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时而聊几句, 时而闹腾一阵, 如同约定那样, 谁也没有临阵脱逃。
只可惜,时间是这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
不论你有多珍惜它,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住它, 它都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怜悯。
他们到达无间城上空的时候,还未到天明,天空是瑰丽的渐变紫色。
不是所有人都有迟悟这般的速度的, 他们到的时候,其他从屠龙宫出发的修士大多都没到。倒是有周边几个小门派,有未去赴宴的人, 收到讯息后快马加鞭地赶到了。
根据长生的指令,他们都守在七年前这个阵的边界线上,绮罗一旦解开这座阵, 原本被困在这个范围的亡魂会四处逃窜。
他们得度化它们,阻止其侵扰人界。
两人对坐在高空之中,身下就是无间城的宫殿, 炽炀在此身死, 这是整座大阵的中央。
“你有把握么?”尽管这一路上,迟悟悲悲喜喜了多少次,现在仍是做不到释然,紧紧地捏着绮罗的手, 手心里都沁出了汗。
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说不得, 姬兰说只有我可以, 总得试一试。我也觉得我可以。”绮罗也收起了懒散的神态,严肃地望着下面。
她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看向迟悟,迟悟却没松手,哑着嗓子说道:“我还是遗憾。”
“什么?”
“我还没能让你自由,你还没有享受它。”迟悟轻声道。
“不,我现在就很自由,事实上,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
绮罗望着他,轻笑道:“自由的最高境界是——我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死。我可以为留恋的而苟活,也可以为热爱的而战死。”
远处,东方的地平线已经有些微的鱼肚白露出来了。
不能再拖了。
她说完,忽然倾身,在迟悟额上深深印下一个吻。
忍了一路了,还是没忍住,迟悟最终还是看见她流下一滴泪来。
绮罗红着眼睛,笑着从他手中抽出手来,纵身一跃,倒跃了下去。
无论出发之前立下了怎样的军令状——谁也不可以反悔,谁也不可以动摇军心,每个人要守好自己的职责——他都还是忍不住。
他做不到。
“绮罗!!!”少年嘶吼着,想也未想跟着跳了出去。
然后在离抓住她的手只有咫尺距离的时候,被卷轴轻轻巧巧地兜了回去。
他跪在卷轴边沿,眼泪从高空坠落,看见少女笑着朝他告别,嘴唇无声地开合,说了什么。他的眸子不禁微微睁圆。
他能看懂她说什么,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此刻,天地间几乎寻常的安静,静的他似乎能听见鸡鸣与犬吠,晨起征铎声。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升起,一轮红彤彤的圆日在地平线下悄悄等待。
再过片刻的功夫,天光就会大亮,万物都要苏醒,一如从远古而来的任何一天,这世间终将金光遍洒,除了他们,再无别离。
-
少女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调动起全身的灵力,感应着自己与阵法的相通之处。
这是蕴藏在她血脉里的能力,她无师自通地就知道该如何与这无言的大阵沟通。她曾经做到过,现在也一定可以。
迟悟在高空中看着她坠落,她就像漂浮在苍茫天地间的一捧蓬草。
而就是这样一粒渺小的草芥掉进了无间城里,如同一颗火星子掉到了油面上里。火焰在无间城被点燃,以其为中心,一瞬间扩散开来,势不可挡地延伸向天边。
-
边疆各城中的百姓一大早的就被吓得不轻,衣服也顾不上穿好了,脸也顾不上洗了,急急奔出自家房屋,看见异象天降。
从远处而来的无名烈火冲天而起,足有几人高,却在离城门处不到五里的地方戛然而止,不再进犯一丝一毫。
这场景,一如七年前。
他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断有修士赶来,在城门前结出让人迷惑的复杂阵法。
长生也到了,在洛洛的搀扶下站在冰火城的城头上。
他眺望着远处的火海,手不禁握紧。火焰停在了七年前的范围,而没有继续扩大,说明绮罗成功了,她解开了这个阵。
接下来要只要拦住阵中的亡灵,不让他们逃出来侵扰人界就好。
“度化的阵法都准备好了么?”他缓了一口气,冷冷地问一旁的人。
那人回禀:“准备倒是准备了,可只怕亡魂太多,应付不过来。我们人手实在有限,还有不少人在赶来的路上,未能到场。”
长生:“有多少人上多少人,务必把亡魂都拦截在城外!”
正说话间,就看见一大团黑压压的,像乌云一般的东西从几人高的火焰里窜了出来。
这些都是原本生活在关外的人的亡魂,在阵中不生不死地飘荡了七年,此刻阵法被打破,他们就凝结在一起,一时间全都涌出来了。
因为被困得久了,其怨气尤为深重,更难对付。
城下的修士立刻启动了阵法,将那些亡魂纳入阵中,进行度化。有修士在捕捉和度化亡魂的过程中受伤了,被人抬下去,即刻便有新的人来补上空缺。
然而,亡魂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上一轮到来的还未度化完毕,下一轮就已然又逃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修士赶到城门口摆阵,犹然显得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正在一群人急的团团转的时候,忽然听见城下有人喊道:“瞧,那是什么!在无间城上面!”
长生在城楼上极目远眺,只见在极远处的天边,无间城的上空,似是出现了另一座金光灿灿的光阵。
那一座阵在缓缓扩大,耀眼的光芒几乎要胜过初升的太阳。繁复古奥的金色纹样在阵中缓缓流动,如同佛殿之中宝相庄严的千佛金身一样,璀璨无比,光芒万丈。
怨气萦绕的黑色亡魂仿佛都受到了那座阵的吸引,不再企图进入人界,掉头向那它奔去,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哥,那是怎么回事?”洛洛一时间手指都有些颤。
长生凝眉,顿了好长时间,沉声道:“有个不怕死的,想以一人之力,度化这万千亡灵。”
-
迟悟身在阵中,只听得耳畔风声微动,有亡灵入了阵中。
他细细地聆听,听见了幼童哇哇大哭的声音,妇人的软语柔柔响起,欲哄他入睡。他想,这纠缠在一处的亡灵生前必是一对母子,孩童懵懂,母亲慈爱。
又有亡灵入阵,这次他听见了老翁的咳嗽和老妪的啜泣,还有年轻人的低声劝慰,听起来像是即将离家远行的游子和留守家中的老人,挥泪告别。
他还听见了很多其他的声音——婴孩出生时的啼哭、老人将死时的呢喃、男人干活时哼的小曲,女人在水池边捣着寒衣,新郎迎亲时噼里啪啦响着的爆竹,商旅借道远赴他乡时清脆的驼铃……
有悲,有欢,有离,有和。
是生,是老,是病,是死。
嘈嘈杂杂,纷纷攘攘。
亡灵若是不多还好,随着巨量的亡灵在同一时间涌入,无数的声音全部汇入迟悟的脑海,争先恐后,嗡鸣不止。他头痛欲裂,意识几乎这狂潮要被淹没。
七年的日复一日,让这些亡灵痛苦而哀怨。它们等得太久了,它们太急迫了,它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倾诉出来。
它们只是想有人能倾听,倾听它们生前所有的快乐、痛苦、爱憎、执念……
它们有那样多丰富的感情,它们曾在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走过一遭。
曾经,迟悟最不擅长度化。
因为他从前活在一个太过安静的世界里,根本听不懂这些苦与乐,又怎么能明白度化的真意——那被念作“慈悲”的二字。
慈爱众生并赐予其快乐,为慈,同感其苦并拔出其苦,为悲。二者合一,与乐拔苦,即为慈悲。
欲要慈悲,先得能够感同身受,先得学会同情。乐众生之乐,感众生疾苦。
好在现在,他能听懂了。
他知道听见哪些声音她会开怀大笑,笑的花枝乱颤,也知道听见哪些声音她会难过地哭,哭的梨花带雨。他知道那些会让她痛快到打滚,也知道那些会引出她的雷霆之怒。
从前的是非写在书里,白纸黑字,安安静静。
从前的善恶落在笔尖,循规蹈矩,死气沉沉。
可现在,这些都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活起来了。
他爱她所爱,憎她所恨,悲她所悯之人,嫉她所恶为仇。他会哭,会笑,有了滔天之怒,亦有了似水柔情……
可他没想到,她教会他的最后一件事,叫做分别,叫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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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万千亡灵如同巨浪一般扑向度化之阵,少年撕心裂肺的吼叫从云端传来,似咆哮,似嚎啕,似悲鸣,似癫狂,仿佛承载了这世上最极致的痛苦,穿透了云层,穿透了每个人的耳膜,在旷远的天地间回荡,经久不绝,飘向更远的远方。
如同太阳一般的度化之阵,在无间城的上方足足悬挂了三日,最终才灯尽油枯一般地熄灭了。方圆百里的怨灵悉数度化,乌云散尽,浩浩天地间,一派晴明。
边疆小城中的百姓在大街小巷里奔走呼告,是神明拯救了人间,是神明拯救了他们。
原来让神明爱上这个世界如此简单,只需要他爱上一个深爱着这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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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爱上了世界,正文完~
什么?be?肿么可能!
写了三十多万字呢,怎么会be!(天理难容)
番外卷会响应国家号召(bushi)努力撒糖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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