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出声之时,恒娘大吃一惊,恨不得几步冲过去,捂住他嘴巴。
云三娘说出生平遭际后,恒娘第一个便想到,阿陈一人在李家,与公公朝夕相处,会是什么样的遭遇?这答案几乎昭之若揭。仲简直剌剌地说出来,简直是不给阿陈活路。
果然,他话音一落,阿陈声音也歇下来,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朝着后台的柱子顶头撞去。
好在宗越早有防备,手一按,纵身上台,两个起落,堪堪赶在阿陈身子软倒之前将她拽住。阿陈一声不吭,黑纱上血呼呼的,十分可怖。
宗越微一皱眉。他甫一入手,便觉出阿陈未用全力,头上的血更多是皮外伤。看着唬人,其实并无大碍。心中讶然,这妇人,倒是极会拿捏分寸。
仲简算准他会出手,目光一扫,又看到他似是微微凝滞的神情,一闪念,顿时明白。暗自嘲讽:果然是贵人,日常少见这等寻死觅活的架势。
皇城司见惯市井百态,于此道经验颇丰,他早已看穿阿陈这一撞,虚张声势居多,并没有必死的决心。
眼见恒娘怒目瞪视自己,他木板脸纹丝不动,朝台上双手一拱:“祭酒,阿陈与李父之间,其事几近昭然。依律,诸奸缌麻以上亲之妻者,徒三年。李父虽已埋骨,但既有此事,阿陈与李若谷之间断难再以夫妇相处。此事已超出太学管辖,学生以为,宜将一应人等交付京兆府,由有司以国法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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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服膺斋大门,余助就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仲简,热情洋溢:“畏之,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子虚有救了。”
仲简不惯与人亲近,一把扯下他来:“也未必。终究还要看陈大尹的判罚。”
宗越走在一侧,闻言笑道:“陈大尹与胡祭酒在学术上不是一路人。张祭酒在任时,多次延请陈大尹来讲学。观其言行,实是个洒脱随性,讲究释道兼收,看重性灵自得的人。子虚这件事,能在他手上着落,结果当是最好的。”
恒娘跟在后面,听到他们这番议论,悬了一路的心方才稍稍放下。
顾瑀早已醒了,见他们回来,大喜,支着个脑袋,朝进屋的众人一叠声嚷嚷:“李子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大碍?若有使银钱的地方,你们跟我说,我即刻叫人回家取来。”
余助跟宗越一起,动手替李若谷收拾衣物,笑嘻嘻道:“顾仲玉,看不出,你倒是个不计旧恶的君子。李子虚跟你多年不对付,你居然也肯为他出钱出力。”
“又不是什么死仇,”顾瑀嘿嘿笑,“同窗一场,我顾瑀岂是小家子气的人?”
蒲月与恒娘交接完,本想在丙楹多留一会儿,听听他们关于李若谷事件的议论,结果仲简问她:“月娘可是要回去?正好同路,不如我送你?”
顿时眉心一花,眼波一转,柔柔声道:“多谢仲秀才。”
仲简离开时,在门口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瞟过恒娘。她正与宗越说话:“宗公子,你们去送东西,可能帮我问问,三娘和阿陈娘子她们有什么需要?我明日得空,也能替她们跑跑腿。”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
“仲秀才?”仲简回头,蒲月已经出了门外,一张俏丽脸蛋微微偏着,眼中闪过一道狡黠光芒。
恒娘一边听宗越回答:“恒娘虑得极是,女子用物,我们不好代劳。”一边偷眼朝门口看去。蒲月走在仲简身边,两人低头说着什么,转过门框,再不见人影,只听得蒲月轻轻笑声。
门外,仲简暗自松口气:恒娘对宗越贼心不死,只要宗越在场,她必定不敢对我接近蒲月反应过激。
门内,恒娘咬牙郁闷: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需得想个法子,解决掉蒲月,一劳永逸才行。
“哐啷——”
恒娘正在心中磨牙,想着怎么收拾蒲月小妖精,听到瓷瓶碎裂声音,吓了一跳,与顾瑀双双扭头看去,却是李若谷存放卷轴的长颈瓶从衣柜滚落,一地碎片。
余助手忙脚乱,放下手中衣服,自我埋怨,“唉,难怪我娘打我上窜下跳,是个猴子,果然手脚粗鲁……”
宗越弯腰捡拾,正好几卷摊开,无意间扫到题目,轻轻“咦”了一声。
恒娘拿了门后的扫帚来,将碎片残渣扫到一处,耳中听得余助的困惑声音:“子虚这几篇策文,怎么全是围绕孝道做文章?我记得最近几年,博士们出题多是问时策,少于考量经义,尤其是孝经。”
宗越轻叹一声:“他这是借策试文字,浇自己胸中块垒。”
别人的策试文字,他二人自是不好细看。粗粗看了下题目,宗越便仔细将策纸卷好,童蒙想起前事,也不禁叹气:“难怪李子虚对自己文字如此紧张。”
门上响起几声轻叩,有人问:“薛家小娘子可在这里?”
恒娘抬眼,还没来得及回话,余助先跳了起来,一手指着来人,张口语无伦次:“原来你……你就是那日车里的贵女……”
来人是今日讲堂里的女子,此时换了一顶浅露帷帽。时近黄昏,天色昏暗,她想是不耐烦再遮掩,索性将薄薄黑纱撩在两边,大半张皓白如玉的面容露出来,被余助一眼认出。
余助极是热情,张罗着请她进屋,又是端椅子,又是去水房让侍应拿他的上等茶叶新煎茶水,忙得团团转,都没想起来问一声,贵女有没有时间久坐喝茶。
贵女对他这番殷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倒是她身后的海月抿嘴一笑,略略说了句:“这位秀才不必客气,小姐并不久坐。”
顾瑀骤见绝色,眼珠子也直了,原本趴着的姿势下意识翻过去,硬要改成坐姿,伤口一碰床面,差点弹起来,嘶着冷气,嗷嗷直叫唤。恒娘差点笑出声来,忙扶着他翻过来,老老实实躺好。
这番犯蠢倒也不白给,贵女手指他,笑得眉目齐开,百花绽放,“你是傻子么?”
顾瑀呆呆看着。恒娘故意找了手帕来,装模作样给他擦口水,贵女见了,越发笑得前仰后合。顾瑀半点儿没回过神来,直着眼睛,痴痴道:“傻子?是呀,我一见小姐的面,立时就傻了。”
恒娘攥紧手帕,转过头,恨不得捂上眼睛。顾少爷平时也常常犯蠢,然而今日这般表演委实超出寻常太多,连她都有些受不了了。
眼光落在悄悄退到丙楹深处,沉默不语的宗越身上,心中念了声:“阿弥陀佛,丙楹总算还有正常人。”
另一位正常人童蒙也有些忍不了顾瑀,脸色一沉,冷冷道:“顾少爷,求你不要装疯卖傻。这些轻薄言语,你在勾栏瓦舍里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再污了太学门庭。”
“什么勾栏瓦舍?我,我是正经人,从不去这等场所的。”
童蒙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瑀。顾少爷一面对贵女傻笑,一面扭过头,杀鸡抹脖子地朝童蒙使眼色。一颗脑袋支在肩膀上,左摇右晃,无比灵活,颇似顽童手里的拨浪鼓。
贵女终于笑够了,嘘口气,眼里还有笑意未曾散尽,对恒娘说道:“恒娘,这丙楹可太有趣了,我以后得着机会,就来访你,顺道与这些同窗叙些经义知识,想必能够大有进益。”
余助端了茶水进来,正好听到这话,大喜,“小姐所言极是。既是同窗,不敢请教小姐如何称呼?可有名号?”
时下贵女虽不能以闺名示人,却多有学男子取号的,譬如青云居士、云外子等。贵女笑了笑,取了他递过的茶杯,浅啜一口,复又放下,笑道:“是剑南蒙顶?”
余助欢喜,点头如鸡啄米:“正是,小姐好见识。”
贵女手指轻弹,沉吟道:“那我就号蒙顶客吧,各位以后唤我蒙顶便是。”看着恒娘,又笑道:“我与恒娘有缘,你叫我阿蒙即可。”
“阿蒙?”恒娘瞥见她身后的海月嘴角一抽,疑道,“这名字恁地耳熟。”
阿蒙一怔,又笑起来,这回直接伏在书案上,笑得肩膀耸动,边笑边断续道:“你这一说,我可想起来了。一不小心,成了吴下阿蒙。”
风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厚厚的云层仍未散尽,今日的天色比往日暗沉。楹内有顾少爷这等豪客在,自是早点上了蜡烛。
窗外暮霭千里,楹内火光映照,有美一人,笑靥如花。恒娘身为女子,都不觉有些醉了,于是颇有几分理解余助与顾瑀的热切。
等阿蒙这一轮终于笑完了,方直起身子,笑道:“我今日来找你,是要问你一件事。明日我去京兆府探云三娘与阿陈,你可愿与我同行?”
“多谢,我也正想着为她们送东西去。”恒娘心中一动,试探问道:“阿蒙与陈大尹相熟?”莫家那夜,海月曾直呼陈大尹的名字,可见双方不仅认识,只怕还关系匪浅。
阿蒙笑而不答,四顾一望,目光落在最里间的宗越身上。讶了一声,“你是今日救了阿陈那人?”
宗越不出声,只是微一点头,遥遥致意。
阿蒙也不在意,转头对恒娘笑道:“这服膺斋丙楹当真是藏龙卧虎。怎么没见到那个姓仲的秀才?他居然精于律学,倒是太学中少见。”
恒娘笑看她:“阿蒙是来找他的?这可不巧,你后脚来,他前脚刚特地送一个小娘子出去了。”
这话里语气十分丰富,阿蒙也是七窍心肝的人,抬眼看着她,不一会儿,居然又笑起来。恒娘撑不住,与她一起大笑。
余助瞧瞧阿蒙,又看看恒娘,忍不住踅到宗越身边,低声问道:“她们笑什么?”
宗越淡淡看他一眼:“女子心事最是难测,我怎知道?”
余助一呆,后知后觉发现,今日的宗越,竟是难得的脸色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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