连声追问:“那你可曾看到凶手的模样?还有,你又为何会在这人手里?”
他道:“我什么也没看见,那天从山里砍柴回来,他们就全都……”
沈雁软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何谈报仇?不如你拜我为师,我授你武功,三五载后,依我沈家一流绝学,定能让你纵横江湖,届时,你想杀谁就杀谁,再也不用看人眼色,受制于人。”
她话语娇软,话里却极为自负,惹人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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