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满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洋洋洒洒笼着城里城外十里繁华,直至子夜降临,熙攘归于寂静。夜间清风起,卷拂着枝叶共舞,陈旧却坚固的城墙外河道旁,并身而立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顶着巡城官兵的夜查,摸黑离城,此刻正悠扬地吹着口哨,水声淅沥并入河中。
隐在黑暗下的身影轻轻一抖,便见其中一人愤恨地啐了一口:“那可恶的贱人还敢踢小爷,活得不耐烦了,也不打听打听小爷在城中的名号!”
听声音很是年轻,说出的话却咬牙切齿、毫不客气。
身旁一人也作势穿好了裤子,脸上挤眉弄眼拧出些许笑意:“就是,那家伙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依我看,就该给她点教训!”
“今天,小爷就让她知道,九川城小霸王的名号不是白来的!东西都带上了吗?”
“带上了带上了!最毒的,保准吓得她哭爹喊娘!”说罢,低低的笑声在河岸响了起来。他们收拾了东西,手中不轻的铁笼被黑布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分明其中的样貌,可见拎铁笼之人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十指,和他举着铁笼时微微发颤的手,便知铁笼内不是什么好东西。
城外生着繁茂作物的田地旁,坐落着一个不大的村落,村中人以种植庄稼为生,虽不富裕,倒也平静安宁。可是夜,月色笼罩下的庄稼地内,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三道黑影猫着腰前后而行,因视野昏暗看不清晰、三人时而前后相撞,发出低低的呼叫和叱骂。
黑影们穿过庄稼地与河流,立在村口时终于直起了腰。
村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座座黄土秸秆垒成的破茅屋顺着泥泞崎岖的小道均匀分布,黑灯瞎火下,三人竟一时分辨不出自己要寻的茅屋究竟是哪一座。
正当他们齐齐愣神的当头,中间身形高大、圆腹圆脑的男孩儿猛地一掌拍在一旁伙伴的脑袋上:“愣着干什么,你不是说她就在里头么,还不带路?!”
小伙伴一个踉跄,连忙缩着脑袋点头应答,弓着腰小心翼翼往村内走。
白日里,他曾偷偷跟着那臭丫头来过此地,对村子虽算不上熟门熟路,倒也有点印象。故而眼前虽漆黑一片,他依旧凭借记忆里的方向朝着一处深入行走。
夜色下村内静得落针可闻,四面八方偶尔响起声声犬吠,打破了此间寂静。高壮的男孩儿一边瞪着眼低声叱骂带路的伙伴,一边更是放轻脚步,唯恐惊醒村民。
终于,三人在一处偏僻不起眼的茅屋院落前停下了脚步。借着月光,他们瞧见破败不堪的门楣摇摇欲坠,一只漏了水的大缸丢弃在门外,缸内、一双散发出幽幽白光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偷摸前来的三人。见生人靠近,那双眼睛骤然消失,一只几乎辨不清身形的黑猫自干涸的水缸中一跃而出,躲进了黑暗中。
“就是这儿!”他兴奋地努了努嘴,向着一旁“老大”示意。
三人四下扫了一圈儿,目光终于落在了门前贴着的一张不大不小的红底画卷上。朦胧的月色映衬下,画卷镀了一层虚幻的外衣。三人使劲儿眯了眯眼,也看不清那画上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与之对视,心中好似被一座大山紧紧压制动弹不得,心跳更是愈渐加快、咚咚作响,心底凭空生起了无形的压力。
“什么邪门玩意儿。”高壮男孩儿暗暗嘀咕一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减缓了些许夜风拂过时的寒意。他上前一步,伸手便将那张邪门的画撕了下来。
“这东西看着不便宜啊……”
听闻身旁同伴悄声呢喃,他冷哼一声:“那贱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肯定也是她偷来的!”说罢,他想起什么似的伸手便要将画撕了。
“欸等等……”同伴却拦下了他,“这东西想必值几个钱,与其撕了,倒不如拿到城里典当行卖了换钱,找漂亮姑娘喝酒去!”
此言有理,高壮男孩儿眼中登时划过一丝喜色。近些日子自己的私房钱都叫家中的老头子扣下了,正愁没钱买酒,好东西不恰巧送上门来了……
想着,他当即将画纸随意卷了卷,塞进怀中。
三双眼睛直勾勾盯向了破败不堪的矮门。在老大的眼神示意下,一人当即上前,悄声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村中的犬吠声愈加嘹亮。
三人摸黑进入其中,推推搡搡间,院中忽的发出一声虚弱的“咔嚓”声响。他们没注意,正打算继续往里走,寂静的夜色中,蓦的响起一声惊恐又害怕的尖叫。
只见走在最前头的男孩儿不知踩中了什么,竟被一根指头粗的麻绳捆住脚腕,高高地倒吊起来。凄惨惊惧的叫声吓得另两人连连后退,他们退至墙边,赶忙将一早备好的长棍握在手中。
“贱人,还不快给小爷滚出来!”他们缩在黑暗中,企图通过提高音调给自己几分勇气。可周围实在是黑得瞧不分明,昏暗中唯能看见被倒吊在高处的伙伴摇摆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啜泣声。
“哭什么哭!”怒气上头,男孩儿咬咬牙站直了身子,可一双腿却是止不住地微微发颤,“暗地伤人算什么东西,有本事你出来跟小爷打一架,看小爷我不把你……”
挑衅的话戛然而止,三人屏住呼吸,直勾勾盯着茅屋深处。
只见黑暗中,忽的亮起丁点火光,火光被夜风吹拂微微扭动,过了片刻,悬在空中的火光平静下来,慢悠悠地向着三人靠近。三人俱是倒抽一口凉气,若非绳索和矮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只怕他们下意识以为迎面来的是鬼火而逃之夭夭。
火光离得近了,定在了茅屋门前。夜色中,一双漆黑的瞳仁平静地看了一眼院中姿势各异的不速之客:“什么事。”
语调仿若深潭,没有丝毫起伏波澜。
几人终于看出来的并非什么鬼火,而是那贱人正手持烛台打量自己。他们终于回归了几分胆量,就见那被悬挂在空中的男孩儿又急又怒地咆哮:“放我下来!一会儿有你好看!”
黑暗中的人并未将目光舍与对方,反倒指了指一旁敞开的院门:“滚出去。”
高壮男孩儿嗤笑一声,踢了一脚身旁还在发呆的另一人:“一个偷鸡摸狗的丑八怪,小爷亲自上门来教训你是你的荣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将手中长棍立起,点了点脚下的黄土、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九川城集市上的一脚之仇小爷还未报,今夜来就是为了卸了你的一条腿!我劝你乖乖过来给小爷我跪下道个歉,兴许我一时气消放过你。”
回应他的是黑暗中的沉默。
仿佛猜中了她的脾气,男孩儿在自己腰间摸索了一阵,旋即将一枚小巧的纸包捏在手中:“既然你不答应,那小爷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生不如死!”
说罢,他搓动手中纸包,而后将其奋力扔向了烛火的方向。
黑暗中的人轻巧地闪身躲开,微微低头,盯着脚下被折乱的纸团沉思片刻,而后便听见一道窸窣轻响,叽叽喳喳不停挑衅的男人身旁,另一人将手中铁笼搁在了地上。
他掀开黑布,伴着“咔嚓”的开合声,铁笼被打开。黑暗中看不清笼中是何物,可四周难得诡异的安静下,众人却听见了一阵阵轻弱的“嘶嘶”声。
是蛇!
两人不紧不慢、面带嘲讽地看着好戏,月色下,黝黑的长蛇缓缓爬出铁笼,硕大的蛇头探向身后,却被二人身上携带的刺鼻气息逼退,掉头转向了黑暗中的另一人。
那人身上沾染了令它狂躁的香气,它几乎直指目标,蜿蜒着向黑暗深处爬去。
黑暗中人退后了半步,弯下腰将手中烛火抵在身前,防止毒蛇的靠近。只是那蛇好似不怕火一般,横冲直撞向她爬来。
视线扫过地上乱作一团的纸包,她意识到了什么,飞快跳开半步,抓起一旁靠在墙上的铁锹,便狠狠向下铲去。巨蛇十分灵活,几乎一瞬便躲开了她的攻击,顺着铁锹盘旋着向上爬去。
她闷哼一声,扔掉了手中的工具。
此时,一旁传来了男孩儿们恶劣张狂的嘲笑:“你方才不是还得意的很么,怎么……要不要开口求饶?”
随着铁锹落地,毒蛇也被一并砸在地上,它似乎懵了片刻,旋即继续顺着气味追去。
衣服上沾染了纸包的味道,不可再留。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剥下自己的外衣,连衣带蛇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毒蛇在衣下盘旋了一阵,而后没了动静。
在旁几人微微一愣,许是没料到对方竟当着众人的面脱去外衣,独留一件破烂单薄的里衣。
高壮男孩儿收回注意,他眼中才没那么多男男女女的规矩,今夜要做的,便是让对方给自己下跪磕头求饶!
他握紧手中粗长的木棍,一边掂量、一边用长棍一下接一下地敲打着另一手的掌心,他身形壮硕,膘肥体壮,缓缓靠近的画面确实十分有冲击感。
只是夜色中,那双丝毫不带惧色的瞳仁依旧平静地盯着来人。
“小爷我亲自挑的最毒的毒蛇,味道如何?”男孩儿眯了眯眼,“看什么看,贱骨头!既然不肯跪下求饶,今夜小爷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啊!”
他刚持棍冲上前,便被对方灵巧的身形躲开,顺势一个反握紧紧抓住了长棍的另一端,只稍加用力,他便被对方带得一个踉跄连连上前。而后对方又不动声色地推动长棍,将他反推了回去。他立时没站稳,险些随着身后的伙伴一并四仰倒地。
“你!”男孩儿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伙伴伸来扶自己的手,握紧长棍咬牙切齿。
“滚。”黑暗中,一个不冷不淡的字语砸在几人身上,那人似乎对上门挑衅的三人不感兴趣,望向几人的目光也平静得如同注视戏台上的丑角。
“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也敢在本小爷面前大放厥词,你家狗爹娘没教你说话是不是!”话音落下,不知何处突如而来一阵阴风,将对方手中的烛火吹灭,唯一一点光亮消失,周遭陷入令人不安的幽森气氛中,高壮男孩儿全然没在意,继续朗声,“哦——小爷明白了,你该不会生下来便没爹没娘,是那个粪沟里的老太婆养大的吧哈哈哈哈……”
话音落下,院中爆发出哄堂大笑。他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透过黑暗在对方身上流连:“怪不得在大街上跟狗抢食物呢,下作就是下作……”
“怎么不说话,我家公子跟你说话你没听见是不是!”一旁的伙伴作势要上前教训对方,只是甫一闯入夜色,便听得一阵沉闷的撞击伴随着厉声惨叫落地,瘦小的伙伴被一脚狠狠踹开,连连滚了好几圈,才龇牙咧嘴惨叫着倒在“老大”脚边,“痛……公子,公子替我报仇!”
男孩儿的脸色登时沉下,举着棍子便冲了上去。棍子高高扬起,径直挥向对方天灵,可眨眼间,长棍便被对方徒手夺下,他尚未反应,便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对方手中的长棍应声折断、一分为二。
这下在场众人尽数愣在原地,看傻了眼。
那长棍足够贱人的手腕那么粗,她竟然徒手给折断了?!
许是一时看傻,男孩儿愣了许久,待他回过神,对方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她扬起手中折断的长棍,锋利粗糙的断面径直指向了对方:“我再最后说一遍,滚。”
“若是小爷不走呢?你不过一个……啊!”一声低呼,锋利的棍面划过对方抬起抵挡的手臂,男孩儿抱着手臂退后两步,瞪大双眼盯着眼前人。
她竟真敢伤自己!
“狗东西!小爷跟你拼了!”一瞬间,两人便扭打到了一起。
墙边的伙伴举着棍子许久也没敢插一脚,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被倒吊许久的另一伙伴身上,立时左顾右盼,找来了角落的农具欲割断绑在一旁木桩上的绳子。他一边嘀咕,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老大那处的战况:“什么破斧头,这么钝……公子你撑着,我这就来!”
不过片刻,绳子被割断,二人不敢耽搁、一并冲入对局。
这衣着破烂的丫头虽身手敏捷、力量不俗,可到底寡不敌众,眼见其中二人左右缚住了她的手,压着她便要令她跪下。
“脾气还挺倔。”男孩儿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一脚踹在了对方后膝处,一声闷哼下,身形瘦小的女孩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只是她虽跪着,却始终不喊一声疼。
几人最看不惯她这副嘴脸,一只大手立时高高扬起,啪的一声,女孩儿身形一震,只觉脑海中熟悉的眩晕再一次出现。
“你不是倔得很么?方才不是还让小爷滚么?怎么不求饶?”他冷笑一声,给了其中一个伙伴眼神后,他缓缓蹲下,单手擒住了她的下巴,“今夜小爷便让你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话音落下,其中一人捉来了适才被困在衣物下的毒蛇,他一手死死掐着蛇头,一手环绕着蛇身,缓缓逼近。
那双平静如死水的眼仁,望见毒蛇的刹那微微震荡。几人没错过她眼中的神情,立时得意地大笑起来:“你果然怕蛇!来啊,给小爷把蛇扔进她衣服里!”
原本还筋疲力尽的女孩儿脸色微变,登时再次挣扎起来。见她如此,几人笑得愈加放4:“继续,继续挣扎,小爷最喜欢看你这副痛不欲生的表情了哈哈哈哈哈,继续啊!”
夜色中,不知何处一阵阴风拂过,捉蛇的少年微微一颤,觉得后颈森冷,却又一时找不到源头,只得继续逼近跪在地上的女孩儿:“让你求个绕,也不是非要你的命,你怎就不听呢?”
一派为你好之语气,却盖不住语气之下的戏谑。
又是众人哈哈大笑。
少年捏着蛇头,正要蹲下,忽然察觉身后好似有谁拍了拍自己的肩,他微微一愣,回过头去,可除了满目夜色和院内狼藉,什么也没有……他回过头,正打算继续,又是一阵拍肩,比之方才还要重几分。他有些不耐烦了,轻轻发出一声“啧”响,豁然回过身去。
旁人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尚未开口询问,便见捉蛇少年尖叫一声,恐惧地向后仰倒,跌坐在了地上。此刻哪里顾得上手中毒蛇,撒手一扔便撑着地连连后退:“鬼啊!!!”
“哪里有鬼?!”另两人脸色一变,立时向夜色中投去注视。
只见朦胧月光下的夜色中,窸窸窣窣的轻响,一张四方的画卷仿佛有灵智一般站了起来,阴风中,画纸摇摇晃晃了一番,继而站稳身子,踩着脚下泥泞一步一步向众人走来。
如此诡谲的画面换来的自是他们大叫一声连忙退后:“鬼!鬼啊!”
话音落下,簌的一声,摇晃的画纸如活人一般被风吹倒,紧紧贴于地面没了动静,任由风吹也不得动弹。正当众人止住叫唤,屏住呼吸惧怕地投去视线之际,以画纸为中心悄无声息亮起一圈昏黄的光芒。
那光晕愈来愈强,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赫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光圈之中,一只精瘦却惨白的手缓缓探出地面。那手左右扭曲,发出骨骼活动的咔咔声响,随即便见其猛然抓住了地面,五指深深刻入土地,而后便是另一只手!
几人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手脚冰凉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伴着两只苍白的手死死抓住地面,光圈之中,缓缓浮出一头漆黑的长发,长发遮住了那人的面目,唯有黑发后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几人。众人吓破了胆,嘶叫着连滚带爬往院外逃:“救命啊!救命啊!有鬼,有鬼!”
三人的嘶吼求救伴随着愈渐嘹亮的犬吠,打破了村内的和谐与静谧,村内四处渐渐响起了村民们此起彼伏的抱怨。可当村民们听见了外头几人在喊什么后,一瞬又灭了声响。
偏僻角落中的院落内,衣衫褴褛、面目泥泞的女孩儿坐倒在地,盯着眼前诡异的画面瞪大了眼,她微微张嘴,却半晌也喊不出、叫不出。
探出地面半个身子的女鬼渐渐停住动作,她微微侧头,静耳倾听身旁的动静。待过了不知多久,才见那只苍白的右手缓缓撩起漆黑的发丝,露出半张干净英气的面容和一只狡黠的眼睛。褐色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不远处地上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女孩儿身上。
静默一瞬后:“是你将我召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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