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仙君?”
季雪庭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看着十分狼狈的书吏仙人,有些惊讶地问道:“鲁仙友,你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是那鲁仁被季雪庭和韩瑛留在城主府中,本来还心想着可以安然待在那戒备森严的城主府中,多多少少可以躲个懒,却没想到在那里压根没有安稳多久,他便骇然发现,之前在城主府中行走服侍的仆人士兵竟然尽数翻倒在了地上,等他把那些人扶起来一看,才发现所有人竟然都在无声无息之中变成了青州傀。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变故,让鲁仁吓得心惊胆战,当机立断便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城主府来找季仙君。至于他是如何想法设法冲出那城中行尸包围,又是如何鬼使神差琢磨着往这山神庙而来还真的找对了地方……这些细节都因为鲁仁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作者便一概略过了。只说鲁仁有惊无险到了山神庙中,看到的刚好便是季雪庭施法,让那韩家兄弟两人转为虹行与少年,在最好时光中翩然里去的场景。
若是个寻常人面对此情此景,大概也就是心生快慰,只当那两人应当是投胎转世亦或真的得了真逍遥,真自由,畅快人间去了。
奈何鲁仁虽然法力不高,在天界当书吏时倒确实是一等一的敬业,因此也一眼便看出了蹊跷。
那韩瑛虽修行剑道已隐隐窥见大道,但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而且还是一个斩杀了数万城民的凡人。当然,按照人理,韩瑛确实情有可原,然而大道无情,杀孽如此深厚,韩瑛身死之后,应该魂灵被缚落入幽冥受重罚才对。至于韩稚春,这种非人非妖的混血,又被歹人所害化为恶兽,将数万魂灵困于此城干涉天道轮回,消散之后也最轻应该也是个身死魂灭永世不可超生的下场。
可方才鲁仁看得分明,季雪庭不过一触,竟将两人身上层层孽气化为乌有,除此之外,这位本应道行低微,全靠一身剑术傍身的底层仙官,不知道施行了什么法门,竟然还让那两者幻化为圆满之态,安然消散——这番行事,几乎已可称之为“逆天”。
然而,若真是“逆天”之举,这天地气机也当有所改变,引发天劫才对……
可鲁仁环顾周围,再看看那面色平静一片安然的季雪庭,却怎么也看不出旁的端倪——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那位宴珂。
那人骤然改了面貌就不说了,如今鲁仁再看他,才骇然发觉宴珂此人身上竟然隐隐萦绕着一股浩然缥缈的上仙之气。
鲁仁一瞬间就腿软了。
莫不是有什么上仙刻意随行抽查下界仙官的公务不成?
最开始鲁仁还想躲在一旁装死,可眼看着那白发上仙又是抽剑又是各种奇奇怪的不知道打算如何教训季雪庭,鲁仁也再无法昧着良心坐视不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断两人。
他佯装不曾见到之前古怪举动,只专心于仙务上来。
“季仙君,你是怎么做到的,方才……方才那两人……”
鲁仁心中疑惑重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干巴巴问道。
碍于一旁有上仙,他问的隐晦,但季雪庭惯来聪慧,听得只言片语便已隐隐猜到鲁仁想要问的。
白衣仙君看了看自己方才还隐有灵光的双手,坦然道:“我不知道。”
鲁仁:“……”
季雪庭见他脸色变幻莫定,随即又笑道:“不过,我猜应当是瀛山有灵,借了力量予我好让燕燕和小春不至于太过凄凉收场。”
季雪庭不解释还好,他这么一解释,鲁仁心中疑惑显是更深了一层:“瀛山……有灵?”
虽然世人都道名山大川自有灵气,可鲁仁在上界当了这么久书吏,却从未听说过真有什么山灵之说,不然天界也不至于还要特意派那仙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去那山中当什么山神主了。
季雪庭察觉到鲁仁心中疑窦,眼神微暗。
其实就在今天之前,他也从来不曾相信什么天地万物草木山川自然有灵,直到刚才……
他与山同魂,曾亲身感受过那远古磅礴而沉默的意志,甚至就在此时,他依稀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格外庞大的力量残留在他心魂之中的一点余韵。
至于他刚才全凭魂灵所感,察觉到了那山灵所愿之事,确实也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
“……燕燕所念所想,都已经成过往,而他先前所作所为,虽以无人记得,却终究还是被这天地看在眼里。虽说大道无情,可我却觉得,这天地也许也不是完完全全不曾有情。”
到了最后,季雪庭只是笑眯眯含糊冲着鲁仁说道。
“唉,这,这事可真是的。季仙君,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件事到时候可是要写文书的,那文书呈上去,麻烦可少不了。”
鲁仁一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尤其说到文书两字,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就是这山神主副手——正好就是那个写文书的,顿时脸色青白,恨不得就此死过去才好。
“这个嘛,咳咳,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糊弄……”
季雪庭正要开口安抚对方一番,忽然间,胸口中那维系他性命神魂的灵物忽然又猛地震动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瞬,眼前似乎闪过无数影像,然后身形便微微一晃。
“季仙君?”
鲁仁见他不对连忙叫道,正要去扶起,旁边倏然伸出一双手,正是那位身份来历都深不可测,叫人一望就头皮发麻膝盖发软的上仙,提前一步扶住了季雪庭。
然而,扶是扶了,动作却很别扭。
简直就像是把季雪庭当成了个琉璃盏般小心翼翼,而他自己,就像是那玷污了对方的乡间孩童般,痴迷不已偏偏也生怕玷污了对方。
害怕打碎了,又舍不得放手。
……
鲁仁眼观鼻鼻观心,只敢偶尔借着余光瞥一眼那位上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鲁仁就是觉得,这位上仙给人感觉怪怪的。尤其是那一身淋漓鲜血配合着白发银瞳,更是叫人忍不住想起上九霄那位天衢仙君……
额,天衢……仙君?
那个名字印入鲁仁脑海的同时,季雪庭已经按着胸口恢复了正常。
“我没事,别担心。”
季雪庭对鲁仁道。
“不过……我刚才才发现,原来这瀛山之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要去了解……”他眉头微蹙,凝神回忆着自己刚才恍惚中看到的种种片段,轻声说道。
“当然,鲁仙友请不用紧张,如今伥鬼已除,且有天衢上仙在一旁相助,应当可以很快就解决。”
话音落下,他却并未立时等到鲁仁的回答,他疑惑转头,才发现鲁仁已经震惊到呆滞状态。
“宴珂……宴公子……是……天衢……上仙?”
“没错。”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鲁仁控诉地看着季雪庭,几乎有泫然欲泣之感。
什么时候知道的?
季雪庭哑然。
其实早在之前,季雪庭便已经隐隐察觉到,宴珂真实身份不太对劲,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就如同一刻钟前的鲁仁一般,还以为是仙界派人来监督下界仙务,于是并不点破,只在一旁暗中观察。
真正确定宴珂便是天衢,还是因为伥鬼最后在山神庙中给他设下的那个幻境。先前伥鬼便已经数次布下幻境企图动摇季雪庭心神,是以他多多少少还是能够摸清一些伥鬼的套路,幻境必须以一人的真实回忆和经历,来自于内心深处最深刻的情感作为依托展开。
就比如说季雪庭之前看到的毒酒幻梦,还有山神庙中的戾太子皇兄……
可是,最后那一次的幻境,显然并不是来源于他。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早就已经死了。
晏慈堕仙回到人间,推棺见到被剥皮做成了箭耙子的他……这段回忆,只可能来源于另外一个人。
昔日的晏慈,自然便是今日的天衢上仙。
也正是因为这样,季雪庭才确定了,宴珂就是天衢上仙。
之后他更是为了让伥鬼以为他入套,而将计就计,割下了“宴珂”也就是天衢仙君的头颅。
想到这里,季雪庭甚至有点儿些微的歉意。
毕竟当时,他确实没有手软。
倒是难怪天衢还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以为他真的很喜欢割别人的头……
“抱歉,方才我那般举动,确实得罪了。”
季雪庭硬着头皮,对着天衢道歉道。
“没关系。”
天衢完全没有顾及到在场还有鲁仁这个外人在,他只是怔怔看着季雪庭,眼中隐有微光闪耀。
“你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甘愿受之。”
这话听着就有点不太对。
“……当初我欠你的,你都可以要我还。”
然后季雪庭便听到天衢上仙继续说道。
他叹了一口气,背地里以秘音偷偷问鲁仁道:【等等,天衢上仙他是不是不知道我飞升上界是靠修行无情道的?】
那鲁仁自从发现原来宴珂便是天衢上仙之后,陡然间便明白了,自己在那两人中为何会显得如此多余,这时已经自然而然避开了数十步,听得季雪庭询问,他干巴巴应道:【自然,这种事情都是不会外传的,除了通明殿,外人无从了解。】
得到鲁仁的肯定回复,季雪庭心中顿时了然。
当然,也愈发觉得麻烦。
他无奈地转过头,对上天衢,尽量以一种温和,平静,安抚人心的声音幽幽道:“天衢上仙,有一事情……我想你应当知晓。”
“我飞升上界,靠的是修行无情道。”
“无情……道?”
天衢上仙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季雪庭,仿佛根本没有明白他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季雪庭只好把话说得又更清楚了一些。
“既然已经修行无情道,意味着昔日那些爱恨情仇,与我而言早已成过眼云烟。天衢上仙,对你,我早已经无爱无恨了。”说罢,季雪庭唇边笑容愈发淡然,“既然早已没有爱恨,自然也再也没有什么亏欠不亏欠的。”
“天衢仙君,我不需要你还我什么……便是你要还,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季雪庭:我不需要妨碍我修行的东西呢,不好意思。【温柔微笑.jpg】
第37章
“无爱……无恨……”
天衢看着季雪庭,轻声重复道。
有那么一瞬,天衢如今看上去,仿佛只是有些微微的茫然而已。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时的他,是如何五腑如煎,痛苦欲狂。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天衢早已在心魔与神念中无数次地想过自己与季雪庭重复时的场景,而在那些幻象之中,他能够想到的最可怕的事便是季雪庭恨他。
他的阿雪会对他冷言恶语,口出诅咒。
他的阿雪会对他露出怨憎神色。
他的阿雪会不愿他靠近,或者对他刀剑相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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