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叁七年,战争逼近及南,对于乡下孩子来说,这本是天方夜谭,如今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离他们只有一线之间。
光萤村人心惶惶,唯恐战争打到这儿来,但也有人气定神闲,说这里是及南,是都城,有国民政府在。
除了无牙小儿,郗良是唯一一个不问世事的人。泽牧远和她谈起战争,会死好多人,她听后无动于衷,只对泽牧远长大后想参军的远大理想蹙起眉头,哀怨恳求说:“不要去好不好?会死的,我不要你死。”
泽牧远这时候才想起来,是啊,去参军了,就是要离开郗良了,可是他转念又一想,不参军,不守护好这片土地,倘若这片土地沦陷,他们又能到哪里去?
事实是,总要有人离开的,也总要有人死的。泽牧远很明白,却还是难以抉择。他就这样陷入了困境,郗良还是国家?儿女情长还是远大抱负?
泽牧远认真地想了几个月,也还没想好,郗良就闹事了。
曹小豪出现时,泽牧远还不怎么在意,一心画着郗良最喜欢的枫叶,谁知道曹小豪来到他面前,双手拍在他的画上,别扭地说:“你还画什么画呢?你妹妹都快被郗良打死了,还不去救她们?”
泽牧远蹙眉,“郗良为什么要打我妹妹?”
曹小豪努努嘴,“你去看了不就知道?娘的,郗良要是打的是你就好了,我肯定不管,偏偏她打的是你妹妹,你妹妹又是女孩,作为一个君子,我是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泽牧远起身,“她们在哪?”
曹小豪一甩手,“后面山上。”
泽牧远匆忙跑出学堂,曹小豪还站在原地一拍脑袋,雀跃道:“怜香惜玉!”
学堂的后山上,其实还没在山上,只是山脚的一座小山丘,泽牧远人还没到,抬眼望去,一片墨绿掺着点点枯黄,一群年少的身影被围绕,隐隐约约可辨身份。
这一大早,郗耀夜还没来,郗良就先来了,而且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把泽水光和泽水心弄到山丘上来,泽牧远回想一番,竟然想不出自己有察觉到什么,实在是大意了。
泽水光和泽水心都坐在泥地上哭得面红耳赤,郗良在她们面前烦躁地踱步,时不时踢起泥土溅她们一身,旁边,则是曹小豪的跟班们在看,像看戏一样。
“郗良,你在干什么?”泽牧远上前把郗良拉开,看也不看她一眼,连忙蹲下身安抚两个妹妹,拂去她们身上的泥土和杂草枯叶。
郗良踉跄了几步,看见跟在泽牧远身后来的曹小豪,红润的眼睛立刻停止流泪,狠戾地瞪着他,瞪得他一头雾水,神情惊恐了起来。
“哥哥,好疼……”
泽水心的委屈,拯救了曹小豪,郗良回头,只看见泽牧远细心拨弄她的头发,轻声询问:“乖,哪里疼?”
郗良眯起眼,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背被抓出叁道细短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身上的红毛衣也沾着泥土,这都是泽水光干的。
她只是想打泽水心,泽水光就来打她,没办法,她只好连她一起打,把她们推倒在地上,发了疯般地踢她们的腿,就像敬德嫂家里的猫打架一样,它们的前爪子挥得又快又准,接着她又抓起泥土砸在她们身上。
“好疼……”
泽水光和泽水心蜷缩着腿,哭得说不清话。
泽牧远回头,一把泥土迎面而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睛用手挡脸。郗良气急,小手抓一把扔一把,扔得泽牧远难以招架,最后干脆站起身,一把泥土砸在他的胸口上。
“郗良!”
泽牧远抓住郗良的手腕,她用另一只手推他,打他,“放开我,滚!滚!”
泽牧远的胸膛在这会儿像是一个鼓,被郗良鼓槌般的小手砸得闷声响。他抓不住她这只作恶的手,心头被打得烦躁起来,冲她瘦小的肩头一推,她猝不及防地往后倒,小手在惊人的一瞬揪住他的衣服,两人迅速滚下山丘,小草和枯枝败叶被碾得窸窸窣窣,伴随着的还有由上至下地呼唤:“良——”
郗耀夜惊惶地跑来,只看见两人滚了下去,“良!”
两人在平地停下翻滚,泽牧远疼得嘶声,艰难地张开眼,有些晕眩,眼前的天像在旋转。
郗良眼含泪水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爬到泽牧远身边,满是泥土的小手按在他的胸膛上跨过他,就近抓了一块石头,泽牧远握住她压着自己的手,一块石头往他脸上砸来,他惊慌地别开脸,挡在脸上的左手瞬间失去知觉。
“良!”郗耀夜从山丘上滑下来,刹不住一般将郗良从泽牧远身上推开,带血的石头滚了几圈,她慌乱地握住泽牧远的手腕,“牧远?牧远?”
得不到回应,郗耀夜难以置信地看着郗良,“良,你在干什么?”
郗良如梦初醒,眨了眨眼睛,戾气褪去,泪水簌簌掉落。
泽牧远是在一阵啜泣声里醒来的,入眼的是熟悉的浅色床幔和泽庆的泪眼。
“小远?”
“妈妈……”
“小远,你怎么样了?”
泽牧远茫然无知,望着床幔,思绪回到昏睡前,他立刻惊醒,抬起左臂一看,手掌包扎得像个奇大的馒头,几根手指动弹不得,他惊愕地看着。
“小远,别看。”泽庆将他的手臂轻轻压回去,对上他那双顷刻间变得迷茫痛苦的眼睛,她颔首,自欺欺人地呢喃,“会好的,它会好的。”
村里的大夫惋惜的语气仍在空气中回荡,“唉,这孩子的手,筋骨全损,是已经废了。”
“妈妈,它什么时候才好?”泽牧远苍白的薄唇微启,眼里还有一丝期盼。
泽庆抹去泪水又抬头,压着声音说:“大夫说了,伤筋动骨,怎么也得百来天才会好。”
泽牧远点点头,抬起右手艰难地抹去泽庆脸上的泪,“妈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泽庆垂着眼,摇着头,一脸令人捉摸不清的神情。她给他盖好被子,道:“小光说了,你是因为她们,才会被……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泽牧远心惊胆战起来,“妈妈,跟她没关系,是我推了她一把,自己也没站好,才会跟着她掉下山的,手,好像是……”
“小远,”泽庆轻轻开口,打断他的胡诌,“我知道,郗良,是她用石头砸你。”
泽牧远立刻清楚地回想起母亲教训老结巴两口子的一幕,眼珠子因内心的慌张和无措而飘忽不定,“不,不是,不是的,妈妈……”
“你放心,我不会跟她计较,但是以后,你得离她远点。”泽庆平静地说,绝美的面容带着不明的决绝和独裁。
泽牧远听着,含糊地点了下头,心里踏实了。
傍晚,泽水光来找泽庆,门外有人来了,泽庆什么也没多想便走到大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晚风中,暮蓝的天色为他晦涩的双眸多添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泽庆对上这一双眼,不禁僵住。
“你好,我是郗良的父亲。”郗刻神色淡然道。
泽庆恍然如梦,一眨眼,却只能将心头纷乱的情绪压回去,陌生地看着来人,陌生而沉痛地开口,“你来干什么?”
郗刻手里提着一个黑箱子,是来给泽牧远看看伤况的。
他刚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村里大夫又给泽牧远的左手判了死刑,还说,幸好他不是左撇子。郗刻知道,自己不能对这件事不闻不问,被郗良打伤的泽牧远,不管怎样他现在是姓泽的。
泽庆让人进门了,躺在床上休息的泽牧远一见生人,心里惊讶得很。这是郗良的父亲,当真是郗良嘴里说的那样,又高又英俊,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对他的关心,犹如春风拂面,他再感觉不到痛。
这是泽牧远幻想中的父亲。
郗刻温柔地替他拆绷带,这一刻,泽牧远想起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不要脸的几个模样,顿时叫他没了心情。
泽庆站在门口,望着温暖油灯下的男人的背影好一会儿,又望向檐外的漆黑夜空,遥远的过往,像从天外飞来,生生砸在她的面前。
女孩赤身裸体趴在床上,瘦小的肩背和细长的双腿上一条接一条的红痕触目惊心,几乎皮开肉绽,看得她冷漠的脸庞下,胸口一阵悸动。
“你是皮痒了吗,非要找打?”
“你不懂,我跟哥哥在一起,我开心。”女孩红着眼,倔强地说。
“哥哥?叫得真亲热,你也不想想他当没当你是妹妹。”泽庆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窗边的风铃,想听清脆悦耳的声音,无奈窗户紧闭,没有一丝风来演奏给她听。
“这重要吗?泽庆,你根本不懂。”
“是,我不懂,如果懂了的代价是挨打,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懂。”
床上的女孩嗤一声笑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贪生怕死。”
“我没你的勇气,愚蠢的勇气。”
“你——”女孩气结,蓦地又恢复平静,“泽庆,死是早晚的事,谁也逃不了。外面那些人,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既然现在他们还不想弄死我们,那么,让他们不得安宁难道不该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吗?我们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如果像你一样,还活着却什么也不做,顺着他们,乖得跟个木偶似的,等哪天他们弄死你,到时你不甘都来不及。”
“再说一句,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抱负,我不如你。”
“哼,都说你是个自私的,还真是。”
“我自私?阴原晖,在自私这一点,我也还是比不上你。”
“什么?”
“你要给他们使绊子,偏偏要通过郗医生的儿子,你就没想过,哪天他会被人拿来开刀吗?你越跟他见面,他们越管不好你,早晚都会把气撒到他身上。或者,你以为他将来会娶你?”泽庆说着,看着她狼狈的模样,顿生恻隐,便又说道,“你趴着,你没看见郗医生的眼神,她恨不得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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