獳羊肩匆匆而来,便是因为如此。
天子被祁律安顿在了齐公的路寝宫中,已经入夜,寺人们都知道不要去打扰天子安歇,所以没人在里面值夜。但是就在方才不久之前,守在门外的寺人突然闻到了很浓烈的血腥之气从路寝宫里传出来。寺人们连忙大唤天子,天子没有半点子反应,寺人们便斗胆闯进了路寝宫中,这才发现天子竟然吐血了。
天子躺在榻上,一切都很平静,却口吐鲜血,榻边阴湿了一片,鲜红泼辣,寺人们吓坏了,立刻去找医官,不过宫里头的医官几乎都跑出去给小土狗抢救了,正好凡太子还没有歇息,便快速赶到路寝宫,去给天子医看。
祁律手心里都是冷汗,说:“天子现下如何?!”
獳羊肩脸色煞白的摇摇头,说:“还没苏醒,凡太子说……恐有性命之虞。”
祁律双手颤抖,立刻说:“快!回宫!”
祁律将小土狗留给医官医看,急匆匆往宫中赶去,路寝宫门口也堆了好些人,全都是听到风声之人。
黄昏之时,即位大典才出现了变故,如今是多事之秋,天子又突然被“行刺”,更可怕的是,行刺的死士竟然来无影去无踪,无论是齐国的士兵,还是洛师的虎贲军,谁也没有发现。
鲁公、卫侯、郑伯、莒子全都堆在路寝宫门口,等着探看天子的病情,凡太子下令封锁了路寝宫的大门,不让这些诸侯入内,他则满头大汗,正在抢救天子。
祁律匆匆赶回来,顾不得去管那些诸侯,大步进入路寝宫,茀儿守在路寝宫门口,看到祁律回来,急促的说:“君上,您可回来了!快进内看看罢!”
祁律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天子,天子脸色煞白,唇色十足浅淡,唇角挂着刺目的鲜血,虽身材高大,整个人却有些奄奄一息,毫无生气。
祁律立刻说:“凡太子,情况如何?!”
凡太子看了一眼榻上的天子,慢慢退开,摇了摇头,说:“能做的,廖已经全部做了,剩下的,便是听天由命了,如果天子能醒过来,便没有性命之忧,怕只是怕……就此一睡不起。”
祁律的身子微微晃动着,仿佛是一片枯叶,倘或不是獳羊肩和茀儿在后面扶着,祁律很可能一下摔在地上。
小土狗染血,天子一病不起,均是奄奄一息,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几日,完全没有一点子好转。
祁律每日都守在天子身边,一刻也不离开,连续三天都没有合过眼睛,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颊也瘦了一圈,他本就不是强壮之人,面颊已经有些微微凹陷。
祁律坐在榻边,伸手轻轻抚摸着天子的面颊。已经三天了,若是在现代,病患还能多坚持一些,用输液吊着生命,但是如今只不过是春秋时期,根本没有那么高深的医术,天子醒不过来,没办法进食,即使是喂一些汤水,也基本吃不下甚么,再这样下去……
凡太子也下了“最后通牒”,几乎没有希望了,但是祁律就是不想放弃,他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放弃……
今日的祁律游有些与众不同,殿门轰然打开,祁律按着一袭黑色的华袍慢慢走入路寝宫中,每踏一步,便能听到叮铛叮铛的玉响,原是祁律头上的冕旒相击,发出的清脆响动。
祁律今日戴了冕旒,穿了祭祀的繁琐华袍,一身国君打扮,腰配象征身份的宝剑,一步步走进路寝宫中。
今日……
是齐国新君,正式即位的日子。
诸儿和大司徒的闹剧落幕,祁律还没有正式即位,今日又是一个良辰吉时,祁律即将在今日成为齐国正式的国君。
祁律走进路寝宫,将佩剑放在榻边,慢慢的坐下来,看着安然躺在榻上,依旧不省人事的天子,又看了看躺在榻边上,也没有任何动静的小土狗。
祁律无声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天子的面颊,低声说:“林儿,你怎么还不醒过来?甚么时候,你才肯睁开眼睛?你看看……马上便要天亮了,今日……是孤的即位大殿,林儿你便如此狠心,不想看着孤成为齐国的新君么?”
晨光暗淡,随着祁律的轻声呢喃,第一缕晨光透过厚重的路寝宫室户,照耀而来,温柔的洒在天子苍白俊美的面颊上。
祁律的手有些发抖,他每日都守着姬林,每日都面对无穷无尽的失望,只是在梦魇中,祁律才能看到姬林醒过来,朝着他笑,但这种美梦维持不了多久,便会变成噩梦,那朝着他浅笑的天子,突然从城楼上跌落下来,眼神混沌的最后看自己一眼,消失在无尽的血泊之中……
“林儿……”
祁律的嗓音微微打颤,就在此时,小腿肚子突然被什么拱了一下,祁律跪坐在榻边,腿已经有些发麻,被轻轻一拱,差点栽倒在榻上,下意识的低头一看……
小土狗?!
是小土狗!
小土狗竟然醒了过来,不知甚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拱了一下祁律的小腿肚子,然后冲着祁律摇头摆尾,“嗷嗷”奶声奶气的叫了两声,小尾巴像天线一样支棱着。
“林、林儿……?”祁律突然被惊喜冲昏了脑袋,连忙俯下身将小土狗抱起来,惊喜的说:“林儿?!是你吗?你醒过来了?林儿……”
“嗷嗷!”小土狗晃了晃小耳朵,睁着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突然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祁律的面颊。
祁律一愣,甚么情况?虽天子平日里也会变成小土狗,但是从没舔过自己的面颊。
就在此时,祁律抱着小土狗的手臂,突然被什么抓住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轻声说:“太傅,你与一只狗子亲亲我我,寡人会吃味儿的。”
祁律惊了一跳,差点把小土狗脱手扔出去。谁在说话?
他侧头去看,便见到榻上之人已经醒了过来,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挣开了眼目,虽然眼底还有些无力,却并不混沌,十足清醒,正是天子姬林!
姬林伸手拉住祁律的手臂,面上带着一丝丝浅笑,上下打量着祁律这身黑色的衣袍,四指宽的腰带束缚着祁律精瘦的腰身,显得又细又柔韧。
姬林微微一笑,说:“太傅这般穿戴,当真好看。”
“林……林儿?”
祁律怀里还抱着小土狗,看到苏醒过来的姬林,一时欢喜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日里的祁律总是透露着一股子精明的气息,而眼下的祁律竟然有点呆萌呆萌,睁大了一双眼睛,满脸都是惊喜,惊喜到无助。
祁律脑袋里乱哄哄的,是了,如今是天明,小土狗本该歇息的,却突然醒了过来,同时天子竟然也是醒着的,这……
姬林看到祁律呆呆的看着自己,那表情十足可爱,而且十足少见,忍不住大手一撑,坐起身来,微微欠着身子,在祁律的唇上轻轻一吻,沙哑的说:“寡人太过俊美,太傅看呆了么?”
祁律这才回过神来,是真真切切的,天子刚刚醒来,体温虽然很低,但的确是真切的体温,不再是梦魇中那种摸不到,触不着的感觉……
祁律睁大了眼睛,眼眶瞬间有些发红,就在姬林想要安慰一下祁律之时,祁律突然站起来,大喊着:“医官!!不,快去找凡太子来!”
凡太子风风火火的赶到路寝宫,天子当真醒了,不是祁律的错觉,身体虽然虚弱了一些,但没有任何问题。天子身子骨年轻,只需要将养几日便能大好,而小土狗也恢复了,自从醒过来便生龙活虎起来。
祁律满脸的不可置信,天子和小土狗竟然一起行了,这就证明……
祁律上下检查着天子,说:“天子是不是不会变成小狗子了?”
姬林笑了笑,一脸高深莫测的说:“寡人也不知,不过……今日入夜,咱们试试便知了。”
今日是祁律的即位大典,果然是个良辰吉时,天子竟然苏醒了过来,还参加了即位大典,当然,这种事情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事儿,毕竟祁律和天子是一派的,如果没有天子的扶持,那么祁律作为齐国的新君,将来的日子可能十足堪忧。
相对的,如果没有齐国的尊王,天子这个年轻的周王,日后的日子也会十足堪忧。
在祁律正式成为齐国国君的日子,天子竟然奇迹般的苏醒了,许多国君都有些失望。
祁律即位成功,成为了齐国的新君,高傒和国仲护驾有功,封为上卿大夫,天子特封,这一点似乎与历史莫名的吻合。在历史中,高傒与国懿仲也是天子特派的齐国上卿。
即位之后,重担才真正来袭,自从齐侯禄甫去世之后,齐国的政事被太子诸儿弄的是乌烟瘴气,很多事情瞒报谎报,还有许多事情积压没有处理,祁律这个新国君都要处理,可谓是日理万机,没甚么空闲时间。
天子本想让祁律亲自测试自己夜间会不会变成小土狗的,但事实证明,祁律根本没有这个工夫,整日整日的忙于政务,天子只好自己测试了一下,果不其然,天子再也不会变成小土狗,而小狗子白日里也不会无端端昏睡。
换句话说,天子变成了正常的天子,小土狗也变成了正常的小土狗。
当然了,小土狗的变化最大,因着天子的变化只有祁律一个人知道,但小土狗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中。
所有人都知道,齐公养了一只小狗子,那是齐公的挚爱,但是这只小狗子一直以来根本不长个儿,旁的小狗子几个月便成了大狗子,这只小狗子一只都是小小矮矮的。
但自从天子和小土狗正式“分离”之后,小土狗终于正常了,祁律即位的三个月,小土狗急速长个儿,已经从当时那个萌萌软软,天线尾巴的小土狗,变成了一只……威严的大土狗。
站起来足有一人之高,公子小白最喜欢骑着小土狗,不,公子小白最喜欢骑着大土狗驰骋在齐宫之中,手中还挽着一把迷你的小弓箭,仿佛要打遍天下无敌手。
转眼间,祁律即位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天子也以“访问”为名,一直留在齐国,每日都能看到祁律,但是每日没说几句话,祁律便忙的团团转,别说抽空陪陪天子了,天子都已经三个月没食过祁律做的膳食了,感觉嘴巴都能淡出鸟来了。
这日里祁律好不容易清闲一些,积压的公务处理得差不多了,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平静下来。
天子醒来之时还没有天亮,却听到窸窸窣窣之声,原是祁律已经醒了,为了不吵醒他,抱着衣裳准备去外面穿戴。
天子一个翻身坐起身,说:“太傅,这么早?”
虽祁律已经是齐国的国君,但天子总是喜欢唤他太傅,感觉亲切一些,当然了,祁律也喜欢天子这般唤自己,不为别的,有一种禁忌的刺激感……
祁律说:“天子在歇息一会子,一会子律有朝议,朝议之后便没甚么要紧事儿,今日律为天子理膳,可好?”
天子一听,甚么睡意都没了,拉着祁律的衣角,一副小奶狗的模样,说:“太傅,寡人要食螺蛳粉,要食炸鸡,还要食火锅烤肉。”
祁律见天子对自己撒娇,心口猛跳两下,此时的天子刚刚醒来,还没早起,头冠拆掉了,黑色的长发披在肩头,简直是美色无边,透露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俊美。
祁律看到这样的美色,别说是螺蛳粉炸鸡烤肉火锅了,天子说甚么自己做甚么,立刻点头,说:“好,律一会子便去膳房。”
天子一笑,不吝惜的对祁律展开一个俊美的笑颜,大手一撑,来到榻边坐下来,拍了拍榻牙子,让祁律坐下来,自己动手给祁律穿衣裳,还帮他整理衣角和衣领。
祁律突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可能是即将上班的丈夫,而天子则是自己的……小娇妻?
天子给祁律穿戴整齐,十足乖巧的坐在榻上,不忘了嘱咐说:“太傅,早些回来。”
祁律抬起手来,捂了捂自己的心口,踉踉跄跄的离开路寝宫,往朝议的大殿而去,心说美色误国啊,差点子便误了朝议的时辰。
祁律离开之后,天子便一个人躺在榻上无所事事。
天子在祁律的榻上滚了一圈儿;
天子摸了摸祁律的案几席子;
天子拿起祁律用过的羽觞耳杯饮了一口水……
天子无所事事的等了一上午,早膳也没用,腹中实在饥饿,让獳羊肩去打听了一下,朝议已经散了,齐公进了膳房,必然是给天子理膳去了。
天子心满意足的沐浴更衣,等着祁律叫自己去用美味儿,等了又等,正午之时,茀儿终于来了,请天子去偏殿用膳。
姬林有些奇怪,用膳端进路寝宫便行了,为何还要出门去偏殿用膳?
茀儿引着姬林往偏殿而去,姬林本以为祁律要给自己甚么意外的惊喜,走过去一看,还真是惊喜……
但是只有惊,没有喜。
偏殿里人头攒动,嘻嘻哈哈的声音泄露出来,公孙无知的大嗓门喊着“唔唔!这个好吃,这个香啊!孟阳你也尝尝!”,伴随着祭牙的大嗓门,两个人仿佛在比吊嗓子。
除了这两个大嗓门之外,竟然还有奶声奶气的小奶音,绝对是公子小白,说话还漏风:“二锅锅,二锅锅给小白剥虾子!剥虾子!”
姬林:“……”
原以为祁律今日只请自己一个人用膳,没想到,祁律竟然如此“一视同仁”。
天子黑着脸,推开殿门,刚要进去兴师问罪,迈开大步,然而那巍峨有力的步伐瞬间便被阻挡住,一个黑影突然冲出来,体魄健硕,差点将天子一下扑在地上,定眼一看,是那只叫狗蛋儿的小……不,大土狗!
狗蛋儿似乎格外亲近天子,毕竟他们曾经是“近亲”,狗蛋儿对姬林天生有一种亲密感,每次见到姬林都会扑上去。
姬林则对狗蛋儿没什么亲密感,毕竟自己以前是祁律的“狗儿子”,如今狗儿子换人了,姬林的那一点子优越感瞬间土崩瓦解,怎么可能对狗蛋儿有亲切感?
姬林赶紧拦住想要舔自己脸的狗蛋儿,皱眉说:“一边去,傻狗。”
很好,天子本以为这是自己与祁律的二人私密燕饮,结果演变成了这么多人聚餐,一堆假想情敌不说,还有奶娃娃和狗子,天子的脸色能不黑么。
天子进来之时,燕饮已经开始了,祁律做了一大桌子美味儿,螺蛳粉、炸鸡、爆浆大鸡排、猪排饭、火锅、烤肉、各种冒菜、烧鹅烧鸭、小酥肉等等等等,摆了满满一殿,众人吃的是油光满面,天子来的比较晚,几乎是杯盘狼藉。
祁律见到天子来了,立刻站起身来,拉着天子往里走,笑着说:“林儿,快来。”
姬林板着嘴角,一脸很委屈很委屈的小奶狗模样,揪着祁律的袖袍,说:“太傅,你不是说给林儿理膳么?怎么多出这么多不相干之人?”
公孙无知立刻反驳,说:“天子,我可是君上的亲侄儿啊!怎么是不相干呢?”
祭牙也反驳说:“天子,我可是君上的结拜弟亲,怎么是不相干之人?”
公子小白挽着袖子,露出白嫩嫩仿佛藕节一样的手臂,左手举着一只炸鸡腿,右手举着一只剥了壳子的大虾,嘴边还挂着奶茶的幌子,嘟着豁牙子的小肉嘴,含糊的说:“唔……君上的原话是,有了嗯——有了狗子和包子,还要甚么男盆友!”
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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