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风华录

时已过午，冬日的太阳斜斜地挂在高空。
日光透过沈月华院子外一株梅花树，斑驳地洒在了她房间靠窗的梳妆台上。
沈月华把手放在日光底下，享受着此刻的温暖。
而身后，是清妍在她的头上不停捣鼓，她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清妍熟悉的手法，一如既往的利落。
清妍给她头上的发髻簪上一支簪子后，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双肩道：“小姐，搞定。”
沈月华笑了笑：“真的好久，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的头发了。”
想到上辈子被沈画扇带走的那几个月，她不是在逃亡的路上就是被囚禁，反正待遇没好过，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她估计就和乞丐差不多。
这时清妍回道：“按日子算起来，自我们在建康遇袭的那日起，再回到玉阳，是有近十天时间了。”
“近十天？”
沈月华忽然醒起来，从建康到玉阳，水路陆路加急，快马奔赴是需要五天左右的时间。
加上这段时间她都处于昏迷状态，清妍清雨们要带着她，所以肯定要比五天时间长的。
而清妍说她们是在前日才带着她回到玉阳的，到今天，时间上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
“清妍，在我昏迷的这十天里，既然你们一直都以为我死了，那你们不奇怪，为什么我的尸身会毫无变化吗？”
要知道，就算是在冬天，人若真的死了快十天，估计也跟条腐烂肿胀的咸鱼差不多了。
“当然奇怪啊，”清妍回道，“就是因为发现小姐你的尸身一直不曾有过变化，但又探不到小姐你的气息脉搏，所以我们才一路马不停蹄地带你回来玉阳的。还当即请了燕前辈和方神医过来，亲自为小姐诊治。”
“结果是方神医也无法断定我是否死亡？”沈月华想到这突然有些后怕。
要知道，方神医的医术可是师从江湖第一名医陶念玉先生，而陶念玉先生是百年前归幽谷神医柳青黛的弟子，那可是是一位在医术领域可谓之神的存在啊。
而如今的方神医，就如百年前的柳青黛一般，可以说是当代最厉害的医者。
可就连她，居然都无法判断自己是真死还是假死？
难怪上辈子她会被沈画扇无声无息地带走，连方神医都无法给出正确答案，她可不就遭了殃。
幸好老天有眼，让她这辈子能在沈画扇的诡计得逞前醒来。
她决定了了，以后一定要给各路神佛多上上香。
“就是啊，”清妍的语气也满是疑惑，“就连方神医都无法断定小姐你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而且无论真气还是内力，都无法传入小姐体内，我们才以为小姐……所以才会为小姐准备这场丧礼的。”
“上天眷顾，也算我命大。还有，真的要谢谢你和清雨，要不是你们把我带回来玉阳，我估计，连这次机会也没有了。”沈月华感慨道。
“小姐，这次你可真的要好好谢谢画扇和许侍卫，没有他们两个，我们不一定能把小姐你救回来。”
“画扇，”听到这名字，沈月华头微微一低，而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是要好好谢谢画扇哥哥的。”
“嗯嗯，”清妍在一旁附和点头，还不忘提点一下沈月华，“还有许侍卫呢。”
沈月华闻言一笑：“你啊，真是把恩情记得比谁都牢。”
“嗯，确切的说，是谁对小姐好的，我都记得牢。”
正说着，院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清雨和南天。”清妍道。
“报告小姐，府中关于丧事的一切用具，属下都已经让人撤下了。”估计是还在后怕今日早上沈月华威胁她的样子，沈南天站在屋外也不进来，只扯着嗓子说道。
“嗯，”沈月华懒洋洋地应了声，“南天啊，光撤下可不行啊，这次丧事所耗费的银钱，一定不少吧。”
沈南天闻言一个激灵，忙回道：“回小姐，属下已尽最大努力回收成本了，小姐的棺材我跟老板好说歹说，他答应以原价一半退回，灵幡白布这些也是，没用的香烛纸钱也都退了回去……”
……
“……还有小姐，今天早早就上门来吊唁的江湖友人很多，所以我们收的挽金也不少，但小姐没死的消息传出去后，这些挽金他们也没好意思要回去，所以……”
“行了行了，”沈月华越听脸越黑，“怎么听起来就跟我装死坑别人钱似的，看在你这次事情办得不错的份上，就不动你这个月的月俸了。”
“好的小姐，谢小姐，那小姐，我可以下去，嘿嘿，数钱了吗？”沈南天一听沈月华这话，立马喜笑颜开原形毕露，也不复刚才的战战兢兢了。
沈月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去吧去吧。”
“好嘞小姐！”沈南天说完便一溜烟地离开了院子。
“真是个财迷！”屋外清雨无语地开口。
“当初可不就是看上了他会来钱这一点，我才让他做折梅山庄大管家的嘛。”沈月华起身说道。
“可有时候也太泼皮无赖了，”清雨边说边走了进来，“小姐你都不知道，现在玉阳城的百姓是怎么说我们折梅山庄的。”
“怎么说的？”
“他们说啊，这折梅山庄里好歹住着个郡主，可是呢，却什么便宜都爱占，花钱不像豪门王公也就算了，还比乞丐都抠。小姐，咱们折梅山庄也不是没钱，你再这样让他抠下去，咱们名声还要不要了？”
沈月华听完“嘁”了一声，摇了摇头：“名声能当饭吃啊，银子才是王道好吗。再说，商户们的便宜和我们占便宜，那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就是抠，可也没偷没抢啊，你这么一说啊，我倒觉得南天他干的还不错。”
“我赞同小姐的说话。”清妍在一旁附和道。
“清妍，”清雨无奈地一跺脚，“算了，跟你们这些财迷说了也白说，诺，小姐你要的东西。”清雨说着给沈月华手里塞了一个盒子。
“确定了是上参丹没错吧。”沈月华没打开，反正她现在也看不见。
“确定了没错，你就放心吧，”清雨说到这似又想起了什么，顿了下继续道，“对了小姐，许侍卫已经安排到庄里住下了，就在你隔壁的院子。”
“嗯，我知道了，”住她隔壁也不错，有什么情况相信小侍卫一定可以及时赶过来，“清妍清雨，你们随我去找一下画扇哥哥吧。”
“是。”两人同时应道。
清雨应完后又继续笑道：“原来小姐让我去找这上参丹是要给画扇送过去的啊。”
清妍也是有些意外：“原来小姐一直记在心上啊，我方才还自以为是地提醒小姐，我真是的，我就说小姐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嘛。”
“可不就一直记着呢嘛，”沈月华嘴角一扬，表情却没多高兴，“这可是大恩，我怎么可能会忘呢，走吧。”
招呼了两人一声，便由他们扶着自己来到了沈画扇的院子。
一到沈画扇的院子，沈月华便闻到了一股清香，是股酒香。香味很熟悉，熟悉到说是这香味，一直刻在她的脑海里，不会忘记也不为过。
这酒香瞬时便勾起了她童年时的回忆，小的时候，她爹爹还在，每年将近腊八的时节，爹爹都会带着她，在折梅山庄的梅花林下埋下一坛雪水梅花新酿的梅花酒。
爹爹曾说过，那是母亲留下的酒方子。
每年把新酒埋下去，把陈酒挖出来，然后他和爹爹会和师爷爷，还有其他的亲朋好友，喝着这梅花酒，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个腊八节。
沈画扇，清妍清雨，其实都是她和爹爹在她十二岁那年，在街上一个人贩子手中带回来的。
沈画扇比她还要大上三岁多，所以那个时候的沈画扇已经是个少年了，许是当时他真的是少年血气之勇，又或者只是一场戏？
反正当时人贩子是当着整街的人拿着鞭子抽打那些被囚的孩子，而他当时为了保护清妍清雨，以身护着他们二人，自己却被打得皮开肉绽。
刚好那时她和爹爹经过，看不过眼便把十几个孩子都买了下来，带回了折梅山庄。
因着他们三人根骨不错，都是练武之材，所以又都被他爹爹特意留了下来，教他们练武习字，与她一同学习。
沈画扇方到折梅山庄的时候，很少开口说过话，沈月华对她的最初印象，便是一个长得顶好看的大哥哥，却总不和人交流，像个闷葫芦。
当时她为了打开她这只闷葫芦，便在某天夜里，趁着月色，拉着他去到梅园，说要给他一份礼物，然后便偷偷挖出来了爹爹埋的梅花酒。
一看所谓的惊喜是酒，沈画扇当时扭头就要离开，却被她一句“喂，你该不会是不会喝酒吧”给激得自尊心过了头，回头就把酒抢了过去。
结果是两个酒量不好的孩子分完一坛酒，然后开始互相说了一堆胡说。
她跟沈画扇说，自己很想要娘亲陪在自己身边，可是她知道娘亲是为了生她难产死的，可为了不让爹爹难过，自懂事起，她就再也没有在爹爹面前提起过娘亲。
许是当时她的敞开心扉打动了沈画扇？反正当时沈画扇也说了自己的过去。
他说，他自幼便流落街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以乞讨为生，也去过大户人家放最低等的杂役，可总被上面的人欺负，吃的永远是冷饭馊菜，还时不时会被人一顿毒打。
后来他忍不下去，就逃了，期间遇到过许多人贩子，他也被贩卖去过很多地方，最让他不愿忆起的，他曾被人卖去过最低等的勾栏瓦舍。
“那里都是些……口味独特的客人！”
他当时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依稀记得，当时她在迷糊中问过，“口味独特”是什么意思，可她不记得沈画扇有没有回答她了。
她只记得，他说后来他又逃了出去，至于逃了出去后又到了哪里，沈画扇没说完就睡着了，而她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醒来，肯定是她爹爹的一顿好罚。
不过当爹爹问到是谁的主意的时候，她大义凌然地一个跨步站出来，说“是我”，然后还对沈画扇做了个鬼脸。
结果那天她被爹爹罚扎了一天的马步。
后来沈画扇来找她，说对不起，完了支支吾吾地，拜托她不要把他喝醉酒后说的一切说出去。
她当时一拍胸口，说让他只管放心，他的秘密她会烂在心里一辈子。
而自那次之后，沈画扇也不再对她冷着一张脸了，会笑了，也会说话了。
她当时还以为是她打开了他的心门。
可笑的是，她还记得上辈子她曾问过沈画扇，他是什么时候跟千机堂狼狈为奸的，他说的是：“从你在街上救下我之前。”
呵，现在想来，也不知当时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而她答应帮他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又值不值得她埋在心底那么多年。
难为，她每次和他说话的时候，都还都要提醒自己一遍，千万不要提到他的伤心事！
想到这，沈月华自怜一笑，随即拽紧了手中装着上参丹的盒子，心中暗道：“不过没关系，好在我现在知道了一切。”
不仅知道了沈画扇的真面目，还知道了千机堂也许是从多年前起，就已经起了歹心，与镇南王勾结，对折梅山庄下手，也是对朝廷下手。
而她，绝对不会再让他们得逞。
心中暗下定了决心，沈月华微微调整了自己的神色，对着屋内展颜扬声道：“我闻到了酒香，是画扇哥哥你起了梅花酒吗？”
“月儿！”
声音略微带了些惊讶，应该是没有料想到她会此时过来找他吧。随着脚步声的走近，沈月华知道是他走了出来。
“你刚从昏迷中醒来，怎么不在屋中好好休息，反而过来我这里了。”
沈月华甜甜笑了笑，献宝似的递起了手中的盒子：“我来给你送药啊。”
对方似乎愣了愣，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沈月华才觉得自己手里一空。
“这是，上参丹？”
“嗯，”沈月华笑着点了点头，“我特意让清雨给我找来的，这药有固本培元养气之效，真气走岔走火入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以后可不要再这样傻了。”
沈画扇似乎听了他的话有些触动：“月儿，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画扇哥哥才对，”沈月华摇摇头开了口，“对不起画扇哥哥，我也是听清妍清雨说了，才知道你为了救我差点把命搭了上去，是我连累了你们。”
“小姐，你忘了，今晨你已经跟我们道过歉了，我和清雨都不怪小姐，相信画扇也是的，小姐，你就不要再自责了。”清妍插话道。
清雨也在旁附和：“是啊小姐，你才刚醒，你这样思来量去的，多伤神啊。”
沈月华闻言脸上染上了笑意：“谢谢你们，那以后我们四个，还是要一直在一起。”
“小姐，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啊？”清雨提醒道。
“南天？他那个家伙，他跟钱一起过就好了。”沈月华佯装嫌弃道。
“就是。”清妍也附和。
几句打趣的话让清妍清雨都笑出了声，就连沈画扇，沈月华都听到了他一声细弱的失声轻笑。
看来效果还不错。
其实，若沈画扇不是唐青寒的人，他们四个现在或许真的很幸福。
沈月华如是想着，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她抬头对沈画扇道：“画扇哥哥，我的酒虫被你这酒香勾出来了怎么办。”
结果话一出口就被清妍第一个拦下：“不行小姐，你现在身体还虚弱着，不能喝酒。”
“对。”清雨也急道。
“就一杯。”
“一小口都不行，”清妍义正言辞地拒绝，“画扇，你赶紧把你的酒收起来，我得和清雨拉小姐回去了，不然她喝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我的天。
感觉到清妍清雨拉着她走的力气，生怕她就在这里生根了一样，沈月华一脸不可思议。
你们两个这么会配合的吗？她还想着待会儿怎么跟沈画扇找借口先溜呢！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反而省事。
不过，依依不舍地样子用还要做一下的，否则怎么让沈画扇感觉到她对他心无防备的样子呢。
想到这，沈月华做出了挣扎的样子：“清妍清雨不带你们这样的，就一小口都不行吗，那个，那个，画扇哥哥你记得用药啊，还有，记得给我留，留两坛酒……诶，清妍清雨你们别拽我……”
经她这么来一出戏，也是有些许成效的。
沈画扇立于门前，看着这个一如既往，在他们面前就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眼中的愧疚化作泪水盈满了眼眶，却又被他压了下去。
而他拿着盒子的双手，紧紧地合抱着，骨节也泛了白。
至于他此时心中想的是什么，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