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近来身子不大好,住在畅春园中安养,娜仁自然也在这边。
弘历直奔畅春园来,给康熙请了安,见娜仁不在康熙殿中,说了两句话准备告辞,康熙忽地道:“你娘娘不在,去光明书院了,你在这坐着,朕问问你的功课。”
他面色不大好看,难得精神头不错,倚在炕头,靠着暗囊,手边有一卷书,弘历瞥了一眼,是《孝经》。
他心里倏地一动,定了定神,在炕边的墩子上坐下,恭敬地道:“汗玛法您说。”
康熙于是问了些四书五经的要义,又拣着史书典故随意问了两句,见弘历均对答如流,面上便透出几分满意。
然后话锋一转,康熙却问起近日赈灾其中的细微琐事来,事无巨细,想到哪里问哪里,好在弘历办事经心,答得也很流畅。
甚至连今岁米价几何,京中各大粮铺、陈米新米的价格差异康熙都一一过问,弘历一开始答得还很轻松,后来也不免有些迟疑。
“民生——”康熙抬手拍拍弘历的肩,意味深长地道:“对百姓而言,吃到肚子里的才是最要紧的。你还差些火候,跟着你阿玛,好好地学。”
“是。”弘历恭敬地应声,康熙又状似随口一问:“怎么来了就忙忙要找你娘娘,有什么事吗?”
弘历忙道:“来时见园子外两棵梅花树上红梅灼灼怒放,开得极好,故而折了两枝,给娘娘插瓶用。”
康熙瞧不出喜怒,“丁点子东西,也值得你巴巴地去献宝。”
弘历却不慌,振振有词地道:“娘娘喜欢就是好的,娘娘若是不喜欢,那些珠玉绮罗,便是再珍贵也无甚用处。”
康熙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弘历也心里发毛,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是轻笑的声音,“小子倒是知道怎么讨你娘娘喜欢。”
弘历从容一笑,带出些自得来,“娘娘身边养大的,若还不知娘娘喜欢什么,真是白活了。”
“行了,去吧。”康熙把手边的一卷《孝经》往弘历身上一拍,摆摆手,便是不留的意思了。
待弘历去了,康熙才轻咳两声,梁九功忙捧了参茶来服侍康熙饮下润喉。
顺了会气,康熙倚着暗囊,喃喃道:“但愿这小子这份心能长长久久地存着。梁九功——”
“诶。”梁九功忙答应一声,“万岁爷您吩咐,奴才在呢。”
“去笔墨来,朕要拟一道旨意。”康熙微眯着眼,未多时宫人将物什捧来,康熙挥笔一蹴而就,俨然早已打好腹稿。
一封圣旨书罢,康熙从头到尾缓缓看了一遍,没多迟疑,取玉玺来加印,待晾干了墨迹,便卷了起来,命梁九功道:“收在炕上柜里,再回宫时随身带着。”
“是。”梁九功应诺。
次年正月,办千叟宴。
康熙欢喜,多饮了两杯酒,然后便觉头脑昏昏沉沉的,到了永寿宫倒在炕上就睡,娜仁掐着腰看着他,长叹了口气,对梁九功嘟囔道:“你也不劝着点。”
梁九功并不辩解,只低声道:“难得爷高兴。”
“罢了。”娜仁又叹了口气,见太监们忙活着为康熙净面脱衣,便道:“我去后头睡,明儿不是休沐吗?叫皇上多睡会,等我起来一起用早膳。”
梁九功忙恭敬地答应着。
三月,康熙亲临四皇子雍亲王别院圆明园,饮宴赏花,弘历陪侍皇祖父身侧,俨然取代了当年的弘皙,成为康熙孙辈中第一人。
四阿哥对他愈发教导严厉,因他如今在宫中居住,又叮嘱他多照顾皇上与皇贵妃身体,哄皇贵妃高兴,不可行事嚣张,为皇贵妃惹烦心事。
这些事都是他叮嘱了许多年的,弘历尽数应下。四阿哥又盯着这儿子看了半晌,忽地轻叹:“也是命数了。当年,入宫陪伴你慧娘娘的人选,我本是属意你五弟的。”
“耿额娘汉人出身,五弟养在慧娘娘膝下,不会显得王府有攀附之心,也会省慧娘娘些事端。”弘历轻声道。
四阿哥点点头,微微垂眸,一颗颗地捻过常年随身佩带的佛珠,道:“可你汗阿玛属意你,因为你额娘是满人。”
弘历静默几瞬,起身一礼,“儿子明白,阿玛放心。”
父子俩打了两句机锋,四阿哥便不再在此上多言。
“你要记着,宫里这些年,是谁护持你长大。”四阿哥拍了拍弘历的肩,叹道:“皇宫大内,即便以王府的势力人脉也鞭长莫及,你能顺利平安地长到这么大,多亏是在永寿宫。若不是在永寿宫……我膝下可只有你一个,是满女所出。”
弘历再度深深一礼,这次只四个字,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儿子明白。”
转眼入了冬,康熙的身体又不大好。
这会是肉眼可见的不好,每日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
仍是在畅春园养病,娜仁放心不下,连着守了半个来月,总是提心吊胆的。
她已记不清康熙究竟在位多少年,只是今年打年初起,她便总觉着心头沉甸甸的。
想来,真的是康熙的大限到了吧。
娜仁不认命,日日夜夜地守着,盯着殿内的琉璃宫灯一盏一盏地换,灯火从亮眼到微弱,再由微弱转亮,殿内一个个长夜灯火通明,太医聚在偏殿里,没日没夜地商讨脉案药方。
娜仁一向是待下脾气最好的,怒气上头也对着好几个太医发了火。周遭侍疾的宫妃与皇子宗室们各个呐呐不敢言语,宜妃更是恨不得当场有个地缝能叫她钻进去。
这日,康熙难得来了些精神,笑呵呵地劝娜仁:“阿姐你不要这么大火气嘛,他们也尽力了。唐别卿的医术,阿姐你还不知道?不说活死人医白骨,也称得上是当时第一了吧?认识这么多年了,人家一把白胡子咬着牙开方,阿姐你就不要冲他发火了。”
“那是他们无能!”娜仁仍有些愠怒,然后借着灯光一看康熙的面色,见他红光满面的样子,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皎皎!皎皎!”娜仁忽然转头喊,皎皎忙不迭地从外殿进来,“额娘,怎么了?”
娜仁面色有些沉,问:“二阿哥和大阿哥怎么还没来?”
皎皎迟疑一下,“保清应当快了,保成……从清东陵那边过来,正经有些路程呢。”
娜仁深呼吸一次,刚要说些什么,康熙却按住了她的手,轻轻一笑,虚弱却一如既往地温和,全然不见对外人那股仿佛生而带来的压迫感。
“阿姐,不要急,能见与不能见到,都是命吧。”他一口气叹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两声,娜仁火气上来一半,见他这样子也不好往出发,强压下去,一面扶着他为他顺气,一面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偏不信命!”
“知道阿姐不信,阿姐也无需信。”康熙轻声道,眸光似是微动,目光坚定,神态威严。
“叫他们进来吧。”
第181章
殿内一片死寂,原本低声啜泣的嫔妃也在感受到不同往常的气氛后默默吞下了哭声。
娜仁坐在炕边,紧紧握住康熙的一手,一如当年握住太皇太后的手一般用力。
康熙笑着,为她拭去眼泪,然后向梁九功招了招手,命道:“宣诏。”
几位皇子心登时提了起来,顾不得场合规矩,齐齐抬头看向康熙。
然后却见梁九功弯腰,对康熙道了声:“奴才冒犯了。”然后从康熙脚底上了炕,自康熙卧榻之内上锁的炕柜中捧出一只锦盒。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几位年长有子的嫔妃更是,小心翼翼地,殿内连一声粗重的呼吸声都不闻。
然而梁九功展开锦盒内那一轴明黄的圣旨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后,念诵的内容却不是众人所暗暗期待的“咨尔皇x子”,而是“咨而慧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
众人又是一惊,娜仁猛地抬头看向康熙,却见他冲着自己温和地轻笑。
梁九功应也是有些着急,吐字清晰却不失速度,很快便念诵到“宜立为皇后”。
再到之后赞颂之言,娜仁竟已听不太清了。
她只是用力地睁着眼,紧紧地盯着康熙,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也不舍得眨一下。
康熙缓缓笑了,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阿姐一生,富贵也好尊荣也罢,自有朕为你送来,那劳什子的命,无甚可信的。”
娜仁年少时,曾有高僧断言她命短福薄,怕担不住富贵、得不了长寿。
康熙这话,倒是颇有些少年意气的意思在里头。
娜仁眼睛酸涩得紧,她紧紧咬住下唇,没发出一丝哭声来。
康熙笑着安抚她,又招手,唤四阿哥上前。
四阿哥心都跳到嗓子眼了,面色倒是平静,眼眶湿润膝行至炕前,低低唤:“汗阿玛。”
“你登基之后,两宫太后,当以母后皇太后位尊。”康熙闭眼缓了缓神,睁开第一句便是此言,然后微顿半晌,不顾这句话在殿内炸起多少水花,继续叮嘱许多。
那些国务朝政之事,娜仁听不进去,她就怔怔地坐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德妃牙齿紧紧咬着唇,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紧紧盯着康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尊卑,她的侍女连拉了她的衣袖几次,也未曾将她唤回神。
“皎皎啊——”康熙总算叮嘱完了四阿哥,又唤了皎皎近前,喃喃道:“你家小丫头,是真不叫人省心啊。”
四阿哥目光微动,皎皎伏在炕边,哽咽着道:“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在外浪荡多年,于您晚年,陪伴之日甚是不足……”
听她此言,康熙瞥了她一眼,似是轻嗤着笑了一声。
皎皎紧紧抿着唇,康熙又无奈地轻叹,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啊,朕一向拿你没办法。往后和安隽云好好的,要记得时常入宫,好陪伴你额娘。南苑行宫……或者你那书院都好,你额娘若是在宫里住腻了,要记得带她出去散散心。”
说着,康熙又看向四阿哥,叮嘱:“朕去后,宫中凡有子开府嫔妃皆可出宫由子嗣奉养,也不要拘束了你慧娘娘。”
四阿哥闻言,心中了然。
自他知事以来,慧娘娘便时常到南苑去小住,这几年大姐姐的书院建成,慧娘娘也轻装简行带人去小住过。
汗阿玛这般叮嘱,无非是告诉自己,即便他驾崩之后,也不要把慧娘娘困在宫中。
四阿哥答应得干脆,康熙便又笑了。
他今日精神极好,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又盯着窗外发了半日的呆。
皎皎迟疑一下,还是道:“从那边快马过来,约莫一二个时辰便能到了。”
这话说得没前没后的,康熙却听懂,摇头轻笑,“罢了,见与不见,也没有什么的。”
他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抓,没等收回手,便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的面色便迅速灰败下来。
娜仁心一惊,忙喊:“太医!”
“阿姐……”康熙握住她的手,倚着暗囊顺了半晌的气,有气无力地道:“任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便莫要为难他们了。”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凑近娜仁,附在她耳边,用力道:“阿姐往后,定要、事事遂意……平安终老啊!”
然后最后冲她一笑,便闭上眼,出了一半的气就这样被咽下了。
“玄烨!”娜仁眼疾手快地拥住他,压抑着的悲伤情绪再也按不住,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宣泄而出。
梁九功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哭道:“万岁爷……驾崩了——”
殿内登时爆发出阵阵的哭声,皎皎牙齿紧紧咬着唇,没发出一丝哭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她深深叩首,心中酸涩难忍、百感交加。
汗阿玛,女儿不孝。
但这一回,女儿无论如何都不能顺您的意。
您要用血缘与孝道将柔维与大清套牢,一步步将煦国侵吞为大清附属,女儿却不能让您如意。
一国君主,何等荣耀尊位。身为国主的父母,本应引以为傲,又怎会成为不孝的错误污点。
她磕了一个又一个头,直到最后,四阿哥,或者说是已经应被称为新帝的胤禛与留恒一起,走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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