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燕目送着陈默和lily开车离去,面对着渐渐沉下的夕阳,她慢慢放下挥动着的手,落日的余晖,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她静静地站着,看着陈默和lily的车慢慢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克里斯汀娜走到她的身边,说道:“方太,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不要客气的。”
张明燕微笑道:“麻烦你了,以后要是还有错的,我去取就是了。不用你特地跑过来送一趟。”
“很近的,不费事的。”克里斯汀娜张开嘴笑道,一扭身,沿着匝道走了出去。
张明燕看着映入自己眼帘的克里斯汀娜的后背,她细而有力的腰肢,幅度很大地扭动着,而在热裤下紧紧包裹着的丰满的臀部,随着身体的晃动,也有节奏地摇摆着,大腿和小腿上的每一道肌肉都清晰可见,小麦色的肌肤,在白而少的衣服里,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着青春的火焰。
张明燕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露营鞋和灰色家居裤的下摆,鞋上有几点褐色的斑点,像是不知道时候溅上去的,咖啡的污渍。肥大的裤脚,松松垮垮地被风吹了起来,她转过头,看见自己的丈夫正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张明燕往回走,对他说道:“迈克说着今天在斯蒂芬家里过夜,不回家了,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了。”
方医生皱着眉头道:“哪个斯蒂芬?篮球队的那个?”
张明燕点点头,说道:“早就和我说好了,说要和斯蒂芬一起去玩那个什么,”她苦笑了一下,“联网的一个游戏,叫做什么来着?callofduty(使命的召唤)?”
方医生道:“还是让他多注意自己的学业吧,我看他有点玩心太重了,前两天的理科考试也不太理想。”
张明燕看着方医生,说道:“好的,我等他回来就和他说。”
方医生俯身过来抱住张明燕,轻吻着她的面颊,“你真是个贤惠的好妻子,”他微笑着道:“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亲爱的(darling,i’masoluckyman)。”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说的
张明燕看着他两排如同牙医招牌一样,整齐洁白的牙齿,用英语回应道:“我也是幸运的(soami.)。”她接着道:“晚饭你想吃什么,我在厨房给你煲了汤,吃中餐吗?要是想吃西餐,家里还有一块牛排,我现在拿出来。”
“哦,不了,我还要出诊,李医生的病人。他有点事情来不了了,想让我给他的病人做个全面的口腔检查。”
“现在?晚饭时间还要去诊所?”张明燕有些意外地道。
“嗯,不用等我吃饭了,你先吃吧,我回来前会给你电话的。”方医生放开张明燕,右手的食指绕着锃亮的车钥匙,他又吻了一下张明燕,就走向了车库,那辆蓝色的沃尔沃s90。
张明燕对他挥挥手,就回到了家里。
张明燕走过玄关,听见客厅里的座钟在滴答作响,她走进客厅,看着座钟上面的分针和秒针,出神地看着时间在一格一格地流逝,现在,这间大房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忘记了自己在客厅呆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回到玄关锁好屋门,打开报警系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把自己那双暗红色的露营鞋换了下来,穿上一双绒布拖鞋,然后她把露营鞋拿到洗手间,找到一把刷子,拿出一瓶洗洁精,她仔细地刷着露营鞋上的污渍,直到那些污渍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才肯罢手。刷完鞋,她环视着洗手间,早上她已经把这里地打扫过一遍了,现在整个洗手间的白色瓷砖,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像是一个童话里的神奇城堡。看着看着,她忽然拢了一下头发,好像自己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了什么想法。她把洗刷干净的鞋子,小心地放到洗手台下。然后,她开始脱下自己的家居服,她脱得很慢很仔细,好像在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她脱完衣服,审视着洗手间大落地镜前,那个臃肿的身体,她的目光,变得直接而冷酷,她好像是在对这个身体说,你即使是在自己最好的青春时期,她也是无法和刚才克里斯汀娜,那个令人销魂的后背相比的,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她的手,轻轻滑过自己的肩头,碰到了那个难看的肚子,她摇摇头,随后,她的手指,轻轻去抚摸着自己小腹上的那道伤疤,那是女儿詹妮弗留给她的,那是她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甜蜜的回忆,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护士把瘦瘦小小,满脸皱纹的女儿,抱到刚刚从产后虚脱中清醒过来的她的旁边时,她只看到她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她当时觉得她美得,像世间不曾有过的天使。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得像那道伤疤一样,自豪而感伤。
张明燕走到浴缸旁边,扳起龙头,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又打开一罐海蓝色的浴盐,放了几粒浴盐进去。来到多伦多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用很热的水泡澡。她慢慢踏进浴缸,浴缸非常大,躺进去丝毫不觉得拘束,她感觉着热水烫着她的皮肤,很舒服。
她洗着头,看着黑色的浴缸,想着当时买它的时候,丈夫说:“买一个黑色的吧,这样你收拾起来,不会太辛苦。”她那时还想着要完成自己的学业,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科学家,像是《生活大爆炸》里谢尔顿的女友,艾米那样,一个不修边幅,但是言辞凌厉的女科学家。张明燕忽然笑了笑,那时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她都快记不起来了。
张明燕慢慢躺进浴缸,她平视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然后闭上眼睛把头浸入热水中。她喜欢这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如同一张厚实而宽大的毯子,把自己紧紧地裹在里面,这样才不会受到伤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她在水里屏住呼吸,好像是要做游泳之前的训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儿子迈克学游泳?第一次带他去游泳俱乐部时,迈克穿着一条蓝色的游泳短裤在泳池边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喊着冷,他短裤上鲜黄色的小黄人,咧着嘴在他瘦小的屁股上傻笑。他不情愿,真的很不情愿,要不是他爸逼他,迈克早就逃回家了,尤纳斯总是说我心软,可那是个孩子,那么小,我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我也难过的。这个感觉尤纳斯是不懂的,他只是把他扔进了水里,在这点上,我承认我没法做到,因为尤纳斯说他的一切都是自己用拼命得来的,所以,他的孩子,也必须要学会用拼命去获得一切。他对詹妮弗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詹妮弗从小,就是个性格温柔的姑娘,她不喜欢那种方式,她喜欢的,是做一名医生,那次她被选中去麦吉尔大学参加课程实践,看见一群年轻的新生,整齐地排列在学校图书馆的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庄严地发誓,阳光照在铜像上,反射出万道金光。她说我被震撼了,妈咪,我第一次找到了你们说的那种信仰,那种力量,哦,上帝。她很认真地用中文和我说,我看着她涂得有些重的眼影,第一次发现女儿长大了,而当时的她,多像当初的我啊。
张明燕猛然从水中抬起头来,急迫地大口呼吸着空气。这种溺水的感觉如同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而当你回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安全,安全而温暖。
她看着自己扶在浴缸边上的手和每一根粗胖的手指。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幸福而邋遢的主妇,其实这双手在变成这样之前,也曾经是纤细白净的,在实验室里,她拿起试管的手是最稳的,每一次实验的操作和数据,都是无懈可击的。她喜欢化学的那些方程式,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咒语,如同女儿听到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命运只是给你开了一个玩笑。”她突然大声地对自己说道,声音之大,好像在房子里都有了回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么,哪个才是那个玩笑呢?张明燕喘了口气,问着自己。她有些疲倦地站起来,伸手到浴缸旁边的浴柜里,想去拿一个毛巾,却发现在浴柜的角落里,有一罐红白相间的“加拿大人”的啤酒,这大概是尤纳斯拿过来的。她想道。她把啤酒重新推进角落,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大毛巾,正想把身体擦干,突然她把浴巾放到了浴缸边上,转过身,从浴柜里拿出那罐啤酒,她重新躺回浴缸,靠在浴缸的上沿,有些犯罪感地打开了啤酒,看着满满一浴缸的泡沫,喝了一口,啤酒不够凉,但是口感还好,她又喝了一口,问着自己:“那么,哪个才是那个玩笑呢?”
是因为自己变得不再像是一个女人了?还是,尤纳斯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穷书生了?是因为和詹妮弗的那次争吵吗?还是,自己就不该来加拿大?抑或是,张然的那个决定?但是有些东西无法勉强的,你也没法选择的,可是张然就这么选了。在勇敢这一点上,他更像妈妈,而自己,更像爸爸,虽然张然是到了多伦多,才知道了那件事。但是她能理解张然,就像她第一次知道,妈妈在多伦多的蒙特利尔银行,给自己存了两百万加元时一样,在那一刻你会觉得,自己原先以为真实存在的世界,完全崩塌了。
张明燕喝完啤酒,觉得有些微微的头晕,她走出浴缸,放掉水,又用喷头和浴缸刷好好洗干净浴缸,才穿上浴袍,走出了洗手间。她先来到洗衣房,把自己的衣服扔进洗衣筐,又把刷好的鞋,摆进玄关的鞋柜。才走回厨房,给自己做了一杯浓缩咖啡,她坐在餐桌边,小口地喝着,屋子里不知道那里有风吹了进来,她的双腿,不时会感觉到一阵阵的凉意,喝完咖啡,张明燕就裹紧了浴袍,挨个屋子去看哪个窗户没有关好,最后她走进客厅,来到客厅写字台后面的窗户旁边,发现有一扇窗户半开着没有关上,她用力关上窗户,客厅里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她松了口气,还奇怪报警系统怎么没有响,于是重新来到房门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按钮,确认报警系统运行正常后,才向厨房走去。
刚才洗澡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有点饿了,喝完咖啡后,饥饿感好像更加强烈了,她到厨房把自己煲好的汤重新热上,霸王花煲排骨,汤热好以后,她拿出一个小碗,浅浅地尝了一口,虽然还没放盐,但是味道不错。煲汤这门手艺,还是他们来到这里以后,跟着旁边“百福“超市里,专门卖广东汤料的那个老板学会的,尤纳斯虽然是牙医,但是他很喜欢喝油腻浓烈的肉汤,他开玩笑说,可能是他小时候吃肉少的缘故,所以她学会了煲好各种汤,等他回家来喝,詹妮弗和迈克都不是太喜欢,他们更喜欢汉堡和披萨。
胃口大开的张明燕又去厨房冰箱里找出一盘米饭和一点广式腊肠,又翻出一小袋青豆,她就在厨房做了一个广式炒饭,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都放在厨房的桌上,想了想,她又拿出一个新鲜的西红柿,做了一个盘拌西红柿,她把菜摆好,又看看厨房明晃晃的日光灯,她来到橱柜那边,伸手够到今天下午放烟的地方,拿出烟和打火机,还有烟灰缸,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放到餐桌边上,又从下边的橱柜里,拿出一个餐桌蜡烛,放到桌子中央,用打火机慢慢点上,然后走到门边,好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轻轻关上了灯。
蜡烛点燃的气氛,似乎很温馨,但是映在张明燕面无表情的脸上,又有着一点点的诡异。
她大口地吃着炒饭,大口地喝着汤,大口地吃着西红柿,所有的东西她都吃得很快,以至于差一点被噎住,她不停地盛着汤,很大声地喝着,好像要把这两人份的煲汤,自己一个人全喝掉一样。她吃饭的样子,和餐桌蜡烛烘托出的感觉,完全是两个样子,她吃东西时散乱头发里的眼神,甚至发出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满足,甚至,还有一点点的贪婪。
张明燕很快地吃完了饭,她扶着桌子,很艰难地从桌边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是吃多了
撑着的感觉真好,她对自己说道。她摇摇晃晃地把餐桌上的东西收拾到洗手槽,把盘子洗干净,又回到桌边,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她看着香烟的烟雾在烛光中,一缕一缕消散,思绪重新回到刚才自己的那个问题:到底,哪个才是命运给自己开的玩笑,或者,每一个都是,甚至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就是一个玩笑?
大学毕业后,妈妈就和她说,要给她申请来多伦多继续读书。坦白讲,当时张明燕是很意外的,因为妈妈从来没有透露过,想让她出国读书的想法,当妈妈把填好的多伦多大学的申请表格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未来完全一无所知,在家里,妈妈永远是说一不二的人,她安排了家里人所有的生活,每个人的命运,就像一个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神。
她的成绩很好,申请到多伦多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她当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毕业后在北京找一个工作,再找一个踏实的男朋友,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当时的她还没有谈过男朋友,虽然很多班里的女生或者自己的朋友,都在这方面比自己有了太多丰富的经验,就像自己的成绩,在班里遥遥领先一样,她知道自己,没有可以目空一切的容貌,也没有让人魂牵梦绕的身材,她拥有的,只有自己的头脑,所以她在别人约会的时候,她都是在实验室里和自己约会。
曾经有一个男孩,一直是班里的第二名,因为第一名是她。他们两人,一般都是实验室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她的勤奋是因为她除此之外别无所长,而他的勤奋据他的舍友讲,仅仅是为了能够超过她一次,哪怕就是一次。临毕业之前,他们都在准备毕业试验,最后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个男孩拿过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化学方程式,说想问问她,这个方程式有没有问题,她很纳闷,心高气傲的他从来没有问过她问题,她拿过来看很认真地看了一眼,说6hf+sio2=hsif6+2ho,二氧化硅在常温下独溶于氢氟酸,这和你的课题有联系吗?她当时问道。那个男孩笑笑,说道没有,就是一直觉得挺奇怪的,二氧化硅会这么不活泼,为什么只有氢氟酸才能在常温下溶解它,她当时的回答是,二氧化硅很普通,但是除了氢氟酸,还有热浓磷酸可以分解,每个东西都是相对的,只是还没有遇到和它属性相对应的物质。她觉得当时那个男孩听到她这个答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尴尬地笑着把那张纸拿了回去。直到来到了多伦多,好多年以后的一个情人节,她从多伦多大学理化学院的门口经过,看见一个白人男孩高举着一个横幅在女生楼前,横幅上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和那个简单的方程式,她当时呆住了,因为她看到了那行方程式下面的一行英文:“你是唯一。”
张明燕按灭了烟头,抽烟的习惯,是詹妮弗出生以后才养成的。詹妮弗的来到,改变了这个家里的一切,尤纳斯的父母,是加拿大的早期移民,祖籍是中国南方一个偏远的村庄,所以尤纳斯父母的脑海里,依然还是保持着那里古老的风俗习惯,还有牢不可破的世俗的理念。当尤纳斯把孩子出生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他的父母时,在得知自己生的是一个女孩后,他们家就一直保持着陈默,再也没有回过话,这样的反应,如同一记巴掌,打在了张明燕的脸上。她独自带着孩子,尤纳斯那时还只是一个实习医生,难得回家。有时她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会哭,但是妈妈从来都是一个回答:“就这么点儿事,你就哭?你怎么那么没用呢?你就再生一个,让他们家看看,再生一个要是男孩,就让他姓张不让他姓方!”最后,她被诊断出了产后忧郁症,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詹妮弗,吃,成为了她发泄的最后出路,她原先还算苗条的体型迅速地膨胀了起来,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无时不刻地操心,成为了她最好的借口。就这样,她独自一个人把詹妮弗带大,忙着让尤纳斯吃好休息好,可是有时尤纳斯回来,看到她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时的样子,那如此陌生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保姆,不拿薪水的保姆。
她是带着一点的报复的心理,和尤纳斯要的迈克。当他要爬到自己身上之前,仔细计算着日期,和完事之后,像是医生叮嘱病人一样,说着各种安胎的措施,她都有着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甚至在迈克出生之后,他爸妈想来看孙子的要求,都被她一口回绝了,她说我一个人能带大詹妮弗,也能带大迈克,不劳您二老费心了。
后来,尤纳斯的父母还是瞒着他们,偷偷来到了多伦多,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孙子,也看到了迈克社会保障卡上的名字:迈克·张。她成功了,迈克的出生,把那记巴掌还了回去,而且打得更为响亮。她不是不会做一个对世界睚眦必报的人,只是她原先的锋芒,被自己的母亲遮住了。
张明燕把烟和打火机,还有烟灰缸,重新收到了橱柜的顶端。到现在为止,她隐瞒得很好,迈克不知道她会吸烟,詹妮弗好像知道一点,但是她已经开始懂得,有些事情在家里,还是不提为好。
她熄灭了蜡烛,重新打开厨房的灯,灯光很亮让她觉得一时有些刺眼,她又走过去关上,站在厨房的门口,四周是一片的黑暗,她慢慢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在黑暗里,看见眼前的路,她慢慢向着客厅走去,长长的走廊两边墙上,发着米黄色光芒的廊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慢慢亮起,再慢慢熄灭,而走廊两边,挂着的每一张照片上每一个人的面孔,也随着廊灯的光,慢慢亮起,再慢慢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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