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顾鸾恰坐在楚稷身边,虽无意去看也还是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皇后给新宫嫔们定下的位份都不低。
光嫔位就有三个,往后还有昭仪昭容,两页都没写满。
楚稷眉心微蹙,一一看过,无奈摇头:“张俊,拿去给母后过目。”
“诺。”张俊躬身,就出了殿。约莫两刻后,这本册子就落在了太后案头。
太后正自午睡,起身后拿过这册子读了起来,读至一半,又气又笑:“去备纸笔来,哀家重新拟一份。”
“诺。”身边的嬷嬷应声,摆了下手,便有宫女行至书案前研墨。嬷嬷边扶太后起身边道:“奴婢不太明白,皇上若对皇后娘娘拟的位份不满意,大可自己重新定下,何苦来劳烦您?”
“他是想给皇后留些情面,也想让哀家多敲打敲打皇后。”太后说着,摇了摇头,“这皇后也是,素日不爱争宠,偏又看不得稷儿宠别人,这叫什么道理?”
“或许只是忌惮佳妃娘娘专宠太过。”主仆二人一并行至书案前,嬷嬷微微躬身,扶太后落座,“您也知道,起居注上许久没出现过旁人了。皇上宠是一回事,专宠是另一回事。”
“那她这般一味地往后宫添人,哀家瞧着也讨不着好,反易弄巧成拙。”太后摇着头。
这让她想起了先帝早年的一位宠妃……叫什么来着?时隔太久,她都记不得了。
但她记得那位宠妃在的时候占尽了宠爱,六宫黯然失色,连带着太后太妃们都紧张起来,变着法地往先帝身边送美人儿。
可她们那样安排,先帝太明白她们的意思,只觉看着就烦,反倒更变本加厉地宠那一位。
人年轻的时候总爱这样犟着一股劲儿,皇后这办法找得实在不好。
太后摇摇头,提笔蘸墨,将三个嫔位的分别改成了一个昭仪、两个昭容,往后的也能降则降,婕妤亦封了两个,美人留了三位,余下的都是才人、选侍,另还有两个家世低些的只封了末等的淑女。
写罢,太后落笔:“送去栖凤宫,告诉皇后是哀家的意思。另去紫宸殿回个话,不必提别的,只说哀家心里有数了。”
太后拟定的这一份,楚稷满意了。自此又过了月余,新宫嫔们在礼部择定的吉日入了宫,入宫当日,阖宫就热闹起来。
纯熙宫里添了三位宫嫔,一个昭容陈氏,一个才人闵氏,还有个选侍顾氏。这其中闵昭容与谭美人顾鸾没见过,但那位顾选侍,她却知道先前颇得皇后青眼。
除此之外,宫中还疯传顾选侍与她长得有三分像。
有着这些缘故,她自然对顾选侍好奇,却没有急着将人传来相见――新宫嫔入宫,依礼最先拜见的就该是皇后。她若先传来见了,就是往旁人手里塞话柄了。
翌日清晨,众妃齐至栖凤宫晨省。
栖凤宫好似从未这样热闹过。新宫嫔们心下紧张,大多怕失了礼数,个个到得都早,在殿前的院子里沉默无声地立着。
顾鸾出门的时间和平日差不多,一路与贤嫔结伴而行,迈进栖凤宫的宫门猝不及防地见满院的人转过身来问安,好生一滞。
“都免了。”她凝神衔笑,满院新人口道谢恩,声音动人。随着起身,她们不约而同地向两旁退让,避出一条道来,方便顾鸾站到最前头去。
不多时,殿门大开,景云出来一福:“诸位娘娘娘子,里面请吧。”
顾鸾便与舒妃先一步进了殿,后头的一众宫嫔也依身份高低依次入殿。殿中早已重新布置过,扶手椅添了十九张,分列两侧,几乎一直铺到殿门口。
皇后端坐主位,众人齐整问安,她颔了颔首:“都坐。”
众妃谢恩,依言入座,皇后抿着一贯端庄的笑容:“从前宫中姐妹不多,日子久了也闷得慌。如今人多起来,热闹一些,闲来无事也可结个伴儿。”
“既是自家姐妹,咱们万事都好商量。宫里若缺什么少什么,你们都可以来回本宫。”和颜悦色地说及此处,皇后话锋一转,“其余的,本宫只提点你们一句――切莫要生那些不该生的事,否则你们便同宫人们打听打听从前的倪氏和张氏,自有例子给你们看。”
新宫嫔们听言皆离了席,垂首福身:“臣妾明白。”
皇后颔一颔首,示意她们落座,复又启唇:“舒妃。”
舒妃微微欠身,皇后抿笑:“宫里人多了,这些日子事也会多,本宫难免忙不过来,日后便由你帮着本宫吧。小事你尽可自己决断,倘有拿不准的大事,你便着人来回话。”
这说白了,就是给舒妃协理六宫之权。
舒妃听言蓦然抬头,下意识地去看顾鸾的神情。
若依得封早晚来算,当是舒妃资历深。可顾鸾封妃早,膝下又有两位皇子,身份已然越过了她,座次也是顾鸾为尊。
舒妃因此不免有所迟疑,皇后似有不解:“舒妃?”
舒妃赶忙回神,离席应道:“诺,臣妾遵旨。”
顾鸾仿若未觉,平心静气地抿了口茶。
待得从栖凤宫中告退,众人各回各宫,便是新宫嫔们向各宫主位问安的时候。
顾鸾没乘步辇,搭着燕歌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越想越是肯定:皇后确是在与她较劲了。
广纳后宫在先、让舒妃协理六宫在后,皆可见皇后对她的忌惮。就连方才提点新嫔妃的那几句话,如若细想也颇是意味深长。
――倪氏和张氏的丧命,可都和她有不少牵扯。
顾鸾喟叹一声,摇了摇头。
她不打算去争,只是不知她的忍让能不能打消皇后的提防。
步入纯熙宫宫门,三位新宫嫔都已候在殿中了。
依着规矩,主位宫嫔没回来,来问安的本该等在殿外,但顾鸾提前交待了宫人请她们入殿喝茶。贤嫔也来了,坐在右首的位置,说些不疼不痒地话题与她们闲聊。
见顾鸾入殿,四人一齐起身,款款深福:“佳妃娘娘安。”
“都坐吧。”顾鸾落座,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顾选侍身上。
晨省时人多,也没工夫让她们一一认人,但因那句顾氏与她有三分相似的传言,她即刻就识出了哪一位是她。
目光没有在顾选侍身上多做停留,只一扫而过,她转而笑道:“日后同住一宫,当和睦相处才好。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跟本宫说一声,若本宫不在,去告诉贤嫔也一样。”
“谢娘娘。”三人一并离席谢恩,待得落座回去,位份最高的陈昭容又道:“臣妾在毓秀宫时就闻得佳妃娘娘贤名,也不知宫人传得是真是假。今日一见,方知娘娘着实宽和。”
顾鸾垂眸莞尔:“宫人们长日无聊,总要找些闲话来说,你们听个热闹也就是了。”
“才不是呢。”闵才人笑意嫣然,“徐氏之事臣妾们都清楚。失仪失到皇上跟前,落在谁眼里都该即刻打发了出去,也就是娘娘心慈才会顾及她的日后,给她留足了面子。”
“将心比心罢了。”顾鸾颔首。正欲再言,忽见一宦官入了宫门,又急匆匆地疾步入了殿:“佳妃娘娘。”他迈进殿门,躬身一揖,“皇上差下奴来问娘娘,今日何时能去紫宸殿?”
周遭直一静,三位新人都神色复杂地看向那宦官。
贤嫔从容不迫地先起了身,福身道:“臣妾先行告退。”
三人这才跟着也离了席,行礼告退。顾鸾面显歉意:“改日再请诸位来喝茶。”
言罢便搭着燕歌的手向外走去,御前差来的宦官赶忙走在前头,急急地示意宫门口的宦官去备步辇。
不多时,顾鸾入了紫宸殿。楚稷正要用早膳,见她进殿便笑起来:“快坐,等你许久了。”
“你先用就是了。”顾鸾睨着他,“我正忙着见几位新来的妹妹,你偏这会儿差人去催。”
“我还不是想帮你?”他拿筷尾敲她额头,“免得她们又说些不中听的话。”
顾鸾想起来了:饭遁。她封嫔那天第一回 和旁的嫔妃小坐说话,他就是用这招喊她走的。
她笑一声,执箸夹豆沙包:“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谁敢呀。”放满语速,她捏着嗓子抑扬顿挫,“占尽圣宠的妖妃,自是人人都又敬又怕的。”
楚稷听得憋笑:“那烦请这位妖妃近来先别回纯熙宫了。”
顾鸾微愣:“干什么?”
“留在紫宸殿给在下镇个宅。”他说着叹息摇头,“免得她们往紫宸殿凑,我没工夫见她们。”
顾鸾愈显讶异,心里纵有矛盾,懵了半晌,也还是说:“也总不能一直不见……”
楚稷面容微沉,手里磕着枚茶叶蛋,沉吟须臾,敷衍说:“过些日子再看吧。”
顾鸾便从这日开始了“奉旨镇殿”。按理来说,这样的安排恐会坑了她,让新宫嫔都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她却不怕。
因为他想得清楚,若有麻烦找上门,她知他会为她挡着。
如此过了几日,因她时时在紫宸殿伴驾,自没有新宫嫔敢贸贸然地来紫宸殿献殷勤。
可这却不能止了后宫相争。一日午后,楚稷忙着与几位朝臣议事,顾鸾不便在殿中待着就到殿外透了透气。一宦官从后宫的方向赶来,看见她,疾步上前:“佳妃娘娘。”
她循声而望,那宦官又上前几步,揖道:“后宫起了些争执,事情不大,舒妃娘娘让下奴来回娘娘一声。”
皇后给了舒妃协理六宫之权,舒妃却来回她,顾鸾自知舒妃是在向她示好。
她颔了颔首:“什么事?”
“是谨嫔娘娘宫里的冯昭仪与云祥宫的秦选侍起了争执,一来二去的……冯昭仪许是气急了,便让宫人动了手,掌了秦选侍的嘴。”
掌嘴。
顾鸾心弦一紧,宫眷动手动到脸上可是大事。
再做细想,秦选侍便是从前的秦淑女。大选之前楚稷大封六宫,她也位晋一例,却仍是宫中位份较低的嫔妃,更是几位老资历的宫嫔中最低的一位。
冯昭仪则是此番的新宫嫔里封位最高的,来日只消再晋一级就是一宫之主的嫔了。
可想而知,冯昭仪这是拿秦选侍立威呢。
顾鸾心下喟叹:“本宫知道了,请舒妃秉公办吧。”
说罢她就欲提步回紫宸殿,却被那宦官一挡:“佳妃娘娘……”那宦官面露难色,“若是旁人也还罢了,这秦选侍……到底和故去的淑太妃有些渊源,舒妃娘娘不敢擅作主张,想请您过去议一议。”
顾鸾眉头微凝,这才知舒妃原不止是想示好,也是真拿不准主意。
略作忖度,她道:“舒妃是有协理六宫之权才能料理宫务,本宫不该插手。现如今她开了这个口,本宫也只能说去看看。你先去把这话回了她,就说本宫一会儿就来。”
“诺。”那宦官一揖,就告了退。
顾鸾目送他离开,好生等了半晌才往舒妃的启德宫去。
若她所料无错,这时候舒妃宫里应是正热闹。新人入宫后的第一场大戏,不知有多少人会围过去看。她让那宦官先去回话,意在让他将那番话当众讲明,如此,就算事情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皇后也该知道她是有心守礼了。
待得到了启德宫,顾鸾尚未进殿,就遥遥看到殿中果然已有不少人。何婕妤正尖着嗓子说:“昭仪娘子是打得重了些,但秦选侍你也着实不应当……”
“佳妃娘娘到――”伴着宫人的一声通禀,众人闻得佳妃已至,齐齐离席见礼。舒妃也迎至殿门口,与她相对一福:“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劳你了。”
“不碍的。”顾鸾抿笑,目光飘到她身后。
殿中众妃分坐两旁,除此之外,正当中还有两人一立一跪。跪着的那个一身素白,发髻上也是素银钗子白绢花,顾鸾微微一怔,心下已有了些猜测,仍是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们坐下说。”舒妃笑容和善,有意请顾鸾去上座,顾鸾只作未觉,径自坐去了侧旁。
舒妃颇有几分感激,径自回上座坐下,扫一眼冯昭仪:“昭仪自己说吧。”
冯昭仪生得美艳,眉目间隐有三分凌色,垂眸朝顾鸾福了福:“臣妾虽进宫时日不久,却也知晓宫规。眼下皇上正值盛年,太后与诸位太妃亦身体康健,秦选侍如此一身缟素意欲何为?”
顾鸾复又看了眼秦选侍。
方才在背后瞧不出,眼下一看,秦选侍两颊俱有清晰指痕,嘴角亦挂了血迹,显然打得不清。但听冯昭仪所言,她却懒得理会,只沁出一声冷笑。
顾鸾抿唇,温声劝她:“选侍还是将事情说个清楚为好。”
“臣妾没什么好说的。”秦选侍脊背绷得笔直,“臣妾昔日是凭着淑太妃照拂得的封,当日便向太妃立过誓,绝不在后宫惹祸,也不给皇上添麻烦。如今冯昭仪既有意拿臣妾立威,又实实在在地抓住了臣妾的错处,臣妾认罚就是。”
殿中一片安静,舒妃无奈地看向顾鸾:“便因如此,我只好请佳妃来一起议一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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