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堂课是英语。
“我们今天来学时态。”英语老师周白薇在黑板上板书。她今年刚刚三十出头,棕色卷发,踩着细高跟鞋,穿了一声花哨的连衣裙,身上喷了很重的香水。
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大家眼里只有学习,完全不想搞什么自我介绍、破冰行动,谁管自己旁边坐的是人是鬼,刷题就完事。点名完毕,就连自我介绍都省了,直接进入上课的正题。
然而周白薇刚走上讲台,岑北亭就用手肘捅了捅许欣,他对她挑眉,“睡了啊,下课叫我。”说完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许欣:“诶……”
岑北亭上课不听讲只睡觉,对许欣来说倒是件好事,因为睡着了嘴巴总不会还继续嘚吧。
她将英语书立了起来,松了口气。
越过斑驳的书脊,她瞥开眼。
睡觉的时候,岑北亭会看起来脾气会温顺一些,浓密的长眉眉心舒展,直而挺的鼻梁,像是由一把尖刀从大理石块里一点一点雕刻出的形状。他合着的眼睛睫毛很长,乌黑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下扇形的阴影上,那里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疤,需要非常用心的看才能看清。
就知道睡觉。
许欣在心中唾弃。
她扭过头,将英语课本放下。
“英语一共有三种失态。一般现在时,一般将来时,一般过去时,现在进行时,过去进行时……好,现在大家打开课本第三页,我们看课文。”周白薇在讲台上认真地讲课。
英语语法课一直很枯燥,同学在书上和班子下记下密密麻麻的笔记。
但无论周白薇在讲台上讲得多声嘶力竭慷慨激昂,岑北亭照旧睡得雷打不动。“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只要我呼噜声够大,就没有人能吵醒我。
“岑北亭!”周白薇一声怒吼,终于忍无可忍。
她自诩是一个好脾气、讲道理的好老师,但就岑北亭睡得都打呼噜了,就现在这态度,她还能怎么忍?
周白薇啪地放下书,扭断了一根粉笔,“第五排靠走道的那个男生,你,给我站起来。”
前排同学整齐划一地回过头。
岑 北亭依然趴在桌子上,一条长长的手臂垂在桌上,脸颊埋进臂弯里,后脑勺翘了一缕头发。
这缕头发丝很叛逆,和他这个人一样充满轻佻的少年气。
大家看不见岑北亭的脸,于是好奇的目光便纷纷落在许欣身上,让许欣颇有与有荣焉的参与感。
许欣头一次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前所未有的尴尬,她越发恨岑北亭了,硬着头皮,尴尬地用手肘推他,“岑北亭,岑北亭,周老师叫你。”
“嗯?”岑北亭睡得迷迷糊糊,他闻着了护手霜的味儿,香香的,不知道是什么花,于是他睡眼惺忪地嗅来嗅去,像一只成了精的八十公斤哈士奇,冒出了一圈青涩胡茬的方正的下颚贴在许欣的手背上,无意识地上下摩擦。
许欣更气了,她连推带拽,用最凶巴巴地声音说:“岑北亭!你给我起来,周老师叫你。”
她的声音足够大了,岑北亭眼睛终于勉强眯开了一条线,他继续闻着护手霜的气味,拖着鼻音问:“你说什么呢?”
“周,周老师点你回答问题。”许欣急得满脸通红,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现在真恨不得一脚踹飞岑北亭的椅子。
岑北亭可算听明白了,他撩起眼皮,正要对在讲台上的周白薇行注目礼,这时一枚粉笔头正中脑门。
“哈哈哈……”教室里传来隐隐的笑声。
“岑北亭!”周白薇脸都要气白了。
岑北亭腾地站了起来,他搓了搓脸,搓走了那一脸的瞌睡虫,那张精神抖擞的笑脸又出现了,吊儿郎当,又乐呵呵地说:“周老师您别气呀,我这不是站起来了么?您气坏身体可不好。”
周白薇面色铁青,“岑北亭,别跟我打哈哈,课本第三页,读。”
岑北亭继续梦游,他翻动书页,却依然找不到周白薇教到了哪里。
他用书挡住脸,对许欣使着眼色,一会儿两只眼睛居中,做成斗鸡眼,一会儿又做鬼脸,耷拉着嘴角可怜兮兮,指望着她救命。
其他人看岑北亭,岑北亭看她,而他的脸被书挡得严严实实,于是这些目光全部被许欣照单全收。
许欣没辙。
在周白薇几乎要喷火的目光里,她只能硬着头皮,艰难地伸出手指,点在岑北亭的书 皮上。
过了半晌,许欣却依然没听见动静,她纳闷了,自己都已经指得这么清楚了,岑北亭怎么还半天不啃声。
这时岑北亭哑笑了一下,他笑不是因为这篇课文上一个单词他都不认识,而是因为许欣的指甲盖上有一片白色的圆弧,像月牙。
岑北亭半天不读,许欣以为岑北亭这个文盲,估计是第一个单词都不认识,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都帮到这份儿上了,她只求其他人别再盯着她看了,她干脆小声教岑北亭:“influence”。
女孩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会唱歌的百灵鸟。
岑北亭听得后背发痒。
influence……
in·flu·ence……
然而传进他耳里跟鸟语差不多。
什么噜?
呼噜噜?
唔噜噜?
她到底在说啥?
“快念,你浪费的是我们全班的时间!”周白薇敲了敲手表,不满地催促道。
岑北亭硬着头皮,一开嗓子,和尚念经似的瞎读,口音中不中英不英,一股泰国咖喱味儿:
“art(阿特)is(伊兹) influenced(呼噜噜) by(拜) the(崽) customs(喀斯特玛) and(俺的) faith(肥死) of(欧服) a(额) people(皮泼).”
“停停停……”周白薇差点被岑北亭这鬼哭狼嚎给气得背过气。
这到底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从业十余年,还没交过英语底子这么差的,这真真是她十多年教学生涯上最重大的一次滑铁卢。
“老师,”岑北亭不知羞耻,放下书,头一歪,俊朗的眉眼笑眯眯地,讨好道:“我是哪儿读错了吗?”
周白薇气节,“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哪儿都读对了!”
“好的,”岑北亭说:“周老师,请问我哪儿读对了?”
周白薇吼道:“哪儿都没对!”
她打开花名册,准备换个模仿生,好给大家立个标杆。
“许欣。”她的目光落在花名册第一个名字上,
被叫道名字,许欣意外地抬起头。
“噗嗤……”岑北亭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许欣气结,狠狠瞪他。
岑北亭手指拉开左眼下眼皮,冲她做了个鬼脸。
许欣握着书页,站了起来。
岑北亭以为没自己事儿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对着许欣一个抱拳,干脆地坐了下去。
“谁叫你坐着了?”周白薇气 不打一处来,“站着。”
“好好好。”岑北亭举起双手,腾地又站起来,“站着呢,站着呢……”
他晃晃悠悠,撞到了许欣的肩膀。
他比许欣高了足足一个头,眼一斜就能看见许欣起伏的衣领。岑北亭眯了眯眼,好好欣赏了一会儿。
周白薇用眼神示意许欣,可以开始了。
许欣低着头,轻轻念着:“art is influenced by the customs and faith of a people...”
如果闭上眼睛,单纯听这一段发音,很可能会以为这是从录音机里截取的片段。
中国学生很多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就是会看,会听,但是不会写,也不会说,但许欣的发音非常标准,元音饱满,辅音清脆,重音地道,听起来像唱歌似的。
许欣和岑北亭并肩站着,听着许欣朗读,岑北亭忍不住偏头看。他“啧”了一声,用书遮住脸,笑嘻嘻地小声对她说:“咳,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你是不是英文说的比中文好啊?”
许欣没搭理他,继续读,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暗暗记下岑北亭一笔——哥,你给过我说话的机会吗?
许欣读完,周白薇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夸赞说:“非常不错!”
夸完许欣,周白薇继续瞪岑北亭,她敲了敲桌子,说:“岑北亭,谁让你坐下了?一坐下去又要给我打瞌睡。这堂课你给我站着听。”
“课文,抄十遍。”她补充道。
“啊!”岑北亭鬼哭狼嚎,“老师,别介啊!”
周白薇铁石心肠,“三十遍。”
“周老师,这不公平!”岑北亭继续不服。
周白薇:“五十遍!”
岑北亭大张着嘴,正要喊冤的嘴突然止住,敢情这是个等差数列……千万不能上当。
岑北亭抿着嘴唇,对周白薇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然后闭嘴。
“好,”周白薇回到课堂:“我们现在继续看课文。刚刚许欣同学读得非常好,要多向同学请教学习,这样才能进步……”
中午的阳光太热了,岑北亭懒洋洋地举起手,手背抵在高挺的鼻梁上。在周白薇像催眠一样的声音里,他起初还站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但很快地,他骨头软了下去,又昏昏欲睡,不成样子地依着桌角。他的眼皮上下打架,最后东风压倒西风垂了下来,临完全闭上前,还不忘对许欣笑眯眯地抛了个媚眼。
许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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