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跟着宋城一起上山,看到了他口中开花的树。
树不算高,没有叶子,全是晶莹剔透的白色小花,闻起来带股甜香味。花朵颜色极淡,紧紧挨挨簇在一起,远远看去,如同一捧干净透彻的水晶。
非常漂亮,我仰头望了许久,近乎忘神。在某一瞬,我感觉自己真的在做梦。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许家花园里的山茶开了花,开得极其绚烂。放学后我一直蹲在树前痴痴守着,直到天色漆黑,晚饭也不记得吃。
对美丽事物的向往,像诅咒一样,刻在我的骨头里。
宋城搭着我肩膀,问:“值不值得看?”
他昨天在路上做了一些记号,但这里所在的位置偏僻,实在不好找。而且因为我腿脚不便,有些艰险的陡坡不得不绕行,最后我们俩相当于是在山里瞎走。
讲道理,我对走山路有很大的心理阴影。尽管天气预报说这周天气晴朗,出门时也是上午,我也时不时拿出手机看看有没有信号,免得突然天降大雨,找不到人求助。
中途我提议放弃,心想不过是一棵树,就算是纯金打造,我也不愿意顶着日晒走两个小时。宋城却难得执拗一次,非要找到不可。
此刻站在树下,我说:“值得。”
他露出个笑容:“看到这棵树的第一眼,我就想,一定得带你来。”
树荫下有片尚算平整的地方,杂草石头被人清理过,显然是昨天宋城的劳动成果。他从包里取出野餐布,细致地铺平压好,然后对我说:“俊彦,你坐这儿。”
等我坐下,他又取出水和饭盒,里面装着几块点心。因为刚刚爬山时乱摸乱蹭,手算不上干净,宋城甚至递过来一个便携餐具盒,勺子筷子具有。
我错愕道:“你是田螺姑娘吗?什么时候收拾的这些,我怎么没看到?”
“昨天晚上多做了点,装起来也不费事,能用多长时间。”他说,“都是甜的,怕你血糖低,吃几口将就一下,待会儿下山也有力气。”
花影重叠,清香四溅,我无言地接过筷子,夹了一块马蹄糕送入口中咀嚼。
宋城在盒底垫了一张手帕:“慢慢吃,下面一层放的是蜜豆糯米糍,最底下还有绿豆饼。上次你说做得太甜了,这回我少放了一半糖,应该合你口味。”
这份细心,满世界难挑出第二个。
我咽下一口糕点,忽然问:“程贺云说,你以前对人很冷漠,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话音消散的那一刻,一朵白色小花飘飘荡荡,恰好落上宋城肩头。我伸手替他拂去,程贺云的名字也像这朵花一样,没有在我心里留下任何波澜。
曾经我得知自己不过凭借一双与他相似的眉眼,才会被宋城格外爱怜。一切所思所想皆属自作多情,本以为悲惨的人生已经跌入谷底,没想到深处还有更残酷的地狱,真是生不如死。
那时候的痛苦,说起来应该刻骨铭心,现在只觉滑稽至极。
宋城怔在原地,眼里闪过一丝无措。我无意为难他,于是笑了笑,解释道:“你又不是天生懂得照顾人,所以我很好奇转变的原因!没有别的意思。”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反而显得像掩饰。宋城仍然沉默,我抿了抿唇,干脆不再开口,将筷子伸向香甜清爽的绿豆饼,专心品尝。
过了半晌,他才轻声说:“也没什么特殊原因。那时初来乍到,没名声没人脉,也没有正经学过表演,试镜机会都摸不着,只能做个群众演员。剧组里都是人精,我年轻气盛,不爱搭理人,吃了不少暗亏。”
我放下筷子认真听,他继续说:“哪怕有人一开始看我不错,想给我个机会,也架不住其他人不待见。想出名的小演员那么多,不差我一个,渐渐的也没了消息。有一次拍一个民国剧,上午我帮男二号替一出打戏,掉下来时没摔在垫子上,头晕得不行,发盒饭的时候就来迟一步。”
我还记得当年他给人做武替,演对手戏的人一拳失了准头,重重打在他唇角。淤青许久没有消散,心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宋城垂下眼睛,微微一笑:“正遇上那个男演员的助理,我身体不舒服,没主动搭话。他却说,还没混出个名堂,摆张臭脸给谁看,不乐意干拉倒,像谁逼你来一样……我终于明白过来,在别人眼里,我早不是那个需要捧着让着的少爷,既然选择做演员这条路,那就好好经营,每天怨气冲冲,于人于己无益。”
我问:“你这样强行改掉本性,不辛苦么?”
他答道:“俊彦,那时候我不到二十岁,哪有什么‘本性’可言。吃一堑长一智,长大了,当然学会紧睁眼慢开口,为人处世要圆滑。”
我顿了顿,想起自己二十岁时还在象牙塔里读书,满心忧虑的无非是情爱前程。
“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谁不喜欢乐观开朗的性格?能交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照顾——不是我刻意在你面前讨巧卖乖,但这点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风吹动宋城的额发,他无奈地说:“有些细节可能我想到了,你没想到,那我就顺手帮你做了,省得麻烦。比如水和点心,我昨天来这里时就计划着和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所以今天准备了东西,算不上什么会照顾人。”
我说:“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
他轻声道:“咱们不是合作生意,如果事事论得清楚,计较谁付出多一点,那日子还过不过了?俊彦,难道哪天我出门忘记带伞,你会故意不给我送伞?”
我摇了摇头。
的确,只要不涉及到宋城过分的控制欲,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说是非常契合,几乎没有吵过架。我生性不喜欢与人争高低,他又往往会主动退让一步,即使遇上些磕磕绊绊,看法产生分歧,也能很快达成一致。
不像我和杨沉,不管讨论什么事,经常说到一半就逐渐偏离主题,话赶着话吵起来,最后两个人都气得不轻。
我又看了身侧的宋城一眼。他拧开水递到我手边:“是不是渴了?喝点水?”
过去我多想要一个这样的伴侣,善解人意,体贴温和,从此没有争吵置气,只有平静的幸福。
“不。”我收回视线,跟盒子里最后一块糯米糍斗争,脑子里发散思维,随口道,“我在思考,以后怎么办?你想去哪儿发展?回金城?毕竟有你爸爸在,做什么都能容易点。”
他默了几秒钟,然后避重就轻地开口:“考虑这些做什么?时间还早着,这地方不错,咱们还要住几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谈吧。”
我挑了挑眉,说:“你平常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去哪儿了?不愿意告诉我,也别拿这种话出来糊弄,我可不信你心里没有计划。算啦,问一句而已,走走走,回去吃午饭。”
见我起身,宋城苦笑道:“俊彦,怎么还用上激将法了?”
这人的缺点寥寥可数,但其中之一就是心思深沉,有时候想得太多。
我瞪他一眼:“不说拉倒,我犯得着用这么幼稚的手段吗?十点半了,不想被晒脱皮就起来,再不走,中午的太阳会更毒。”
他叹了口气,拿起草帽扣在我头上,和我一起收拾东西。
不知是不是今天爬山伤到了关节,中午回去时,我便觉得那条受过伤的腿在隐隐作痛。但这点微小的不舒服我早已习惯,因此没如何在意,表现得一如往常。
可等到晚上洗完澡出来,那条腿几乎僵直了,半分力气都使不上;尤其是一侧膝盖连着盆骨的部分,简直像被重物反复碾过,压根动弹不得。
宋城原本靠在床头读书,看到我一瘸一拐地从浴室挪出来,立刻放下手中书本,过来扶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滑倒了?怎么不喊我帮忙?”
他满眼忧虑,我想笑一下以示安慰,结果不知哪里牵动了神经,差点绷不住平淡表情:“没……没什么大问题,可能走多了路,腿不太适应。”
没等宋城再开口,我摆了摆手:“以前不是没这样过,不必叫医生,显得小题大做。也不算很疼……嘶……等它那一阵一阵的劲儿过去就好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痛,自责道:“怪我,非要带你去山上看什么花,又害你受伤。”
“这种情况我自己都没想到,哪能怪你?”
我试图向前迈步,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刚想叫宋城搭把手,方便我借个力,不料他直接将我打横抱起来,大步向床边走去。
动作虽快,姿势却很小心,特意避开了那条残腿。
躺在床上,我才感觉到脊背已冒了一层汗。宋城将几个松软的枕头垫在我背后,接着半跪在地,按揉起我的小腿:“这样会好点么?”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不疾不徐地按摩着绷紧的肌肉,希望令我放松些许。然而我最痛的地方是骨头,其他所有缓解手段全是无用功。
止痛片也无济于事,除非打止痛针,否则只能硬扛过去。
我是终身残疾。
终、身、残、疾!
这意味着,只有化为齑粉的那一天,我方能摆脱这份来自骨髓深处的痛楚。
这一点,在s市时帮助复健的医生说过许多遍,我早就知道,也接受了事实。可眼下想起他的话,我仍然不自觉紧咬牙关,浑身发冷。
“俊彦,俊彦?”宋城唤回了我的思绪,他语气焦灼,声音几乎变了调,“我叫医生来!不,我现在开车送你去医院!”
挨过刚刚那一阵工夫,我总算恢复了点力气,挤出几句话:“没事。我做过检查,你也看了报告,我健康得很。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俊彦——”
“别担心,只不过偶尔小疼一次,习惯了。”我深吸一口气,打断他,“说不定是身体在自己愈合呢?”
再说这地方去镇上还得挺长时间,山路颠簸,情况只会更糟。宋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出去快速打了个电话,然后回来握紧了我的手,脸色瞬间苍白:“你的手好冰。”
我勉强笑了笑:“你帮我按按腿,再跟我聊会儿,分散下注意力。”
他艰难地点点头,俯身亲了下我脸颊:“好。”
膝盖上传来柔和的力度,宋城语调低沉,缓缓道:“上午你不是问我今后的打算么?等咱们在这里呆够了,我准备先回家一趟,跟父母有个交代。你不想去金城,那就不去,由我告诉他们,也是一样的。”
“全国那么多地方,不是非在哪儿不可,到时候选个气候宜居的住下,再视情况做点生意。如果你也感兴趣,我们可以合作创业,怎么样?刚开始恐怕比较麻烦,但这几年我跟着侯大哥学了不少,即使不用长辈的人脉,也有把握做出一番事业。”
他停了片刻,继续道:“更何况二十岁时我能吃下的苦,到三十岁也不会成为问题。”
我半阖着眼睛,闻言颔首说:“我对你有信心。”
宋城的眼圈有些泛红,哑声道:“俊彦,无论我做什么,你一直……无条件支持。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配不配拥有重来的机会……我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好,是我让你这么痛苦,是我……毁了你的人生……”
耳畔响起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一朵单薄小花,从空气中飘摇而下。
“没关系。”我在枕上露出笑容,“都过去了。”
我伸手将它拂落。
第237章
山里的夏天悠闲而漫长。
太阳西移,地面的热度逐渐消散。这里的位置绝佳,是否冬暖暂时不清楚,但夏凉我已亲身体会,有时夜里甚至需要盖一层薄被。
廊下有缕缕山风吹拂,我一只手捧着书脊,另一只手捏住蒲扇,时不时给自己扇一下。蒲扇是村民自家做的,极其扎实,轻轻一晃便有扑面凉意,令我爱不释手。
当然,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待我好,我也是沾了宋城的光。
他性格温和,善于与人交往,因此和几位经常上山采山货的村民混了个脸熟。当地人淳朴,路上碰到他,招呼得相当亲切,连带着对我这个“表弟”也格外热络。
黄先生开玩笑道,我们住在这儿才两个月,就做到了他两年都做不到的事。
加上村落大部分是不识字的留守老人,宋城每天锻炼身体时途径村子,遇上能帮的忙就会帮上一把。迄今为止,我已见到他帮人修理了电视信号,钉过围栏,写过字条,有一次还与一位奶奶合力捉拿逃跑的大鹅。
当时我的腿恢复了许多,至少不再痛了。宋城叫来的医生开了止痛药,又建议我进行适当走动,不要整日躺或坐着,于是我们晚饭后便多了一样出门散步的日程。
结果下山散步的路上,我们俩被一位老人抓了壮丁,请我们围堵一下她家的鹅。
我硬着头皮参与了这场追逐战,虽然没起什么作用,体验却堪称惊险刺激。全因之前闲聊时,我听黄先生说过,村里有一只雪白大鹅,实乃当之无愧的村霸,上次他路过时被追了一路,小腿硬生生被叨出两个青印子。
鉴于他把这段经历描述得栩栩如生,并且着重渲染鹅的聪明及记仇,我一边持伸开手臂拦截的姿势,一边沉思:如果那只鹅掉头往我的方向冲刺,我要不要逃跑?但万一跑不过鹅怎么办?
万幸的是,最后那位奶奶以一种极不符合她花白头发的灵活动作,迅速伸手扼住了大鹅的脖子,中断了我被鹅追赶的胡思乱想。
目送她拎着大鹅的背影走远,我们俩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眼中的茫然。
我问宋城:“你太神了,居然连怎么捉鹅都懂?”
他沉默片刻,说:“其实我不会。”然后又道:“但现在学会了。”
我忍不住大笑。
后来那位奶奶再见到宋城,硬塞给他两把自己做的手工蒲扇,说夏天用来扇风最好用不过,其中一把现在正在我手中。
前院传来响动,我放下书走出去,果然是宋城开了篱笆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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