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空阴沉如墨,似乎快要下暴雨,烈烈的狂风吹卷着庭中央的梧桐树,震下了一地的落叶。
羽林院里,气氛是紧滞而冰冷的。
真是不知死活,竟敢私自跑出去玩。
看着被当众责罚的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围观看热闹的人各个表情麻木而冷硬,仿佛在观赏着一部闹剧。
“啪——!”
“啪——!!”
“啪————!!!”
伴随着一记记狠辣的鞭子,一道道清晰可怖的血痕在两个赤裸瘦小的脊背上绽放开来。
趴在板凳上,双手死死地扣着地面,凌风沉默的咬着牙,虽然额头已经冒出了涔涔的冷汗,但他的表情却是倔强而无惧的。
此时,身旁的慕云脸色苍白得骇人,已经发出了轻微的痛哭声,眉头紧紧地皱在一块,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了。
负责管理杂役弟子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莽汉,身着黑色长袍,留着山羊须。他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站在前面,目光冷峭的瞪着正在受训的两个弟子。
四周的光线一片昏暗,空气中夹杂着血腥味儿,有些刺鼻。
人群啧啧不已地四下散开,只留下了两个被打得半死的孩子。
凌风轻微地痛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滑下了板凳,跌躺在了地面上,他无声的笑了笑。
慕云一动不动地趴在凳子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师兄,疼痛的眼睛里闪着悲哀的泪水。
他想喊,很疼,很疼!!
“哎——!”凌风侧过脸,“那个害了咱们的家伙,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咬了咬牙,
背上火辣辣的一阵钻心的刺痛。
慕云无言,脸色凄苦。
真不该跟那个家伙一起出去,否则也不可能挨这一顿鞭子。
“再让我再碰见他……”轻哼了一声,凌风冷冷地吸气,“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
听着伙伴忿忿不平地说出了报仇的誓言,慕云哽咽着笑了笑,声音艰涩而低颤,“只可惜我们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让哪儿去找他啊?”
鼻子里流淌着又痛又酸的气息,他觉得希望渺茫得很。
两个孩子咬着牙,忍着浑身的抽痛,站起身来,互相搀扶着,向后院的屋子走去。
一跛一跛地向前走着,凌风抿了抿嘴,“一定还会见到他的,我记得他的脸,他躲不掉的。”他不依不饶地抱怨着,心底很不甘。
——
“找到了没有——?”
看着一个个回来报告消息的属下,风云堡堡主的脸色是苍白而紧张的。
“堡主,属下们已经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每个房间都仔细搜寻了几遍,可还是没有找到小少主……”声音低低的,说到最后,那位单膝跪地的属下只得惶恐不安地埋下头去。
沐清愁神色一黯,些微迟疑后,冷定地挥手,“再去找,加派一些人手。”
在下属们恭敬地退出大堂以后,风云堡堡主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檀椅上,脸上露出了难以察觉的震动。
——
一望无际的大漠上,肆虐的狂风卷起一地的黄沙,似乎要吞没正在艰难跋涉而上的队伍。
囚犯们在烈日中仰起头,神情萎顿困乏,纷纷抬起手阻挡着迎面而来的风沙。
队伍的行进速度在大风中越来越慢。
“混蛋,不要停下来,快走啊!”领头的押解士官挥鞭一指,满脸的横肉,龇牙咧嘴,回马折身冲落在后面的犯人怒吼。听到了上头的命令和叱责,后面的几个侍卫随即耀武扬威地用长鞭狠狠地抽打落在最后面的几个人。
哀嚎声阵阵,凄厉无比。原本由长绳连绑在一起百十人的队伍,经过了岷山的沼泽地,夷陵的乱葬岗,到了这片一望无垠的大漠上,便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爹,我饿了!”队伍中,一个扎着发髻,眼睛水灵灵的小女孩拉住了父亲的胳膊,虚弱地祈求。她的脸色早已因旅途过度的劳累而变得枯黄,嘴唇也干到裂缝,有清晰的血丝隐隐渗出。
诸葛青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尘埃,他无奈地看着憔悴的女儿。
“小蝶,再坚持一会儿!啊!”看了看前面高马上的人脸色,他知道女儿的请求根本就是奢望。连续一个月的行路途中,除了晚上休息时每人发一两个馒头,其余时间便只能挨饿受冻的硬挺着。
小女孩扁了扁嘴,终究还是安静了下来。低着头,任由父亲拉着向前走去。
他诸葛青云本是朝廷的兵部侍郎,却无缘无故地卷入了一场明争暗斗中。说他有通敌叛国之心,并从府中他的书房中,搜出了大量敌国的文书通牒。明明是陷害,可是当今圣上昏庸无能,听信佞臣之言,诬陷忠良而不自知。
而他们诸葛一门,世代忠良,满门忠烈,他的曾祖父曾拜朝廷的兵马大元帅,跟随先帝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然,谁能料到他们诸葛一家到头来却落了个抄家卸职,发配充军的下场。
他冤啊!
他怨过,恨过!可如今他只希望能带着仅剩的女儿逃出虎口,过上安稳人家的日子。
“咯,这个给你!”沉思中,一个脏兮兮的馒头递到了女儿的眼前。面对突如其来的馈赠,诸葛青云满怀感激,急忙直眼望去。
他看到了一双虽然萎靡但是却隐约透着清澈光芒的眼睛。
这次通敌叛国案牵扯到好几个朝廷大官,虽然下场大多一样。但,一路上,为了自保,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的言语接触。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亮,长发飘然的少年,诸葛青云一时无语,心中略略有些压抑。
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公子?他心中疑虑。
“这个给你吃!”少年的目光却是锁定在他女儿身上的,“饿了就吃吧!”将馒头塞到对方手里,他咧开嘴天真地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小蝶的表情讷讷,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手上的馒头,似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她抬起头放眼望去时,却只能看到少年融入前面人堆中的瘦弱背影。
“快吃吧!”诸葛青云勉强地笑着,心中一阵苦涩。
“还不快走!”刚抬起头来。
“啪——”一道鞭影迎面袭来,他急忙将年幼的女儿拉进了怀里,结实地挨了一鞭。
“老不死的东西,骨头还真硬!”恶毒地咒骂了一句,领头的官兵白了他一眼,然后骋马绕过他,向队伍的前方走去。
诸葛青云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馒头,吹了吹上面的脏屑,他庆幸刚才衙役的马蹄没有踩到它。
一群乌鸦哀啼着从苍茫的空中横掠而过,转瞬消失在天幕的尽头,似乎在奏响着一曲哀怨的悲歌。队伍顶着狂风和野沙慢慢地行进在人烟罕至的大漠上,身后留下了一串串烦乱混沌的脚印。
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黑暗即将笼罩一切。
“我看到前方的树林了!那儿一定有水喝!”忽然有人大喊,带着无比的兴奋和惊奇。很快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大家瞪大了眼睛,争先恐后的向前方踉跄着跑去。
奇怪的是,押解他们的官兵却没有阻止这一群疯狂的人们。他们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外,视若无睹,嘴角噙着一抹阴枭的冷冷笑意。
他已经将这一群奴隶送到了目的地,可以回去复命了。
堡主之令,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骑着马扬长而去,他们的笑声响彻云霄,带着无比的讥讽和快感之意。
“你看他们回去了!”人群中,少年指着远去的马匹,大声说道。
然而他的话语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艰难跋涉之后,囚犯们都累得全身散架,已极度不耐烦起来,四顾着大声欢叫着向前方诡秘的树林跑去。
少年神色微微一沉,倏然止住了脚步,眼睛雪亮,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眼眸中燃烧。
霍然间,他抬起头来,脸上忽然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树林的上空,几只黑瘦枯大的秃鹰在盘旋欢嘶着,声音凄厉无比。
少年心中顿感不妙,“大家快停下,不要再往前了!”狂风卷起了他蚕丝般的长发,他厉声大喊,很是焦急的样子。
然而已经迟了!
顿时,沙飞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树林里有树木折断下坠的“呲喽”声。
“天啊!你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衣衫褴褛的流民们惊呼,惊恐交加。
那黑色的翅膀淹没了黯淡的天光,扑扇着,搅起了激烈的旋风,飞扬的黄沙,呼啸着,从头顶上齐刷刷猛冲而下,如万马奔腾,向着林中的人群扑来。
“啊——!”凄厉的惨叫声刺破了天幕,冲上了云霄。
这一刻,天上地下,风云变色!
囚犯们纷纷抱头逃窜,一时间,偌大的树林陷入了一片可怖糜烂的血腥味之中。
刺耳的惊叫声萦绕在她的耳旁,仓惶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奔窜而来。
年幼的小蝶在洪流中很快就与父亲冲散了。
“爹——!”
纤弱的小身体被撞倒在地上,她神色慌张,放声地大哭,艰难地向前探出一只手。
周身是哗然的奔窜身影,已经看不到爹爹的身影。
“爹——!”她稚弱的声音被紊乱的脚步声淹没。
小女孩掩面哭泣。
狂风把树林吹得簌簌作响,大片大片的树叶被吹落枝头,一根根坚硬的树枝被猛烈的劲风折断,当空砸下。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绝望无助中。
“小蝶——!”
她的手被紧紧地挽住,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心跳提到了嗓子眼,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害怕的泪水迷湿了眼眶,眼前一片混乱,她只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掌心的温度。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少年喘息急促,他握紧了她的手,在紧急关头对她轻轻保证。
——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依然没有儿子沐易航的消息。这个孩子就像凭空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秦清在得知爱子丢了以后,整个人几乎陷入了与世隔绝的状态,神色恍惚而悲痛,不吃也不喝,眼看着一天一天憔悴了下来。
月华如雾,天空清廖而苍寂,流云中穿梭过一缕缕压抑的晚风。
风云堡的大院里灯火通明,所有弟子们在入夜的冷风中静静侍立,忐忑不安。
挨身而立的凌风和慕云低垂着小脸,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动了动嘴角想说些什么,却又怕招来杀生之祸。
对照了一下庭院中的寻人画像,他们才得知那天来找自己一起溜出去玩的竟是小少主沐易航。凌风傻眼了,慕云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只是没想到那个孩子在街上走丢了,看起来挺聪明机灵的,怎么会走丢了?!
在一片屏息凝神中。
沐清愁双手背后,站在大堂中央,空荡荡的身影斜斜地拉扯在地板上。
幢幢的灯光映照着,清俊的脸上泛着幽幽的冷光,他的目光逐一轻扫着无功而返的几个属下,漠然地勾了勾唇角。
看着堡主冷然犀利的眸子,那些下属只得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清愁,航儿找到了吗?”这时,一个苍白羸弱的身影跌跌撞撞的从长廊上奔到了大堂门口,双手紧紧地抓着门框,指骨惨白如印,她怔然而满心期许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
望着妻子痛楚失神的摸样,沐清愁心里黯痛,他疾步走了过去,握住她窒息颤抖的手,想要让她安静了下来。
“找到了吗?”眼眶里凝聚着脆弱不堪的泪光,她含糊不清地问,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犹如一触即碎的琉璃。
“秦清……”无力地握紧了妻子的手,风云堡的堡主沉痛地低唤,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无措让他几近崩溃。
“还没有找到吗……”秦清怔怔地颤栗地问。
沐清愁低下了头,不忍再看她。
秦清面色恍惚,脚下颠簸着,忽然伸手轻轻推开了自己的丈夫,她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目光痴痴呆呆的,眼底却有异样的亮光,好像穿透了他的身体,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航儿那么小,他还什么都不懂,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怎么生活,没有人照顾他,万一他饿了,冷了怎么办?怎么办?”泪水静静地流淌,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如一片破碎的星芒,“清愁,我们要去找他啊!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外面啊!天这么黑,风这么大,很冷很冷的,他穿得那么少,着凉了怎么办?”
抓住丈夫的手臂,一阵猛烈地摇晃,她哭得呛起来。
“一定会找到的,航儿那么聪明,他不会有事的。”沐清愁定了定神,混乱的目光渐渐凝聚了起来,他用力握紧了妻子的手,一字一言地保证:“不惜一切代价,我一定会把航儿找回来。”
秦清的脸上有两行窒息的热泪慢慢滑落下来,她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嘴唇干裂地动了动,身体里的力气终于消失殆尽,她双腿一软,虚弱地倒在了丈夫怀里。
“秦清,醒一醒!”
风云堡堡主惊痛地拥住了妻子颤抖的肩膀,想要将她唤醒,她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着,从她脸上疯狂流下的泪水将他的手背湿濡了一片。
“航儿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他紧紧拥着她的肩膀,连声低喊。
大堂内一片死寂。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悲痛的场面感染,目光无奈而惆怅,痛心地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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