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丝苔拉从小巷里走进来,穿行在曲折迷离长长的走廊的时候,他想,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人生中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是在麦德林的一间棚屋里出生的。出生的时候,母亲赛琳娜的哭喊,响彻了那一片的棚屋区,从早上一直到下午。叔叔和舅舅,姑姑和姨,还有很多我的表兄弟姐妹,在很小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爷爷和奶奶在另一个房间里,虔诚地祷告,祈祷我能够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接生婆大声地叫着,要我母亲不停地使劲,母亲声嘶力竭地叫着,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全身痉挛着,语音含混地诅咒着每一个她知道的事物,她的手指撕扯着亚麻布的床单,直到那床单的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缕一缕的了。孩子们兴奋地叫着,因为大人顾不上责罚他们,而是围坐在我们家那幢破败的红砖房外面,紧张地等待着我的到来。那是八月的一个黄昏,空气温暖而湿润,从红砖房的二楼,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麦德林河,穿越这片红黄相间,杂乱不堪的棚屋区。如果是一个安静的午后,你坐在二楼的露台上,甚至可以听见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那天的夕阳很好,红的很柔和很温暖,安静地徘徊在深蓝色的河水上面,像是一幅,色彩过于浓重的油画。
我的第一声啼哭,是我的表哥阿图罗·阿卡狄亚·冈萨雷斯听到了,他当时刚刚六岁,随着接生婆的拍打,和我母亲长长的一声叹息,他像风一般冲出了房间,来到了房门口,对着每一个他见到的人大声地喊着,生出来了!生出来了!他径直跑到了街上,喊着这句话,从我们家旁边的“冰山”冷饮店,一直喊道这条街最南边的梅尔卡多家。他的叫声里,有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兴奋和解脱,可能他当时只是想着,一件事情终于结束了,终于有了一个,看来是不错的结果。
我的父亲迭戈·加西亚很及时地赶到了,他是从波哥大的一家墨西哥餐馆里回来的,为此,他被扣了整整三天的工钱,因为他是厨师。不过他看到我的时候很欣喜,他在狭小的房间里舞动着双臂,感谢着主和很多我第一次听说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过来,看着我的眼睛。
“我决定叫他里奥·赫尔南德斯·加西亚!”他庄重地宣布着,这个名字他说他想了一路,他们说,里奥在西班牙语里,是狮子的意思。“他会像狮子一样地强壮!看看他的手指,看看他的头发!”他不停地跟过来道贺的人说道,“这是我们加西亚家的长子。”爷爷在一旁昂着头,拄着拐杖,很是骄傲地补充道。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人们的脸上,裸露的皮肤上,都汗津津的泛着光,父亲让人买来了牛杂,做了一大锅的帕伊萨牛杂汤,招待来看我的亲戚和朋友。大家都很高兴,有人唱起了班布戈。班布戈是哥伦比亚最有特色的歌舞,据说起源于居住在安第斯山脉的印第安人,这是“追逐舞”,男人追求女人,直到最后两人一起起舞,他们说每跳一次班布戈,就好比经历了一次爱情,它有着印第安人的狂野和孤傲,黑人的热情和奔放,还有西班牙人的浪漫情调,后来,有一个哥伦比亚的诗人曾经说,“在那曲调中,充满印第安人的忧伤,它带来非洲炽热的旋律和安达路西亚潇洒的风貌。”
领唱的,是我的一个姑妈,她是远近闻名的歌手,但是我们家唱得最好的,还要算是我的妈妈,她原先都是在鲜花节上做班布戈的领唱,只是因为今年要生我,才把这次领唱的机会,让给了我的姑妈。
姑妈的歌声,有点沙哑,我喜欢她的声音,有一种微微喝醉的感觉,她的声音里有轻快的流水,伤心的兰花,还有一个永别的夜晚,有人拿着吉他和班多拉琴给她伴奏,曲调时而苍凉时而欢快,不一会儿,我父亲的声音加了进来,他的声音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还有对未来的期望,别的亲戚,有的在随着音乐起舞,有的在忙里忙外地照顾着我的母亲,而我,已经在哭声中沉沉地睡去。
我想我是幸运的,我能出生在他们中间。
麦德林的棚屋是建在山上的,河畔的那两层的红砖房,是我的家。我在街道上长大,当我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沿着起伏不断的山路奔跑时,就像一只在草原上追逐的小狮子。他们说里奥跑得像风一样,这个孩子配得上他的名字。
阿图罗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自从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们会玩到一起,他赌咒发誓道。我们分享所有的东西,一块巧克力,一片彩色的羽毛,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暴打,还有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我们棚屋区的孩子,总是在靠近麦德林河边上,一块看起来比较平整的草地上踢球,有时甚至就在街道上,我当时什么都可以用来踢,一个空罐头盒,我和阿图罗就可以踢一个下午,母亲赛琳娜每次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叉着腰,吵着要把我和我破了洞的鞋一起扔出去,“扔到麦德林河里去!”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从波哥大回到了家,他说是因为那边的餐馆不景气,但是在我们棚屋区是藏不住秘密的。很快就有人告诉我妈,说他是因为搞了老板娘,被老板叫人打了一顿,自己跑回来的,我妈伤心欲绝,在我姑姑的陪伴下,买了车票去波哥大,去了那家我爸打工的餐馆,亲眼看见了老板娘长什么模样,才心安理得地回了家,回到家后,她一遍遍地问着我的爸爸:“你是怎么看上那个又肥又蠢的婆娘的?她哪里比得上我赛琳娜?”
我的父亲无语地削着一根木棍,他也不知道那根木棍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削它,但他还是很纳闷地问母亲:“你看见的是不是厨娘贝拉?她一直是又肥又蠢的。”
母亲一气之下,哭哭啼啼地要回娘家,其实妈妈的娘家,就在相邻的另一片棚屋区,走路十分钟就到,但是这是大事,女人如果没有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的事,就不得再回自己的娘家,否则是极为不吉利的,我父亲不相信母亲有这样的魄力,“她有着亚马逊河一样多一样长的头发,但是眼睛只能看到蜜蜂的翅膀。”他不屑地说道。这点父亲没有看错,我妈是没走,但是我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开始拒绝做饭,身为厨师的父亲对这点要挟嗤之以鼻,接着我妈拒绝打扫家里的屋子,最要命的,是拒绝和父亲上床,父亲眼看着这日子,和过去相比要变得面目全非,终于在一个夜晚,他赖着脸皮以和我妈再生一个的要求,把家里一切的事情重新归入正轨。
但是好景不长,我爸在风平浪静之后不久,据说又因为和一家烤肉店的女侍应生眉来眼去,两个人在餐馆后门亲热时,被一群在那里接头的毒贩,误当成监视他们的便衣,被人一路追杀,在爬上一个棚屋的屋顶时,他被从后面射过来的子弹打中,从屋顶跌落一路翻滚着,沿着小路摔进了麦德林河。
我对于父亲最后遭遇的这件事,一直觉得难以理解。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戏剧化的人,我可以理解他愿意选择死亡,因为死亡得足够让人意外。但那不应该是他选择死亡的方式,不应该只是让一个毒贩打死,因为这不过是我们这边没过几天就要发生的事,这件事太普通,太没有反转,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应该想到有更好的方式,他值得获得一个更好的方式,去宣告他的死亡。因为,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见证我父亲迭戈·加西亚,是如何孜孜不倦地,让自己成为一出出戏剧的主人翁。
刚好在我出生的最后一刻赶到;在给我命名之后,就把我扔给我妈,去和我的姑妈唱着班布戈跳舞;在酒吧,他曾经跟人打赌他可以一口喝下一整瓶威士忌,就为了看到对方惊讶的眼神;为了八月的鲜花节,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花人”,在游行时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设计了一套裁剪很新奇的衣服,他花大钱让人做出来后,自己穿着上街被警察打了两次,被黑帮打了三次;说自己有通灵术,相信自己可以和神对话,还在教堂和神父辩论,最后被宣布为不受教堂欢迎的人;他为了一个不知道胖瘦的老板娘被赶回家;回到麦德林,他说他要成为企业家,因为他专门研制了一种据说能让男人一直坚挺的药,而且他和别人说已经初见成效,他要收取的巨额专利费,会把我们家用钱装得满满的,“连门缝里都塞满了比索。”他说。后来别人说告诉他这种药叫伟哥,已经有人卖了,他才悻悻地作罢。至于这个女招待,他说她是很可怜的一个姑娘,从小就没了爹妈,而且她非常能理解他,“不像你妈。”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和我说话,而且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没有喝酒,我没有闻到他口中劣质酒和劣质烟草的浓烈气味,相信我,那气味跟梅尔卡多家厕所的味道差不了多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理解,一个男人需要的是理解。”他摇着手指头对我很肯定地说道。
而通常我们的对话,都是另外一种样子,“一个男人,就要在女人的拥抱和温柔的话语里睡去,就像睡在美丽的罂粟花丛中一样,最好边上再放上一瓶酒,我亲爱的里奥,这才是一个男人的生活。”他会喝着酒把我叫过去,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语重心长地说着类似的话。
我的父亲长得很帅,高高的颧骨,黑色的眼睛,一头长发往后梳得溜光水滑,尖尖的下巴上有一道竖沟,像美国影星加利·格兰特的那道沟一样。他的个子很高大,瘦而有力,他是一个好的舞者和歌者,脚步的轻盈和歌声中的忧郁,是他专门为了一鸣惊人而苦心磨练的。
但他是一个厨子,因为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就是一个厨子,除了做饭,爷爷教不了爸爸别的,
爸爸能靠这谋生,这对于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爸爸唯一教给我的东西就是足球,一说到足球他就两眼放光,他可以喋喋不休地和别人争吵着阵型状态和主教练,他有着最大胆的设想和最戏剧化的换人,不管别人说他如何不切实际,他对最后一分钟扳平甚至反超都极为热衷,他是麦德林国民竞技队的忠实球迷,只要他能看上球,不管上班还是有事,他总会以各种理由去现场看球,他最喜欢的球员,是那时风头正劲的伊基塔,“这个守门员除了长得太丑,真的是太完美了。”他站在看台上啧啧有声地赞叹着。曾经为了去看国民竞技队的客场,他对我妈说去给得了肺炎的我买药,然后把买药的钱换成了车票和门票,去了卡塔赫纳呐喊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在我认为我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赶回来了还带回来据说是一个在球场问来的偏方,是用一种只在卡塔赫纳生长的干海草磨成粉,和洋甘菊,蛇血草,还有一一对亚马逊黑蜻蜓的翅膀,一捧哥伦比亚炸蚂蚁,还有别的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之他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带回来了,一半弄成药泥,黑糊糊臭烘烘地敷在我的肺部,另外一些东西熬成药汁让我喝,我一连喝了七天,不知道是他的药真的管用,还是我真的命不该绝,反正我活下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是他觉的这件事上对我有所亏欠,后来,他带我和阿图罗看了一场国民竞技队的比赛,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足球。原先我见过的足球,不是我们在街头踢的破破烂烂的皮球,就是电视广告里,那种黑白五角形方块完美的足球,阿图罗那时已经是国民竞技队少年选拔队的前锋了,是他管教练多要了两张票,让我们去的。爸爸带我们去,是教练要求有成年人到场。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我真的无法区分他带我们看球,是对我生病这件事有所愧疚,还是像他一贯干的那样,只是想到了一个现场看球的机会。
在看台上,阿图罗对我说他的偶像是林孔,国民竞技队勇猛过人,速度奇快的前锋,他一直指着给我看说林孔的过人动作,在说他射门的脚法,但我完全没有听见,我只看到了伊基塔,那一头飘逸的长发,那面对对方前锋冷静的假动作,我甚至随着他攻出大门,组织进攻时,对着他大声呼喊着“前进前进!疯子疯子!”有一次甚至他攻到了接近半场,全场的球迷,不管是客场的还是主场的,都起立为他欢呼,而全然没有管已经有五个国民竞技队的队员,急忙回防到了小禁区里,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在疯狂推进。
终场结束时,我们喊着伊基塔的名字,他远远地冲着我们招了招手,就进了球员通道。我站在看台上,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里,对着球场上的麦德林国民竞技队的队旗发誓,我要做一个像伊基塔那样的守门员!我要像他一样在这块草坪上奔跑!从那天起,我有了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目标。
我原先踢的是中场,在我们街上踢球是没有人愿意守门的,于是我主动要求守门,父亲给了我一个超乎同龄人的身高和敏捷,我每天在草坪上练着各种各样的侧扑,飞身扑救,扑脚下球,我练得很枯燥,但是我的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伊基塔远远向我招手的画面,而他的样子,在我脑海的画面里却是越来越清晰,他的胡子,他的长发和黝黑的皮肤,他开朗的笑容。
终于,在又一个炎热的夏天里,我和阿图罗都成为了国民竞技队少年队的一员,阿图罗是前锋,我是守门员,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我当时想,爸爸,你可以免费看国民竞技队的比赛了,只是,你已经不在了。
从我父亲滚进麦德林河的那一刻,我的母亲就好像有了预感。她那天早早地从咖啡工厂回了家。身上,还带着哥伦比亚咖啡豆浓郁的焦香味。她特地换上了,平时很少穿的白色亚麻布衣裙,拦住了正准备出去踢球的我,对我说,今天你要呆在家里。她的口气很平和,却是不容拒绝。
母亲长得,也许不算很漂亮,但是她有一种让人难以忘记的气质,她有一双坚毅的黄眼睛,像一只我行我素的猫。她是一个无以伦比的歌者,当她一开口,世界就好像全都静止了一样,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她的歌声里,有着麦德林湛蓝的天空和险峻的山峰,有着情人的呢喃和无怨无悔的爱情,她能唱出生与死,爱与怨,听她的歌,会让人哭,也会让人笑,她不经常唱歌,只有在每年的鲜花节,她才尽情地一展歌喉。
我很少见到母亲真正的生气,我对她更多的印象是系着一条脏围裙,对着我大声地叫嚷着,但转眼之间,她就会拿出一块做好的番石榴蛋糕,或是从隔壁的“冰山”冷饮店里按半价买来的一块奶冻,她会催着我赶快吃完,吃完要做功课,做不好我会把你从头打到尾!她依旧大声地对我嚷嚷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真正生气,就是那次和姑姑去波哥大看那个又肥又蠢的老板娘,我一直觉得这里可能有什么误会,因为父亲对于女人还是很挑剔的,他无论如何不会找那个厨娘贝拉,母亲很可能是看错了,爸爸找的女人,怎么也不能比她差,或者,她是怕看到那个老板娘比她好看?
妈妈做的菜很好吃,我觉得比爸爸还要好吃,虽然爷爷说自己家的祖先,一个上士,给玻利瓦尔做过饭,后来这个故事在我爸爸的嘴里,上士变成了上尉。“加西亚家的男人,天生有一双,能做出打动人的心和胃的手。”我不止一次听过爷爷和爸爸这么说过,但是我还是觉得妈妈的饭菜最香,不管是巧克力玉米饼,还是水波蛋牛奶汤,还有炸猪皮,都是我最喜欢吃的,这点阿图罗也是这么说的,因为只要知道我们家有好吃的,他就会死皮赖脸地在我们家呆着不走。
母亲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加工厂上班,她负责晒干咖啡豆,我刚出生第三天,爸爸就要回波哥大,他喝了两天半的酒,花光了他带回来的钱。妈妈骂着他,说他不管家里,是个败家子,他嬉皮笑脸地说一个星期后就把钱寄回来,然后亲亲我的小脸蛋,亲亲妈妈就走了。妈妈伤心地哭了,泪水浸透了包裹着我的布,和妈妈身上咖啡豆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悲伤地打湿了我毫无知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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