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已经是晚课的时间了。
找到一个空教室坐下,魏语晖牛皮糖似的黏过来,仰头靠在椅子上:“为什么来这里?”
“等人。”
“怎么不提前联系下课再来?莫非!”魏语晖夸张的张了张嘴巴:“跟踪?有喜欢的人?看不出来,你好这口。”
“我哥。”在对方一脸八卦的目光下,许淮唯盯着手机,若有所思。
然而魏语晖显然不满许淮一给出的答案,脸上的笑意加大,托着下巴看过去:“跟踪自己的哥哥?有意思。”
也不知道对方脑补了什么,嘴唇轻轻抿着,要笑不笑的样子。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虽说只不过相处了大半日,却偏生没办法真的把眼前的人当做痴汉和变态,皱了皱眉直截了当的回应:“我不知道你一直跟着我有什么目的, 但已经这么久了,应该也该有个结论了。
现在太阳下去了,阴气很重,你身上的东西怕是更加如鱼得水。我告诉过你,我体质特殊,既然可以看到鬼,便也会免不了和鬼打交道。
这样对你没有好处,你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魏语晖也不言语,只是抿着嘴笑。
许淮一看出来这人在装聋作哑,小尾巴也甩不下去,正要继续说下去,熟悉的咿咿呀呀的吟唱声出现。
回忆里甩着水袖的纸人飞快的旋转,转的好像一直陀螺,最后只能隐隐辨认两条水袖摇摆的线条,以至于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双脚踏在实体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许淮一十分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晕车的毛病,忍不住抱怨道:“咱能不要每次都来这么一出吗?上次是幻境,这次是转圈圈,我□□凡胎,会有阴影的。”
然而无人回应。
她捂住额头,周围吹起一阵微凉的风,那种晕眩的后遗症减缓。
“嘀嗒,嘀嗒”雨水从房檐落下的声音响起,她烦躁的内心似乎被这雨声安抚。
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方桌,女人手中捧着一杯茶,蓝瓷面儿,色泽上佳。
许淮一一时间好笑,自己为何要将注意力放到那杯子上。
缓步走上前,她从容的在女人面前坐下。
一对粉雕玉琢的男女笑嘻嘻的端来茶水。热气扑面而来,茶香飘渺,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里仿佛变成了室内的戏台,台上伊人声音婉转,而她和女人,则变成了台下人。
“东西送到了,我给你发了消息,但你没有回。”鬼使神差的端起茶喝了一口,苦涩在舌尖散去,满口留香。
女人盯着手中的茶,冷声开口:“我看你倒是自在,到我这儿的第二次便如此大胆的,你是头一遭。”
这不就是暗示自己自来熟吗?别说像她这样不怕的,恐怕来这里活人,她也是头一个吧?
然而这种话自然不敢问出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淮唯在女人缓慢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区别于前两次的温度。
许淮一小声发问:“这是什么茶?”
仍旧是冷冰冰的目光,但有什么不一样了,果然不是错觉。她不觉得反感,也不发怵,就任凭对方看着自己。
“给死人喝的。”女人恶劣一笑。
许淮唯端着杯子的手一顿。
旁边站着的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笑嘻嘻的说道:“是蒲松,养在阴间,每年二月,掐去嫩芽制成。常人喝了可能会因为阴气入体大病一场,但您体质特殊,对您来说有益无害呢。”
“多嘴。”女人呵斥一声,那小丫头便捂着嘴笑着不吭声了。
“想知道什么?”女人泯了一口茶,望向台上。台上的纸人停止了动作,微微欠身,微微一笑,化作一阵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没有错过纸人的脸,那脸笑若桃花,和今天看到的老人有几分像,却又总觉得不是一个人。
第一眼看见,还以为是因为年轻有朝气才有如此大的变化,如今看到女人的脸,才算明白了。
许淮一感慨一句:“这里,好像没有上一次那么冷了。”握紧手中的杯子,温热透过杯子传到掌心,为这阴雨天平添了一份暖意。
女人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一下。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照进窗户,阳光打在女人的脸上,冷峻的眉眼似乎也柔软下来。
是执念了却了吗?
扯断了与阳世唯一一根联系,从今往后,她便只是她了。
这个念头从许淮一从心间滚过,她惊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些念头从何而来?以往的二十年中分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东西,如今自己却在脑子里蹦跶。
那些脑子里好像与生俱来的东西,真的是久病成医吗?
突然间,许淮一无法欺骗自己,当初搪塞魏语晖的话好像并不正确。
她伸手遮住脸上的阳光,那光线仿佛有生命一般,绕过脸颊。
这样诡异而奇妙的事情发生在眼前,许淮一眼皮跳了跳,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抛了....牛顿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算了,灵异世界里纠结什么科学不科学呢?搞得好像以前就压住了一样。
这里是女人的世界,或者说是女人布下的幻境,但也是真实存在的。比如面前这杯茶,拿在手里是温的,喝在嘴里是香的;但又比如那束阳光,有着奇特的轨迹,好像被什么人操纵一样。
许淮一突然明了,这里分明就是女人的内心世界,自然这里的一花一草,包括阳光的轨迹,都可以被她操控。
执念了却,阳间再无牵挂,纸人消散。因而阴霾化作阳光,就这么简单。
想明白了这些,她觉得是时候好好听听另一个故事了。
故事的开头别无二致。
彼时,初到南京城外的姐姐,为了换口粮被骗去了勾栏。不用承受饥饿的日子却仍旧充满阴霾。
在看到客人耳后的特殊的疤痕,她一改常态,主动相迎,如愿染上了水痘。
当初的水痘,可谓是不治之症。勾栏的老板怕她感染了其他人,连夜就被扔到冰冷的碎石路上。
姐姐身上乏力难受,却只觉得解脱。
滚烫的额头让人很难保持清醒,不知苟延残喘了多久,想到不知过得如何的妹妹,到底不舍得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知多久,高烧褪去,估摸着差不多熬过去了。她挣扎着爬到戏班老板经常路过的路口。
路是平常就探好的,人,是平时就选中的。这样爱女人又喜欢钱财的,是绝佳的合作伙伴。
当那双灰色布鞋出现在视野中,挣扎着撩开自己保留的干干净净的脸,如愿以偿的进入了戏班。
豆蔻年华,养好的少女面如桃花,一口天赐的好嗓音让她声明大振,成了戏班主的摇钱树。
一晃,已经过去多年。
当小贼冲撞了人力车,她漫不经心的看过去,却发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那里。
纵使轮廓长开,眉眼依旧。
她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情把铜钱换成银元。
再次见到,却是在戏园之内。女孩看着身边的男子,笑意融融。
后来,当男子把女孩领到戏园子后头时,她是慌的。再次相见,她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只能狠心讲些话,将人打发走了。
男子是戏班的常客,留洋归来,却学了一肚子花花肠子。她心系妹妹,在陈少爷再次相邀之下,终于答应在陈家的宅子住上一个月。
血浓于水的人就在面前,认还是不认?在陈家姨娘的一场大闹之下,她就做出了选择,一如和逃出ji院的时候一样理智和决然。
自己忍受惯了的风言风语,单纯依旧的妹妹呢?最好是萍水相逢,好聚好散。
她们不是一路人了,知道妹妹如今还好,一月期限已满,就干脆的回了戏园。
妹妹对那大少爷的心意她看在眼中,她便断了和那大少爷的一切来往。
再后来,得知陈家得罪权贵,被扣上投敌帽子,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喜忧参半。
陈大少不是什么好的归宿,等到她遇到心怡之人,嫁人生子,自然会慢慢想开。姐姐安慰自己道。
将女孩拉扯长大的老大娘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她偷偷接济一段时间,到底没有瞒过对方的眼睛。
从老大娘那里得知女孩日日夜夜,常哼着那个熟悉的曲调,她虽然惊讶,仍然拒绝了老大娘相认的建议。
后来老大娘去寿终正寝,她原本打算偷偷祭拜,但看到跪伏在坟前的女孩,以及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终究是没忍住走了出来。
收徒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她既是姐姐,也是师傅。一日为师,终不付卿。
南京解放———戏班子被征用,妹妹好像从以前的日子走了出来,热热闹闹的跟着上台唱起宣化语。
这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不知道怎么的,姐姐的右眼皮今日却总是突突直跳。
一群人在夜晚砸烂了戏台,应验了内心的不安。
她抱着妹妹宽慰,却被一把推开。“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咆哮着的少女满脸泪痕:“为什么,你去死好不好,你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也是,如今的女孩,那里是自己一个拥抱,就可以破涕为笑的孩子?
看着被折磨的消瘦的徒弟(妹妹),她拿出胭脂,哄道:“会好起来的。”
半夜睡不着觉,她爬起来借着煤油灯偷偷打量睡着的妹妹。
睡梦中的少女仍挂着泪痕,眼角青紫。
坐在床边,姐姐轻轻摸了摸妹妹被剃的参差不齐的短发,目光沉沉,终于下了人生中第三个决定。
……….
第二日的巡街示众,众人寻不见女人的踪影。直至正午,众人在土地庙看到了身体冰冷的女人。
女人手指凝固着黑色的血块,脚下石头下,压着一封认罪状,鲜血写成,触目惊心。
“今日种种,皆为我的罪过。因为嫉妒李邯香年轻貌美,想要谋取钱财,趁人之危,威逼利诱,强行收李邯香为徒......”
晴日当空,突然天降大雨,血书字迹却没有模糊。众人望着早已被砸坏的土地神像,在寒风中打了个寒噤。
“因主人有几世功德,原本寿终正寝,这世可入仙土。可惜犯了忌讳,提前斩断阳寿,只能被收入阴司,领了如今的差事。
人鬼殊途,阴司判案,断了前世因果,因此被抹去了记忆。前世执念深重,虽早已没了完全的记忆,但生前习惯作风得以保留。主人便从这戏这人,推断前世种种,如今执念了了,因果线被真正斩断,记忆便回来了。”女童瓷白的脸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说完话,便乖巧的双手交叠站在一旁。
许淮一内心一揪,原本的一句“值吗?”说出来,却变成了“为什么?”
“她喜欢唱戏,只有在唱戏的时候,她的快乐是最为真心的。我也喜欢戏曲,听戏唱戏的时候,我也是快乐的。”执念已了,几世回忆却逐渐清晰,如过眼烟云。虽仍旧感慨,对如今的她来说,更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即使妹妹,也是徒儿,这种双重感情,有哪里需要一句值不值?换做是她和哥哥,都不会觉得为对方牺牲,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而对于女人来说,这执念试图的妹妹,也是她自己。那纸人的面孔,融合了李邯香,也融合了她自己,融成了一场戏。
许淮一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情绪,只觉得胸口沉闷。
一声树叶簌簌的声音传来,寻声望去,却看到一个女孩盘腿坐在树枝上,托着腮,愤愤的看过来。
“你倒是舍生取义了,那李邯香倒好,狼心狗肺,即使没有你舍生取义,就凭她连夜举报你,也可以从苦海中脱离出来。”
“与她无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呸,你是不是又要说说世代的错,不是人的错?你巴巴为她开脱,却不想,自己破了命数,平白断送了仙途。
如今你困在这里当差,人家可是因此平步青云,忙忙碌碌中,还不忘忙里抽闲,给你缝了玄武寿衣。
哦,还每年念经超度,巴不得把你钉死在棺材里,永世不得超生呢!”小丫头嘴巴叭叭叭的说了一堆,极细的树枝枝条一荡一荡,看的许淮一心惊肉跳。
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言行泼辣毫不留情面的女孩儿突然翻身一跃,跳到许淮一面前,啧啧称赞:“有意思,有意思,活人出入这里毫发无损,也没有冲天的阴气,你怎么做到的?”
“傅羽,噤声。”女人吹了吹茶水,面无表情,看的女孩一阵气闷,跺脚骂道:“大冰块,臭石头,我为你说话,你反倒嫌我聒噪。”
“大人请用茶。”一直默不作声的男童奉上一杯清茶,女孩结果茶,对着男童的脸仔细端详,叹气道:“你的额头又破了,等下我帮你补补。”
“啊,今年流行的眉形又变了,我也再帮你换张脸。”
“谢谢大人。”女童维持着呆板的笑容,但语调中的喜悦分外明显。
这两个人都是纸人,做工精巧,除了表情僵硬之外,与常人无异。
“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哦吼,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名为傅羽的女孩儿背着手凑过来,一张妖精似的小脸满脸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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