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响起了开场钟,头一个登场的是陈柔恩的《对花枪》,高亢有力的嗓子,大开大合地唱:“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来寻忘恩负义郎!”
市剧团的班底,大剧院的场地,无数民间团体梦寐以求的舞台,这一夜,如意洲登了上来。潮水般的掌声,星火似的灯光,被数千观众围绕簇拥着,宝绽站在侧幕边,看着这一切百感交集。
像是走了长长一段崎岖路,终于到头了。
从老城区那样一栋破旧的建筑,到市中心煌煌的戏楼,再到今夜的大剧院主舞台,磨破了脚、打碎了牙,一切心酸委屈全往肚子里咽,只把最耀眼的光彩留给看客,这就是戏曲演员,淬火饮冰、不计得失的一群人。
对花枪、锁五龙、拾玉镯,一出出精彩的表演,陈柔恩、张雷、萨爽,一副副年轻的面孔,无论有编制的,还是野蛮生长的,到了台上都一样,只有一个念头——往猛了唱往狠了摔,要让观众不虚此行,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国粹!
中场休息,演员、场面都从侧幕下去,宝绽在出口等着,等邝爷擦好鼓面,揣着檀板鼓槌,颤巍巍走向他。
“宝处!”老人家出了不少汗,但精神头实足,红光满面。
宝绽笑着挽住他,亲热又敬重,领他去洗手间。
一老一小,从明亮的演员通道上走过。
“死而无憾啦。”邝爷感慨,瞧着头顶气派的天花和艺术品似的吊灯。
宝绽握住他苍老的手:“这话可说早了,咱爷俩得往前看,还有更好的。”
邝爷蓦地有些恍惚,那个没妈的宝绽、拽着时阔亭哭鼻子的宝绽,如今独当一面、飒爽风姿,真的长大了。
他扭过头,想好好看一眼这孩子,身边的年轻人却蹲下去,跪在他脚边,给他系旧旅游鞋上散开的鞋带。
“往后都是好日子,”宝绽说,声音不大,“鞋穿久了别舍不得扔,咱们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和师哥孝敬你。”
头上落下一只手,轻轻拨弄他的头发,宝绽抬起脸,邝爷慈祥、甚至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宝儿。”
这一瞬,宝绽想哭,咧开嘴,却笑:“哎。”
“你该想想自己了。”
宝绽缓缓眨了下眼。
邝爷说:“成个家。”
宝绽的眼睫抖了抖:“我……有家了。”
“如意洲不是你的家,”邝爷一辈子没结婚,老了老了,却怕宝绽受孤苦,“你得有自己的家,有个人疼你……”
宝绽起身搀着他,把他往洗手间带:“快点儿,一会儿该敲钟了。”
老爷子不肯动,斜着眼睛瞧他。
“干嘛?”宝绽孩子似的催促。
邝爷仔细端详他,像是怕老糊涂了记不清这张脸:“想来口烧刀子。”
烧刀子,80度,老爷子好些年不碰了,宝绽知道他今儿高兴,哄着说:“好,这就去给你买,下了戏咱爷俩喝个痛快!”
十分钟后,市剧团的《挑滑车》开锣,扎绿靠的大武生英武登台,起霸、走边,虎虎生风,鹞子翻身激起了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眼花缭乱的枪花和技惊四座的摔岔之后,是应笑侬的《凤还巢》。
堂皇的舞台上,粉面桃腮的大青衣袅娜而来,蓝色的绣花褶子,白水袖像两片出岫的云,舒着卷着,在鬓边一翻,场上响起他婉转清丽的唱:“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女儿家胡乱走甚是羞惭!”
这是全中国最好的舞台,闪着五彩的霓虹,挂着市剧团的招牌,曾经是应笑侬少年时的梦,但在这梦的入口,他被一竿子打了出去,跌落凡尘。
“那一日他来将奴骗,”应笑侬且娇且嗔,唇齿间似有珠玑,“如今若再去重相见,他岂肯将儿空放还?”
今夜他回来了,头顶着绚烂的光,脚踏着宽阔的台,台下是如饥似渴的观众,还有池座一排那些市剧团的领导们,所有辜负过、看轻过他的人,都亲眼见证着他抖擞羽毛,凤鸟一般,乘着如意洲的浩然风,重新归巢。
宝绽和多小静在侧幕候场,一个穿绿蟒一个穿红蟒,如翡翠似珊瑚,一对漂亮的青年老生。
大轴子是《珠帘寨》,市剧团跟如意洲合演,小査领导本来让宝绽挑梁,但宝绽不肯仗着名气抢主人的风头,坚决让多小静挂头牌,他退而其次,给她配二路老生。
多小静踢着蟒袍,顶着一对丈来长的雉鸡尾,潇洒不羁地走上台,手里一盏熠熠的金杯,遒劲有力地唱:“太保推杯——换大斗!”
她是个女人,却有一嗓子顶到天的豪气,唱进了观众的心,唱活了戏里的人,宝绽站在她身边,虽不是主角,但放眼台下,满场都是亮着他名字的灯牌,那是他素昧平生的粉丝们,千里迢迢来点亮他的星夜。
多小静颤着满盔的珍珠点翠,剑眉横挑,斜睨着宝绽:“天高地久恩少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
宝绽微微一笑,执起山水折扇:“用手儿接过梨花盏,学生大胆把话言!”
他一张口,台底下就炸了,满耳是女孩子的尖叫声,一群听惯了hiphop、r
b的人,因为宝绽的风采,第一次为古老的京剧喝彩,她们仿佛一粒粒种子,落在戏曲这片厚土里,埋下小小的希望。
唱到咬劲儿的地方,邝爷的鼓点儿慢了半拍,但很快,他打了个花儿赶上来,一处微小的纰漏,几乎没人注意,宝绽却皱起眉头。
接着,鼓声散了,越来越飘,像是赶着什么,又像是力有不逮,宝绽边唱边替邝爷吊着一颗心,直到多小静扬起白髯,陡地一个翻高:“中军帐上挂了帅,众家太保两边排,一马踏入唐室界,万里的乾坤扭转来!”
最后一个鼓点儿落下,整场大戏完美收官。
幕布缓缓合上,演员、伴奏和收道具的工作人员一股脑涌上台,一双双手向宝绽握过来,他却逆着他们,向水蓝色的侧幕走去,邝爷孤零零坐在那儿,睡着了似的耷着脑袋,手里紧紧握着檀板,鼓槌掉了,落在那双穿旧了的旅游鞋边。
(1)苏州撅:京剧丑角婆子戴的一种头套。
第193章 吮着碾着,丝丝缕缕喂过去。
宝绽红着眼眶登台谢幕, 身处大舞台的中央,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面前是黑压压的观众席, 金色的灯光从头上洒下来,晃了眼, 刺了心。
邝爷倒了,悄然无声的, 就倒在离他不足十米的台侧,脸色惨白,几乎摸不着脉搏,最后那一段西皮流水,他是用命在托着, 托着宝绽的光彩, 托着如意洲的荣耀, 托着京剧百年的尊严。
台下狂热地欢呼, 宝绽的内心却悲凉,所有这些喝彩和激赏, 他曾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换不回邝爷那颤巍巍的一声“宝儿”。
眼角湿了, 他抿紧嘴唇,把脸埋在手中盛放的花朵间,玫瑰、百合, 红白相错, 悲喜交加的一瞬,闪光灯亮成一片,像一眨一眨的星。
幕布落下,宝绽扭身摘掉髯口, 和鲜花一起塞给工作人员,妆也顾不上卸,提着蟒袍跑向演员出口。120停在剧院后身,时阔亭正护着担架上救护车,回头瞧见他,伸出手,用力把他握住。
演出之后是庆功宴,匡正替如意洲撑着场面,应笑侬跟在他身边,两人配合着应酬寒暄,酒过三巡后匆匆赶到医院。
宝绽在急救室旁边的楼梯间,头套摘了,妆用湿巾草草擦过,留着薄薄一层胭脂,见到匡正,像绷紧了的弦陡然卸力,露出久违的脆弱:“哥……”
一声“哥”,眼泪就要掉下来,他不想让时阔亭和应笑侬瞧见,转过身,对着白得发亮的墙壁。
匡正走上去,轻轻的,把他从背后抱住,胸背相贴的一刹,宝绽整个人松下来,喃喃地说:“要是没有这场戏,邝爷……不至于走,”他的声音沉痛,“都怪我,怪我一门心思想着出人头地……”
“宝儿,”匡正攥住他蟒袖里冰凉的手,“邝爷是看着你的光彩走的,在如意洲最辉煌的时候,他没有遗憾。”
老人家没有遗憾,可他却成了宝绽的遗憾,眼泪控制不住,倏忽滑下面颊。
“医生怎么说?”应笑侬小声问时阔亭。
“心梗,”时阔亭低垂着头,“送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七十多岁的老人,忍着胸腔深处的剧痛,为了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侧影,竭尽全力,用手中的檀板和鼓槌送他上青云路。
“邝爷到最后都想着我……”宝绽转身投到匡正怀里,眉头皱得让人心疼,“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有家了,我有爱人,我有你!”
匡正用力搂紧他,一切的困顿、磨难,他都可以替宝绽扛,唯独生老病死,他没办法扭转,捋着那副薄肩,他回头叫:“小侬,酒。”
80度的烧刀子,宝绽上妆前特地去买的,应笑侬带来了,不大的玻璃瓶,递过去。
“度数太高,”匡正拧开瓶盖,“你少来点儿,宽宽心。”
宝绽没应声,他和邝爷说好的,下了戏要喝个痛快。
匡正怕他喝多,没把酒给他,自己含了一口,俯身衔住他的嘴唇,吮着碾着,丝丝缕缕喂过去。
唇齿纠缠,辛辣的酒气混着彼此的唾液,说不清是烫还是辣,只觉得整个口腔都烧起来,热流涌向胸口、胃肠,暖了四肢百骸。
应笑侬看着拥在一起的他们,莫名有些落寂,他刚失去父亲,却没人可以依靠,强作锋利、佯装坚强,如果也有这样一双手……蓦地,一只手落在背上,沉默而温柔,仿佛知道他会触景生情,小心地爱护。
是时阔亭。
这一霎,应笑侬从里到外有什么东西变了,好像剥去了一层坚硬的壳,又似乎被某种柔软的情感融化,朦胧,但强烈。
这时匡正的电话响,是单海俦,他接起来,还没开口,那边说:“过来一趟,定位发你了。”
匡正揉着宝绽的短发,想都没想:“我走不开,家里有事。”
单海俦没多说,只给了三个字:“是老白。”
心里什么地方突然跳了一下,匡正短暂地犹豫:“知道了。”
他擦干宝绽的眼角,把酒交给应笑侬,嘱咐了时阔亭几句,下楼上车,点开微信看到定位,果然,地址是市第一医院,下面有病房号。
他还记得上次见面时白寅午消瘦的面颊,以及单海俦的讳莫如深,心开始往下沉,他催促司机快走。
到了一院,他在相似的楼群中找到那一栋那一层,电梯旁的指示牌清楚地写着:肿瘤科。明亮的长走廊,他走得有些虚浮,一样的白墙和消毒水味,他恍然成了宝绽,怕听到坏消息,微微绷紧了身体。
敲门进屋,这是个大套间,白寅午穿着一身略小的病号服,正坐在床边脱袜子,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
匡正沉着脸,径直到床前坐下,白寅午很早就离婚了,没有孩子,洗手间里有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护工,窗边一角立着一个大花篮,挂着“早日康复”的绸带,是万融工会一惯的风格。
“怎么弄的,”白寅午先开口,带着虚弱的笑意,“脏兮兮的。”
匡正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蓝西装上蹭着宝绽的胭脂,淡淡的一抹红。
“我才要问你,”他用手指去蹭,“你怎么回事?”
白寅午的笑敛住了,眼神垂下去,片刻抬起来:“癌症。”
匡正把指尖上的那点红在掌心揉散:“什么癌?”
白寅午撇撇嘴,故作轻松:“和段有锡一个毛病。”
段有锡已经不在了,肺癌!
匡正立刻从床边起身,这时水声停了,“护工”拎着刚洗好的破壁机走出来,一身浅灰色的运动卫衣,匡正意外,竟然是单海俦。
白寅午马上埋怨:“谁让你叫他来的?”
单海俦把破壁机放在窗台上,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条抹布,慢悠悠地擦:“我不告诉他,以后他知道了……”
“我知道了,”匡正接过话头,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危险的话,“东楼的那帮混蛋,谁也别想痛快。”
单海俦就是东楼的,擦破壁机的手停下来,笑了笑:“你小子,说话越来越狂了。”
狂吗?匡正不觉得:“老白变成今天这样,是有人在压榨他、折磨他,一步步蚕食他的心血,”他说的就是万融高层,东楼顶上那帮贪婪的大佬们,他早看不惯了,一时搂不住火儿,“我不替他出头,谁替他出头,你吗?”
“kendrick!”白寅午喝止他。
老白得了这么大的病,匡正有情绪很正常,单海俦明白,扔下抹布转过身:“我看你是在外头待野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对,匡正不知道:“我的天是自己一块块拼起来的,地是我一脚脚踩出来的,”他很傲气,他有傲的资本,“我手里抓着的每一样东西,都不是别人施舍的,是在外头饿着肚子流浪,一点点博的。”
单海俦眯起眼睛,貌似警告,实则是提醒:“小子,你手里有这么多东西,万一哪天被人盯上,抢了怎么办?”
抢?匡正微怔,眉头倏地跳了一下,似乎从他的话里意识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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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如意洲给邝爷出殡,时阔亭和宝绽披麻戴孝,一起给老爷子摔的盆儿,车队不长,二三十辆,匡正的迈巴赫打头,天不亮就从萃熙华都门前开出去,够低调了,还是有人发微博投土豪b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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