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拂晓望着他有些幽远的表情,心弦悄动。
她轻啜了口茶后,才问道:“‘秋家堡’遭祸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鄂奇峰沉默较久,述说的嗓音仍不太有感情。
“起先是几匹好马遭窃,后来又弄丢当季选定的种马,跟着一整批野牧的马群全消失不见,一查之下才知是二师弟陆竞高动的手脚,他私下将马匹售出,师父知道后大为震怒,二师弟原是不认,后来被逼急了,当堂和师父扯破脸,说了不少难听话,又指责师父偏爱我和其它师弟,独瞧他不入眼等等……
“二师弟被赶出‘秋家堡’的那日,曾找到翔凤,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他喜爱翔凤好些年,待这个大师妹一向很好,相当爱护,但翔凤她……”
“只可惜这位如花似玉的翔凤师妹,心里只有她的大师哥,是吗?”朱拂晓替他接话,见男性面颊似浮暗赭,她心弦又抽,脑中模糊闪过一张脸,凝神一想,竟是那个憨厚的“阿奇”?!
她不禁敛眸苦笑。
鄂奇峰没察觉她的异样,暗自调整呼息,颔了颔首。
“师父和师娘膝下无子,早有意思要把大师妹许配给我,让我继承‘秋家堡’的一切。二师弟那日当着所有人面前要翔凤跟他走,说他出‘秋家堡’,能凭他自个儿力量建一座更大的牧场,只求翔凤跟他……师妹不要,她说她只愿跟我,她还说她一辈子瞧不起他。
“二师弟被赶出‘秋家堡’后,日子平静了些,不久之后,师父作五十大寿,当着众人面前,把翔凤正式许给我,说是再等个两年,等翔凤大些,再来办婚事。”
朱拂晓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不明白是何原因,只觉他眉宇间的神气让她发寒。
抿紧莫名发抖的唇瓣,她怔怔地听他说。
“隔不到三日,野原上圈围的牧地传出事端,我领了人赶去处理,然后在返回‘秋家堡’的途中遭埋伏,七、八名牧马好手全被箭射落马背,那些人半点武艺也不懂,活生生当箭靶子……”一顿,他目光落在红炉火上,静了会儿才接着说:“坐骑全被射死,我折断胸前和腰侧两支箭,走回‘秋家堡’时已半夜,那场大火不知烧了多久,能烧的全烧尽了……
“三师弟救出燕妹,一张俊秀的脸尽毁。之后才从三师弟口中得知,堡内饮水先是被下过毒,后来二师弟领人闯进,他打算带走翔凤,四师弟冲上去阻止,被众人乱刀砍死……师父和师娘直到最后也没能逃出。”
“……那……翔凤呢?她怎么样了?”
鄂奇峰又露出那种无笑意的笑。
“翔凤急着替毒发的师父、师娘挡刀,脸被砍伤,二师弟错手将她毁容,索性连她也不要了……火势渐大,那些人抢走值钱的东西,牧场内引以为傲的十匹纯种白雪驹也被夺,三师弟重伤救出燕妹后,已无力再闯火场。”
“所以翔凤……”朱拂晓脸色微白,了然地吐出口气,一会儿才拾声。“你说的白雪驹,不是也养在‘长春药庄’?”
“那是我之后才套捕到的,蒙古野原上难得的骏马品种。虽也漂亮,但师父当年养的那十匹才叫绝顶。”谈到马匹,他唇角的浅弧终于渗软了些。
外头传来重开宴席的欢闹声。
从轻敞的雕花窗往外望,几名醉颠颠的寻芳客拉着花娘们,在红灯点缀的九曲桥上醉歌乱舞。
鄂奇峰起身走去,再次临窗伫足,瞧着不远处的风流浮靡。
他的肩线好宽,乱而微鬈的黑发覆住颈后,拔背劲腰,那背影像座小山,坚定沈静。
朱拂晓不由自主地接近,盈盈来到他身侧。
“‘秋家堡’尽毁,我、三师弟带着燕妹一切从头再起,北方牧场现下规模尚远远不及‘秋家堡’全盛时候,但‘长春药庄’的生意倒还可以,往后持续发展,要重建‘秋家堡’指日可待。”
“那很好……”她点点头。
想到他师门逢难,与师弟、师妹这些年相依为命,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终有今日成就,暂不管他之前如何耍弄她,内心对他是有佩服的。
“那很好。”深吸口气,她诚挚又道。
鄂奇峰沈吟片刻,目光终调转回来,落在她微仰玉容上。
被他看得呼息略窒,她胸口莫名绷疼,很想问一句,他此时看的究竟是谁?是她朱拂晓?还是在寻找他心里的姑娘?
其实她也想问,自从翔凤香消玉殒后,他可曾有过谁?又为谁心动过?
鄂奇峰淡淡笑,眉宇虽沈,严峻之色已缓下不少。
他嗓音持平。“今年暮春,三师弟从南方回来,夜宿江畔乌篷船时,无意间窥见有江湖上的人暗中接盘,把走私之货和来路不明的赃物转手交易。江湖走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师弟没想多惹事端,一直蛰伏不动,却在那群人中瞥到几张熟悉面孔,他认出来,是当年随二师弟闯进‘秋家堡’的人,而且那次转手的货中,有三匹混过种的白雪驹。”
“那些人……是寒爷的人?”她问得心惊胆颤。
他又沈吟了会儿。“追查后,接盘的确实是寒春绪的人,但转手的那些人与寒春绪的关系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倘若见到寒爷,你难道要大剌剌质问他?”
鄂奇峰对她突扬的声音微微挑眉,若非知道她气他气得要命,恨他恨得牙痒痒,他会以为她在替他紧张。
“我打算跟他谈一桩好买卖。”他目底烁光。
“啊?”朱拂晓被他的答复弄得一头雾水,蓦地意会到自己似乎太激切了点,古怪的热气从心窝直冒,她颊若霞红,与一身金围紫衫裙相应更美。
花厅中静默而下,两人四目相交,九曲桥上的喧闹彷佛离远了,听不真切。
她像又看见那个“阿奇”了,有什么东西投落心湖,眼前的“阿奇”有些忧郁、有些深沈,有意无意允她看见他的秘密。
“朱姑娘,如果妳要骂我堂堂男子汉,最后却得靠女人去攀关系、找门路,我也无所谓,因为我确实如此。只要能有二师弟陆竞高的消息,解我这十三年来的想望,妳要我跪下有何困难?”
“谁要你跪了!”她红着脸娇斥,喉头略紧。
不好。当真不妙。
这次若栽下,那是赌心、赌情,比赌死生还严重。
她惊惧,兴奋且惊惧,体会着那近似义无反顾的感情。
鄂奇峰没驳她的娇斥,女儿家就有这权利,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要如何颠倒黑白都在理似的,这一点,她与翔凤又像个十足十。
“我知道妳并未卖身‘绮罗园’,也就无赎身之事,朱姑娘若肯帮忙这一次,妳有何愿望,鄂某定尽全力为姑娘达成。”离太近了,再加夜风拂入,他一直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那香气已缠绵他好几日,从他俩初遇的那一晚开始,尤其在深夜时候,他睡不成眠,会特别折腾心志。
“在‘长春药庄’那夜,你为什么耍弄我?”她问出一直悬于心的事。
鄂奇峰明显一愣,随即宁定,毫不闪避她直勾勾、盈着月与灯色的眸光。
“我在耍弄自己。”峻唇终掀。
朱拂晓深思看了他一会儿,反复想着他话中意。
“那时,你把我当成翔凤,想着自己还在‘秋家堡’的那段日子,是吗?”
他没答话,算是默认了,表情有几分耐人寻味,看她看痴似的。
她由着他瞧,同时想着方寸间的波动,那滋味明明暖稠如蜜,却带酸味,冷不防呛上鼻腔。她周身热呼呼,耳热脸热,喉头却不受支使地泛堵。
真没用!
她朱拂晓何时也学起自怜自艾?
这模样未免太不入流!
“你往后会跟你的燕妹在一块儿吧?”没了姊姊,幸好还有个妹妹,他的师父、师娘在生时要他当女婿,他最后总会担起责任。
鄂奇峰被她突如其来一问,不禁又怔了怔,而后定定颔首。
“我当然要照顾她一辈子。”
“嗯。”这回换她点头。
她眨眨眸,再眨眨眸,水亮的凤眼挪向九曲桥上成串的小红灯笼。
她看得如此专注,专注得近乎入了神,好似脑子里有什么事委实难以决定。
“朱姑娘——”
“鄂爷……”她忽地轻笑,淡紫纹花袖不经意一挥,抢了话。“好吧,咱俩之前的不愉快就算了,奴家不再往心里去,鄂爷与我从头来过。所以,我愿帮鄂爷这一回。所以……”
“所以?”他被她过分轻快的神态弄得七上八下。她确实在笑,但不知因何,此际她的笑颜教他胸中刺疼。
朱拂晓笑道:“所以,你给我三天。”秾纤匀称的上身微微往后,她又摆出惯有的慵懒站姿,一只藕臂世故地横在腰腹,另一只则大胆地探向男人,以手背摩挲他粗犷面颊,葱白指尖擦过他略宽的丰唇。
“我就要你三天。这三天,你是我的,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陪着我,当我朱拂晓三天的男妓。”
轰!
鄂奇峰脑中炸开一座山,炸得思绪灰飞烟灭,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
她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知道,要鄂爷当男妓不是容易之事,可你也别觉得委屈,多的是王公贵族、富家公子要买我的初夜,我的‘夺花会’迟迟不办,就是想自主决定。”说到男女之事,她大大方方,无丝毫忸怩之态。
“就你吧。”她巧笑幽叹。“我这身子也还干净,鄂爷肯不肯试?”
他仍旧无语,不是不出声,而是出不了声,两眼死死地看着她,不眨。
“……你看什么?”
鄂奇峰还是不答话,还是看她。
他看得她慵懒神情开始浮现迷惘,然后困窘慢慢染红她的双颊,看得她开始不安地抿唇,又可疑地扬高下巴,试图故作镇静。
“你看什么?”
她问他意欲如何?他才要反问她,她究竟意欲如何?
她就要他三天……今宵不虚度,三天后,便忘来日之冥冥吗?
这姑娘,明明这么美、这么娇,这么世故风流、胆大高傲,怎么也会霸道得让人心疼,让他……让他……
“我朱拂晓可不是光看不做的主儿!”
最后,她恶向胆边生,说做就做,干脆扑过来勾揽男人的颈项。
他双臂本能地搂稳她的身躯,随即热气烘上峻脸,他的唇于是遭到狠吻、重吮、啃咬,一连串突袭下,这会儿,真被堵得无法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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