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的,可真失败啊。
叶婉死死的盯着阿年,脑中过往思绪纷飞,叶繁星那些戳心戳肺的话不时环绕在耳边,叶婉面色红的滴血,心口猛地一痛,喉中一丝腥甜泛起,嘴角竟是流出了一丝血线。
恍惚间,叶婉竟是凄厉的喊出了一声:“杜若言害我。”随后整个人都萎靡了,那一声惨嚎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手脚瘫软,颓然的倒在了靠椅上。
“伯母……”阿年被骇了一跳,这是被气的吐血了么?
“叶大哥,快,快叫大夫。”阿年连忙吩咐外头的丫鬟,“快些,你们快去叫大夫。”
叶繁星显然有些懵了,有些迟钝的蹲下=身,抖抖索索的拉过叶婉的手,叶婉与他虽是亲母子,却并没有其他母子连心的那种情意,他自己也能感觉到,叶婉并不爱他。
“娘,”叶繁星见她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心口有些发慌,结结巴巴的,“我,我只是……”只是什么呢?想叫母亲活的清醒些?
叶婉的人生,与他差不多,高低起伏,波澜壮阔,前十几年,叶婉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有疼爱她的父母,一表人才的未婚夫婿,她的人生真真是春风得意。
到了后半生,在叶繁星看来,是叶婉的命不好,他也从未替叶婉想过,一个天之骄女,乍然落地,是多难以接受的事。
不像他,一开始,就是遭人嫌弃的。
阿年有条不紊的将事情安排好,又去拉叶繁星:“叶大哥,你没事吧?大夫来了。”
岑缨也跟着一起出来了,阿年觉得很对不住她,本以为是让她开心的事儿,结果弄的乱七八糟的。
“阿年,哎……”岑缨叹了口气,“娘觉得,要不就算了,咱们即便是相依为命,也比做个受气包好。”
阿年担心叶繁星,只能先哄岑缨:“娘,您先回去吧,其他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
叶繁星苦笑,将阿年往外推,他需要冷静一下:“阿年,你就随伯母回去吧,我无事的,已经习惯了。”
“叶大哥,你……”阿年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总之,若是有事需要我,一定派人去叫我。”
叶繁星点头应下,母女俩便回去了,叶婉不喜阿年,阿年心头知晓,如今闹出了这番事,怕是这戏,以后不好唱了。
天色渐晚,慢慢起了风,阿年瞧着那些春日里才长成的嫩叶,已经变得与枝桠上旧年的绿叶一般了。
心中满不是滋味,本以为出了府能活的自由自在,没想到,身体确实自由自在,可心却不自在了,和那树上的绿叶一样,明明初时不同,最后因着时间转换,还是被同化。
六月的天,风起的莫名其妙,雨也来的莫名。
那些黄沙被风打着旋儿吹起,间或有几枝枯叶四处飘零,原来,即便是这生机勃勃的夏日,也依旧有枯枝败叶,不过藏在那些花团锦簇华盖如荫中,瞧不真切罢了。
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砸的阿年脸都生疼,母女俩随意选了一处檐下避雨,瞧着雨滴渐渐浓密,连成一片,变成雨丝,连绵不绝。
不论是灰尘还是枯叶,俱都在雨中濯洗一通,天地一片白茫茫,干干净净。
这时远远有唱戏的小旦的声音传来,原来两人躲在了戏楼下。
“呀,愁锁定眉尖春恨,怎不教心怀忧闷?见如今人远天涯近,难勾引,怎相交?越加上鬼病三分。”【1】
小旦幽幽咽咽的嗓子,在雨中丝丝缕缕的传荡开来,阿年忽然就感到一阵忧愁,似那闺中怨女般,这些日子里,那些算计和迷惘,俱都点点滴滴的袭上心头。
她不惧算计,只怕被丢弃。
等到雨停了,母女俩才踏着水、呼吸着新鲜的雨后潮湿泥土气味,往家里走去。
“阿年,叶家实在过于复杂,不然,咱们算了吧。”岑缨抬手拂去阿年衣角的潮湿水汽,“随娘一起,咱们去南方,那里的天都比这儿要蓝一些。”
阿年怔了一下,才轻轻摇头:“娘,您让我想想。”
岑缨也不再多说,母女俩亲近,却也不算亲近,岑缨心头的愧疚这辈子都难以弥补,阿年是害怕离开这地方么?
显然不是,阿年只怕那些颠沛流离,会丢弃许许多多珍贵的友情,还有爱情,甚至自己。
离开玉京?阿年脑中瞬间就忆起周玄清清隽的脸,眸子深沉,初时终日都难得笑上一次。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有了些情感的波动,从离开国公府到现在,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有周玄清,却一直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走进自己的心。
是什么时候,周玄清在她脑中这般的根深蒂固?不止是仰视,亦不止是那些和周玄清在一起时的小小窃喜。
最初的时候,阿年被点中,她还记得国公夫人说的话,直戳人心。
“这种妖媚货色,不是良家,清儿你要不再挑一挑?”
阿年十七年的卑微生涯里,从未被如此说过,她也是内心爱俏的姑娘,只瞪着一双大眼,脸色都白了。
周玄清那时还是个如松柏新成般的翩翩少年郎君,只听他嗤笑了一声,面色沉静,信首昂步,侃侃而谈。
“无利而有大害者,君子自当避而远之,母亲,这丫头眼神清明,相貌昳丽,我瞧着甚好,难道,母亲不信儿子?”【2】
想到此,阿年脸又红了些,那是第一次有人夸赞她,十七岁的小女子,也是喜欢听人夸的,即便她并不是很愿意去伺候主子。
阿年直至后来,都觉得那日周玄清的话,比任何时候的夸赞都要好听,即便是芙蓉暖帐中,两人情浓之时,那些亲密软语,都比不得那一日,周玄清大声的替她辩驳——
说她,甚好。
尤其初初侍寝那日,国公夫人十分的疾言厉色,阿年浑身酸痛的跪在地上不敢发一言,是周玄清赶过去,将她牵了出来。
阿年在国公府这许多年,从来没有人,会牵着她走出难地,她从小懂事,却还是避免不了多余被弃。
仔细想来,周玄清虽冷冰,却从未弃她而去,也从未利用过她。
二人像是真心换真心,周玄清不喜复杂,摸透了阿年的性子,才愿意接触。
还记得刚进长宁院的时候,她不是爱争抢的性子,便时不时受到锦纹的欺负,比起那些婆子骂街似的谩骂,锦纹的欺负,就上升了许多。
锦纹是在内院长大的,熟悉那些龌龊手段,她会时不时暗暗的叫阿年吃亏,仗着她在国公夫人身边的姑姑,叫阿年吃哑巴亏。
是周玄清和着他幼时见到的事,还有书里的东西,一点一点的与她说,如何从中转圜。
连那出在大小姐面前揭穿锦纹的把戏,其实也算是周玄清教的,不过阿年为了在国公夫人面前表忠心,才越过了周玄清。
更遑论那些红袖添香,相依相偎喁喁私语的时候,周玄清对她,是倾注了感情的。
她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周玄清塑造而成,时日不久,却影响良多。
尽管不轰轰烈烈,可那些细微处的小事,最打动人。
阿年望着长街,悠悠的叹了口气,若是离开这里,可真是应了那句戏词,‘人远天涯近’。
她的心里,舍不得。
……
这处院子,母女俩已经住了不少日子,还未走近,远远便能瞧见街口的老婆婆在扫着台阶上的积水,阿年跟在岑缨身后,慢吞吞的走着。
想完自己的心事,一时心绪有些难宁,却依旧有些担忧,方才那出戏,也不知现在如何了?叶繁星这一生,颇为不易。
也不知叶繁星会如何做,叶婉的生平,阿年是不太清楚的,只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过,叶婉,本来应该叫邹婉,而邹家,上一代,那可是大周朝鼎鼎有名的正一品太师府。
此时叶家正乱糟糟一片,到底是需要一个女主子,叶繁星看着丫头忙乱的样子,只能怔怔的立在门边。
大夫说,叶婉平日就忧思过重,心病难医,此刻怒极攻心,气血犯冲,状况甚为危急。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许多年之前,那时他还小,叶婉病的十分厉害,周季深便是这时候来的,在叶繁星看来,周季深便是那救人水火的大英雄,将他和叶婉带出了泥沼。
叶婉不过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根本照顾不了他,请的老妈子也只做表面功夫,周季深看他可怜,又聪慧伶俐,是个读书的料子。
恰好那时周玄清请了名师,他便和叶婉商量,只说是友人之子,由他带回去抚养,也免得把孩子耽误了。
叶繁星一直在想,若是周季深没有出现,他是不是就不用活的这么辛苦?
“公子,公子,夫人唤您进去。”丫头出来了,面色有些惊惶。
叶繁星连忙冲了进去,叶婉闭着眼,面如金纸,躺在那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叶繁星只觉喉头涩的发痛,眼前渐渐模糊。
“娘……”他握住叶婉的手,以手触额,半晌没有抬头。
“怀仁。”叶婉睁了眼,瞧着叶繁星,眼中恍惚露出一丝挣扎,声若蚊讷,“怀仁,娘是不是很失败?这一生,活的像是个笑话?”
她一生骄傲,从前不屑去争,可到了后来,日子难熬了,反倒是撒泼打滚的,将颜面和傲气俱都丢弃、踩在了自己的脚底。
本不想与叶繁星诉说这些,可思来想去,竟是只有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受了难,也带着叶繁星一道受了难。
叶繁星看着叶婉了无生趣的空洞眼神,心头一慌,急急出口:“娘,对不起,我……我只是不想您再过这样的日子,娘,咱们母子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您看,您年前不是还说,可以跟着我出去玩玩么?”
“如今,我有了钱,咱们哪里都能去,娘,放下吧,那些人那些事,不值得您耗上一生啊。”
叶婉唇瓣微颤,胸口剧烈起伏,分明是想说话的,可到最后,也只是微微张了唇,又紧紧的合上了,随即眼睛紧闭,眼角有豆大的泪珠沁出。
“怀仁,你是个好孩子。”再未睁眼,嗓音嘶哑,“我却不是个好娘亲,好,娘答应你,等你成亲了,等娘身体好了,咱们便出去玩一玩。”
从前千辛万苦的回了心心念念的玉京城,拼命挣扎的想留在这扎下根。
如今,这里竟像是埋骨地、烧魂冢,叫她心头难安。
见叶婉似是睡下了,叶繁星便退了出去,他得找阿年说一下,该唱的戏一定得唱下去,那些过往的坚持,绝不能成了一场空。
阿年走到自家院子前,正打算进去,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唤,喑哑忍耐:“阿年。”
云收雨霁,残阳悬空,半空中竟然还有一弯七彩彩虹,阿年转头的时候,视线一瞬间陷入黑暗,控制不住的眯了眼,抬手微微的挡,却见一个淋的湿透的人,走到了她面前。
“世子,您怎么?”阿年有些怔住了,十分惊讶,周玄清这是做什么?
第53章 抬头的第二十三天
一身的月白锦衣, 此刻俱都湿透了,到了现在还往下滴水, 也不知淋了多久,发髻有些散,湿哒哒的黏在额头上,面色阴沉,可眸子发亮灼人。
明明是个俊俏郎君呢,阿年心口微酸,控制不住的走上前, 为他整理起来,她从未见过周玄清这般狼狈的样子。
周玄清见阿年回转过身,很是自然的走了过来,和从前无二致。
她今日好像特意装扮过, 唇瓣红润娇艳, 眉间点了一朵牡丹花花钿, 一身红衣娇俏, 头上十分简单,只簪了根玉须簪, 指尖还用凤仙花汁涂过。
虽不比在国公府时贵气,可通身青春娇美的姿态,叫周玄清有些不敢直视。
他回想了许久,叶繁星或许说的对, 他是该想想自己的问题了, 他喜欢阿年, 舍不得阿年,更不想让阿年跟着叶繁星。
昨夜在后罩房歇了一晚,里头不变的一切, 仿佛阿年从未离开过,他躺在床上,拥着阿年的被子,心口陡然起了一股子怒意,明明,明明阿年应该是他后院的娇花,怎的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变了天呢。
拉着阿年走到街角处,许久不曾牵她的手,只觉柔弱无骨,周玄清舍不得太过用力。
“阿年,叶繁星他……”周玄清目光灼灼的瞧着阿年,却也不多说,他并不想叫阿年知道,叶繁星在利用她,“阿年,我只是去了一趟永城,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呢?”
憋了这么久,周玄清早就想问了,从他开始发觉,阿年真的已经不在他身边,甚至会嫁给其他男人后,他就想问了。
明明那时候,他已经救下了云央;明明那时候,只需好好等他回来,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可怎的到了如今,佳人身侧已有良人,他自己,也即将走上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阿年闻言心口有些微堵,周玄清这种天之骄子,自然不会懂得她那些自卑渺小的心思,她仰望他,却也不想一直仰望,诸多的原因,她还是出了府。
她心头有些难过,喉间微哽,嗓音凄然:“世子,没有人会在原地卑微的等那么久,若是能有正常的生活,我还是希望,我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一个婢女,一个通房,一个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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