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走了。
周潜一个人站在假山山洞。
周围似乎还残留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指腹间似乎还握着她温热细腻的腕子, 她的人好像也还乖乖地靠在他怀里。她全身都软软的肉嘟嘟的, 抱起来特别舒服, 周潜低头去看, 身前却什么都没有。
“王爷身份尊贵, 民女贱如草芥。”
她这么跟他说。
周潜握紧了拳,他知道她身份卑微, 他不止一次亲口提醒她她的卑微,可当她自己说出口, 他并不想听。
武平侯府的寿宴要到晚间才结束,周潜向永昌大长公主告个罪, 提前离开了。
定王府修建的很气派, 定王爷的内室很宽敞, 定王爷的床很大很大。
周潜躺在上面,双手空空, 总想捏点什么。
“来人。”天将黑时, 周潜朝外喊道。
刘公公立即弯腰走了进来。
“我要养猫,越胖越好。”
胖?
刘公公想到了已经成为长宁郡主的陈娇,虽然他不懂主子为何不找几个像陈娇一样丰.腴的美人, 但他还是将主子的要求吩咐了下去。过了几日, 周潜从宫里回来, 刘公公便命人将物色到的十几只肥猫带了上来。
十几只笼子, 每只笼子里都关着一只猫,每只猫看起来都很圆滚滚, 因大小不同,有的肥猫七八斤,最重的一只橘黄色的猫,据说有三十斤。
周潜一眼就相中了那只橘黄色的肥猫。
肥猫不爱动,夜里小太监将洗的干干净净的猫放在主子的床上,肥猫便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特别老实。
周潜沐浴过来,看到床上的肥猫,笑了。
他抱起沉甸甸的猫,捏了几把,手感很不错.
大年三十,宫里举办家宴,在惠元帝面前得宠的皇亲国戚都要参加。
周潜进宫,先去昭宁宫给养母贤妃请安,进了昭宁宫,才发现未婚妻卫婉仪也在。
“臣女拜见王爷。”
卫婉仪起身,恭敬地朝他行礼。
准王妃穿了一件红底的宫装,但她沉默寡言,很少会笑,看起来冷漠疏离,即便是见到未婚夫,脸上也不见羞涩。
周潜看着这样的未婚妻,耳边再次响起陈娇的话:“王爷身份尊贵,与准王妃乃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吗?
他与卫婉仪没有任何情分,从小到大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他应婚,只是因为父皇有意,只是因为卫家能帮他挡去皇兄们的猜忌。看卫婉仪的态度,她对他应该也无任何感情,这门婚事,两人都是听父皇做主罢了。
“表妹请起。”周潜淡笑着道。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贤妃身边。
中间贤妃找借口离开了片刻,给两人亲近的机会,然而周潜另有心事,卫婉仪眼观鼻鼻观心,始终低垂眼帘,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里,这对儿未婚男女居然没看对方一眼,更没有聊过半句话。
从昭宁宫出来,周潜遇到了七皇子。
“六哥!”七皇子看到他很高兴,热情地将周潜拉回了他的寝宫喝茶,反正开宴还早。
“六哥,我看你好像瘦了啊。”坐好了,七皇子端详周潜一番,奇怪地问。
周潜自己没觉得,默默地喝茶。
七皇子想到什么,嘿嘿问道:“阿娇被姑祖母抢去了,六哥身边有没有再添别的美人?”
这个话题,周潜毫无兴趣。
七皇子是个话唠,周潜不接话,他先是感慨一番陈娇的际遇,突然又叹了口气,对周潜道:“其实吧,后院人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前几天三哥府里出的那桩事,你听说没?”
周潜看了他一眼。
终于有他感兴趣的了,七皇子马上低声说了起来:“三嫂不是有孕了吗,三嫂身边的一个丫鬟趁机爬了三哥的床,一开始瞒得好好的,后来也怀上了,瞒不住了。三嫂假装不知,故意罚那丫鬟长跪,这一跪就把孩子跪没了,没几天那丫鬟也去了,三哥因此跟三嫂生了一顿气。”
周潜再次垂眸。
七皇子叹道:“那丫鬟也是,安分守己当个丫鬟多好,非要自寻死路,主子岂是她想当就当的?遇到不慈的主母,要打要罚不过一句话的事,三哥白日在外面,想管也管不了。”
周潜莫名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他的生母原来只是贤妃身边的宫女,是父皇非要宠幸她还是生母主动勾引,周潜无从得知,他只知道,生母在贤妃殷勤的照顾下,顺顺利利生下他却马上就去了,而襁褓里的他,成了贤妃邀宠的手段。
周潜突然觉得讽刺。
他口口声声嫌弃陈娇的身份,可他的生母,其实与陈娇一样,都只是个宫女。
他放下茶碗,径直走了。
七皇子愣愣地望着他:“六哥?”.
宫宴上,周潜再次看到了陈娇。她坐在永昌大长公主身边,又是快两个月没见,她气色更好了,娇艳的像一朵花,笑盈盈地陪永昌大长公主说话。有人上前与永昌大长公主见礼,她不卑不亢的,气度不输任何贵女。
周潜喝口酒,目光移到了别处。
他看见了三哥敬王与三嫂敬王妃,夫妻俩并肩而坐,看谁都笑,只是一眼都没看过身边的人,貌合神离,大抵如此。
周潜又看到了被陈娇视为夫妻楷模的武平侯夫妻,武平侯大大咧咧的,武平侯夫人温婉柔美。武平侯喝酒喝得太快酒水洒落在了衣襟,武平侯夫人便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替丈夫擦拭,一边似乎抱怨了两句,于是武平侯再喝酒时,就没有洒过了。
即将十八岁的周潜,真正开始思索夫妻的意义。
妻子是唯一能与他并肩而坐的人,既然妻子的名分这么重要,为何他要将那名分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
翌日大年初一,周潜进宫拜年,又在昭宁宫见到了卫婉仪。
这次,周潜将卫婉仪请到院子里,单独说话。
“表妹,咱们的婚事,你怎么看的?”周潜平静地问。他知道卫婉仪在卫家的处境,正是因为贤妃不喜卫婉仪,周潜才愿意与卫婉仪商量以示尊重,否则,他我行我素便可。
卫婉仪意外地看着他:“王爷为何问这个?”
周潜淡淡一笑,道:“去年父皇与娘娘赐婚时,我不懂事,随便应了下来,现在,我有些后悔,我心中没有表妹,表妹心中也没有我,与其硬绑在一起,不如退婚,各寻真正合适之人。”
卫婉仪确实对周潜无意,听了周潜的话,她反而松了口气,看向远处道:“我也同王爷这般想,只是赐婚圣旨已下,王爷准备如何退婚?”
周潜道:“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声誉,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后面我自有安排。”
卫婉仪点点头:“那就劳烦王爷了。”.
六月里,周潜突染恶疾,惠元帝派了所有太医去替儿子诊治,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治了一个月,治得周潜越来越瘦,眼瞅着都快不行了。
惠元帝出宫探望儿子,看到曾经玉树临风的老六瘦成了皮包骨,别提多心疼了。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躺在床上,周潜气若游丝地道。
惠元帝握着儿子的手,心疼道:“你说,什么事父皇都答应你。”
周潜苦笑,道:“父皇,我与表妹的婚期越来越近,可我这样,实在不想连累表妹,还请父皇收回赐婚旨意,将来另替表妹赐一门好婚事。”
惠元帝皱眉,道:“老六休要胡思乱想,你还年轻,这病很快就好了。”
且不提儿子的病能不能治好,就算治不好,他也要卫婉仪嫁给儿子冲喜。一个卫婉仪而已,哪有他儿子的命重要?
周潜望着自己的皇帝老子,目光坚定地道:“父皇,儿臣知道自己的病情如何,儿臣长这么大,无愧天地,如今只放不下表妹,若父皇不答应儿子所求,今日起儿臣便不再服药,早早去了,也省得连累表妹嫁过来白白守寡。”
惠元帝又疼又怒:“你敢!”
周潜还真就不吃药了,太医们强行喂,他就自己想办法吐出来,惠元帝得知后,怕儿子真的放弃治病,没办法,只得以定王病重,心善不愿牵连卫氏女为由,解除了这门婚约。贤妃一心高兴周潜之将死,不以为意,卫家也不想白白搭进去一个女儿,被退婚后也很高兴。京城的百姓们听说了,一边惋惜定王年纪轻轻就要没了,一边夸赞定王仁善,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便放了未婚妻自由。
武平侯府,陈娇早就知道周潜生病了,但她没想到,周潜竟然病得这么厉害,还主动退了婚。
真的治不好了吗?
毕竟曾经朝夕相处,有过最亲.密的情分,想到周潜即将英年早逝,陈娇心情十分复杂。
永昌大长公主看出义女的不忍,轻声问道:“你与定王相识一场,现在他这样,你要不要去探望探望?”
陈娇犹豫道:“会不会不合适?”
永昌大长公主笑道:“傻丫头,我去探望他,你陪着不就行了?”
陈娇确实也想去送送周潜,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天,永昌大长公主就带着陈娇去了定王府。
“王爷,大长公主与郡主来了。”刘公公小跑着来到内室,对床上奄奄一息的主子道。
周潜人躺着,身体消瘦,但顺利退婚,他心情还是很不错的,至于他的病,不过是请当初出征云南时认识的一位苗族巫医替他开了一副方子,病上三个月,时间一到,慢慢就会不药而愈。此时听说老相好来看他了,周潜心里便有些痒.痒。
刘公公将永昌大长公主与陈娇一块儿请了进来。
看到床上骨瘦如柴的周潜,陈娇震惊地说不出话。
永昌大长公主瞧见周潜这模样,也很怜惜,坐在床边宽慰了很久,然后才退去了外间,给陈娇与周潜叙别的机会。
“你留下做什么?”仰面躺着,周潜目光淡漠地盯着陈娇,一点都没瘦,显然他的噩耗并没有影响她的口食之欲,这无情的女人。
他都快死了,陈娇岂会跟他计较,坐在床边,陈娇还是忍不住问:“王爷好好的,怎么突然染了病?”
周潜哼道:“你问我,我问谁?”
陈娇被他噎了一下,不得不说,一个将死之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脾气,也是很少见了。
话不投机,陈娇再次打量周潜的脸庞,十八岁的年轻王爷,肤色蜡黄,但眉眼依然俊朗,瞧着怪可怜的。陈娇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能说什么。
忽然,他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陈娇慢慢抬起头。
周潜握着她软软的小手,很久没捏过的小手,低声问道:“这么久,你可曾想过我?”
陈娇在武平侯府过得非常惬意,没事想他做什么。
“想过。”陈娇自认还算善良,撒谎安抚他道。
周潜眼睛亮了几分,一激动,他不受控制地咳了咳,咳完方道:“那,若我现在娶你做王妃,你可愿意?”
陈娇强忍着才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色。他什么意思?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忍心连累卫家表妹便求皇上退了婚,好啊,现在他就忍心连累她了?这是活着时觉得她只配当妾,要死了就想拉着她一个卑贱却美貌的民女一起下地狱?
“王爷病重,还是先养好身子再说吧。”陈娇轻轻挣脱他的手,温柔无比地道。
说完,陈娇起身,退后两步行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潜呆呆地望着她玲珑有致的背影。
不是想他吗,怎么他要娶她,她态度就冷了下来?
过了会儿,周潜突然回过味儿来!
这女人,她误会他真的要死了,所以不想嫁给他陪他一起死!
他才开个头她就匆匆跑了,避他如避阎王,那她前面说有想过他,分明也是哄人的!
周潜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亏他鬼迷心窍居然冒出一丝娶她当王妃的念头,无情无义的女人,哪里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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