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叶斐的是个身量粗短的男子,叫作李一原,自称是原先的户主。
“叶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家里原先欠咗耀扬哥一条重数,实在冇办法,才抵押呢间农场。我相信你唔似呢班黑心地产商,唔会无端端赶我哋走,否则你早就来了。但你终归唔系本地人。依家另有个知根知底嘅买主,所以我真系恳请叶小姐你成全,同意卖农场给东哥。”
李一原此前在耀扬手下,知晓后者决议建设物流仓库,原本已不抱期望赎回农场,没成想耀扬竟跑路了!当真是峰回路转。农场留在耀扬手里,怎么都是个祸根。所以即便耀扬之后回来,必有后续麻烦,李一原还是决定尽早将自家农场与耀扬脱离关系。
然而问题是,他还是凑不出哪怕是均价的款数去赎买。没办法,便只能另找一个靠得住的东英大佬接手自家农场,如是再过渡一两年。这实在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计划,但李一原却坚定无疑地认为,这是最可行的办法——
只因他找到那位买家,可是东英、甚至整个香港江湖里最有口皆碑的均真大佬。
所以,只要劝动叶斐,以合理的价格将农村卖给梁东升,便是大功告成了。
想到这里,李一原不免窃喜:那头冷酷薄情的奔雷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将农场转送给自己的女朋友,一个一看就知不是圈内人的美国姑娘。而这个叫叶斐的混血妹,显然不似奔雷虎那么多恐怖心机,让她同意放手出售,直接套现,她还有不肯么?
叶斐还真是不肯。
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无力继续耀扬之前建立物流仓库的计划。再者,她已开了一家甜品店,这农场对她来说,实际上已经没有意义了,卖钱套现是很不错的选择——若是如此,与爸爸anthony的赌约就赢定了呀!
“李先生,我理解您嘅意思。但呢份地产,虽然耀扬把它写在我名下,但讲到底它唔系我个人嘅。我唔认为自己有资格出售它。”
见叶斐的神态语气极其认真,不得不说,李一原心中颇为感动——这混血姑娘倒是有原则、重情义。
但他说出来的仍是:“如今耀扬哥跑路咗,仲唔知乜时才能返港。我唔系咒耀扬哥,但如果他以后都不回来了,那点搞呀?”
话糙理不糙,叶斐默然。
李一原见此,再接再厉:“我同东哥已经谈好咗。你唔知,我真是好不容易才搵到他呢个买家。依家如果反悔,我好难做人噶。叶小姐,你就当做善事,行个方便好唔好?”
对方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斐似乎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了。可她此时望向不远处的野山坡——便是那里,耀扬边走边向她讲述着香港往事;也是在那里,她答应他来香港,他们在一起。
“李生,其实我在香港有可能也只能待一年。如果耀扬真系一直不能返咗……我也想等到那个地步,再考虑出售嘅问题。”
叶斐清楚,若是自己咬死了不卖,对方也无可奈何,但适才李一原话中不无情理,她便又道:“我明白您有难处。如果您不方便开口,我可以同您刚才话嘅买家讲明情况。商量一下,能不能等到明年呢个时候再说。”
李一原听她这一派天真的说辞,心里咬牙:日前他转投大东麾下,是带着耀扬的一家指压店并两家骨场投诚而来。大东是道上出了名的仁义够骡,原本想要直接资助李一原,让他自己赎回农场便罢。李一原借口堪堪入门、无所建树,不敢受此恩惠,实则是有他自己的小算盘。
耀扬这小女朋友可以不担干系地拿钱,自己可是坐实了吃里扒外,耀扬那样狠辣的人,岂会放过他?
虽然也是出来捞偏,但李一原从来没什么亡命气质,不愿把事情做绝。这次也一样。再看叶斐对耀扬很是忠贞的姿态,他更不敢夹硬逼迫她了。
“咁样……唉!算咗,就照你说得办吧!”李一原一时词穷,也不知这混血妹是真的不谙世事,还是装疯卖傻、另有目的?
算了!让她去找东哥吧。东哥江湖老辣,说不定把她吓住了呢!李一原如是想着,便只写了地址,而非电话了。
“师傅麻烦您,再送我去呢个地址。”自认事情解决了一半的叶斐,意气风发地坐上计程车,递了一张便条给庄亚琳。后者接来一看,不禁皱眉。
庄亚琳开了快十年计程车,尤其油尖旺一带,路边多一个垃圾桶她也能发现。此时看那便条上写的路牌号码,竟是钵兰街上马栏妓窦最为密集的一段。平素行出行入的除了江湖人之外,不是妓女就是嫖客。从后视镜里瞧那混血妹一脸懵懂,怎么都觉得画风不对。
“等下你仲要去第二处么?使唔使我在喺度等你?”到了砵兰街,庄亚琳如是问道。
“我等下回金巴利道。麻烦您再等等我。”
庄亚琳点点头,见叶斐下了车,还是决定喊她一句:“哎,你等下。”只见她摇下副驾驶一侧的窗户,递了张名片给叶斐,“上面有我call机号码,如果有事,可以发简讯叫我上去。”
“啊……好!”叶斐心里有点奇怪,却也还是接了过来,看了眼上面的名字,“谢谢庄师傅。”
若真有事,打call机又怎么来得及呢?但庄亚琳自觉也算尽到义务了。
而叶斐,沿着两侧墙上贴着各式小广告、地上满是烟头的极窄楼梯上去,到底开始紧张了——这地方的气氛,与布鲁克林治安不太好的地方很相似。
一边心中惴惴,一边按便签条上的门牌号按了门铃。不一会儿,那防盗门里面斑驳的木门打开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水气味扑鼻而来。只见一个穿着嘻哈t恤和大裤衩、染着焦黄色头发的年轻小子,叼着烟问道:“你系边个啊?”
“啊,您好!我叫叶斐。”说着,再次确认了一眼手里的便签条,“我想搵梁东升先生,东哥。”
“搵东哥啊……”对方用一种让叶斐很有些不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轻佻笑道,“进来吧。”
叶斐小小咽了下,挪步进门。
“你来,系想跟东哥搵食吧?东哥依家不在,你先见见世英哥吧!”
搵食?自己不是来找他吃饭的啊?叶斐的粤语基本不覆盖俚语,正疑惑着,就听那人喊道:“世英你屙完屎未?快点出来啦!有荀嘢(1)上门啊!”
荀嘢?说的是我吗?叶斐不禁瞪大了猫眼,手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庄亚琳的名片。
“喊乜嘢,催命啊!”只见一个金发飘逸的男子从走道那边过来,“乜嘢货色值得咁大惊小怪!”
话音没落,世英便望见叶斐,登时小小怔了下。
咖喱见此,赶紧拉他过来道:“哎哎,话讲前头啊。呢个试钟(2),我来啊!”。
“哗,你凭乜嘢吃独食啊?”
“就凭你如果同我抢,我就话俾贼婆,看她会唔会阉咗你!”
“c!算你狠。”世英瞪了他一眼,再转向叶斐却笑得跟一朵花一样,“小妹妹多大啦?以前跑过私钟(3)吗?”
“呃……”钟还可以跑的吗?叶斐简直是一头雾水。从进门到现在,也没听懂几句话,倒是莫名其妙有种要被卖了的感觉。她赶忙整理情绪,决定重新开局,便不回答,而是伸出手郑重道,“您好,我个名叫叶斐,唔知怎样称呼您?”
见对方要跟自己握手,世英倒是有点奇怪:“你叫我世英哥就得啦。呢位系咖喱哥。”
想来这是对方的江湖绰号了,无需纠结,叶斐便又道:“我系来找梁东升梁生,他依家在么?”
“你有乜嘢,同我讲也是一样噶。”世英拍拍胸口,笑道,“马房(4)嘅嘢,我同样做得主。”
马房?难道是养马吗?实在太多听不懂的说法了,叶斐干脆放弃,只顺势说明来意:“太好了。我来系想同东哥倾下屯门嘅李家农场。阿原话,有d情况最好当面解释一下。”
“农场?”这下换成世英不解了。
叶斐是以简要说了说。听她言罢,世英与咖喱互相望了望:“咁样,我还是call下东哥,请他来一趟。你等一下哈。”
刚才还说做得了主呢!叶斐微笑点头,心中的小人翻了个白眼。挨着墙边一把折迭椅坐下,旁边柜台上养着一缸金鱼。便是等待的这段时间,又有几个衣着暴露、香味浓烈的年轻女子从里屋出门,看见叶斐坐在那里,目光怪怪的。叶斐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好盯着柜台上的金鱼。
又片刻,听得门响,叶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夹着小皮包的男子走了进来。
“东哥!”原本在窗边抽烟的世英与咖喱迎了过去,几句话说明情况。
叶斐亦已站了起来,只见这位东哥戴着金丝眼镜,适中的身量,着整整齐齐的衬衫西裤,气质斯文得简直比耀扬还不像江湖人。
“你好,我系梁东升。”大东转向叶斐,上下打量。
叶斐主动伸出握手:“东哥你好。我叫叶斐,你叫我faye也得。”
大东莞尔,只轻握了下她的手指:“请坐。”
叶斐从命坐下,再次说明来意:“我听阿原讲,您买农场,除咗置份产业,也系想有个地方爬爬山、钓钓鱼。咁样的话,我想您系阿原嘅朋友,也系耀扬嘅朋友吧?所以,如果您想去玩,随时都可以呀!何必非要买下来呢?”
“叶小姐讲笑了。”
她言语里隐约的孩子气,反倒让大东拿不准如何应对——出售农场能立刻套现一大笔钱,可听她话里话外,一个字也没提到钱如何,似乎是要等耀扬回来的意思。但如果她对耀扬如此情深意重,怎么又好似完全不清楚江湖中事?
默默吸了几口烟,大东再次开口:“你嘅意思,我明白了。讲到底,你不想卖咗呢间农场。”
其实就买农场这件事,大东并无多大热情。之前李一原投奔自己,带来的叁家场子很合意,大东因此想着帮衬一下无妨,分散投资,也给周围亲友弄个放松、散心的地方。哪怕他心里明白,李一原曲曲折折只是为了不得罪耀扬。以大东的行事风格,即便李一原不弄这一套,若是日后因为农场的事耀扬为难他,自己也必会出面撑他。但现在的情况是,人家雷耀扬的女朋友根本不想出售农场,又占着情义道理。他李一原不愿得罪昔日大佬的女人,难道他大东就能夹硬逼人家吗?把这烫山芋扔给自己,他李一原也真好意思!果然雷耀扬带出来的人就是坏毛病多!
如是想着,大东更懒得掺和这事了,温声道:“你放心,做买卖必得两厢情愿。既然如此,我绝不勉强。”
“那太好了!”叶斐闻言雀跃不已,“谢谢东哥!”
“谢我乜?”大东有些好笑。耀扬条友,心眼比筛子都多,怎么竟有个这样傻白甜的女朋友!
正说话时,门口响起哐哐的砸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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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荀嘢:好货色
(2)试钟:马夫决定是否带某个私钟妹之前先试一下对方的服务水平(3)跑私钟:应召、援助交际
(4)马房:私钟妹等候上钟的地方,泛指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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