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樱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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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清晰地铭刻在他的脸上呢?这不公平,他还那么年轻,不该老气横秋成这副模样。
“你怎么那么老?看上去很呆。”
她不满意地说道。
“你怎么那么瘦?看上去很丑。”
他不乐意地回答。
“奇怪,为什么会不觉得饿呢?”
夏吹故意用探究的口吻消遣她。
“现在当英雄,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八年抗战早就胜利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需要的是智慧,不是绝食。”
小米忍俊不禁,笑出泪来。
“你是臭老美,没资格教训中国人。”
“好,会反击,说明脑细胞还健康得很。”
夏吹亲昵地笑,把小米的手放到脸上,让她感觉到伸手可触的真实。
“你真让我失望。”
他想把眉头蹙成一堆,装出生气的样子,却不小心露了马脚,下意识地痉挛起来。
“我以为,回来可以见到一个性感撩人的老妖精,没想到是个干涸的老菜皮。”
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上颤抖了一下,仿佛竭力克制着某种不自觉的哽咽。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本来,想要带你出去走走的,可是现在……”他哭了,“……现在怎么办?你惩罚我,存心要让我丢脸是不是?……”
他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缭绕起来,严重影响到声带的正常颤动,于是,没办法再对她说话了。
小米没有哭,只是,有点惊慌。
“我错了,我改,还不行么?一个老男人,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
2003年冬38(2)
沈星妤
他没有听进去,反而趴在她扎满针眼的手背上,更剧烈地抽动肩膀。
小米坐起来,把头低下去,放在他已经掺满白发的头顶上,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呢喃:“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
简影不是很清楚,小米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到底指的是什么?可是,当她不经
意地回过头,竟然发现建豪的眼眶里也噙满泪水,于是,更加困惑了。
离开医院,夏吹和简影就直奔机场,赶乘八点半的飞机回美国。
建豪没有为他们送行,只是拜托一位朋友,把小米最心爱的两只生锈的饼干盒交给了夏吹。
旅途中,夏吹第一次打开那些从未寄出的信件,编号从89年10月一直到03年1月,共有百余封,他彻夜不眠,足足看了十四个钟头,直到飞机快要降落的前二十分钟,才忍不住将自己关进厕所。
十分钟后,一位年轻的空姐忧心忡忡地走到简影的身边,询问她的先生什么时候才能从厕所里出来,坐回原位并系好安全带。
简影说:“没关系,他会出来的,不过现在,请你不要打扰他。”
夏吹走的那天晚上,小米终于开始进食。
数年后
上海 浦东国际机场
“爸爸,我们走吧。”
小雨不高兴地把脸拉长。
建豪笑笑:“再等等,他们就快到了。”
小雨继续撅嘴。
这时,一名时髦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和小雨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从出口处走出来。
“对不起,飞机delay了一个多小时。”简影满头大汗。
“没关系。”建豪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
“最近飞机常误点,这个月,加上你我已经接了五次机,差不多也习惯了。”
简影推推身边的小男孩:“雷雷,和姑父、堂妹打招呼。”
“嗨!”男孩向小雨伸手致意。
小雨赌气地把脸转过去。
男孩拐个弯,走到小雨面前,很认真地问:“怎么?今天你心情不好?”
“我最讨厌迟到的人了。”她竖起眉毛。
男孩抓耳挠腮想了想,瞪大眼,指着小雨的眉头。
“啊呀!”
“怎么了?”
小雨傻呼呼地摸脸。
男孩用中指在她眉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两根倔强的小眉毛即刻松弛下来。
“你干什么!”
“女生不可以随便竖眉毛,会长皱纹的。”
“是吗?”小雨半信半疑。
“还有,女孩子不可以对可爱的男生凶巴巴,要kind,kind你懂不懂?”
小雨摇摇头。
“这个下次再教你。”
男孩骄傲地扬起脖子。
小雨开始喜欢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雷,夏天的夏,打雷的雷,你呢?”
“我叫钟雨,闹钟的钟,下雨的雨。”
夏雷再次把手伸出来:“现在可以走了吧?”
小雨高兴地把手交给他,两个人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他长得越来越象夏吹了。”
建豪望着夏雷的背影,心情难以平静。
“小雨也是,长大了一定比小米还漂亮。”
“这两个孩子一点也不象我们,你不觉得遗憾么?”
建豪忍不住问她。
“看到他们,就等于看到了夏吹和小米,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简影的话让建豪心头荡漾起久违的暖意。
“你真的决定把夏吹留在这里?”
简影打开旅行袋,把骨灰盒拿出来,重新抱在手上。
她依依不舍地摩挲片刻,温柔地回答: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永远在一起,不是么?”
小雨把写给小米的信折成三角形包在一只防水的塑料袋里,她不愿意建豪焚烧它们,她说,这样妈妈就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有舅舅陪,妈妈就不会寂寞了,对么?”
建豪点点头,把小雨抱起来,亲了亲。
四个人默默地矗立在夏吹和小米的墓穴前面,缅怀着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
“我想去看看小米日记里提到过的那两棵樱花树。”
走出墓园,简影很认真地对建豪说。
建豪低头看表:“五点钟我有个会,还有一个小时,不远的,我带你去。”
“好奇异的同根树。”简影伸手抚摸依旧强韧的枝干,惊讶地感叹。
“是啊,当年这两棵树下,挤满了自行车,夏吹直到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才发现这个秘密。”
他们席地而坐,阳光灿烂地透过树枝照射在肥沃的泥土上。
夏雷和小雨在树下快活地奔跑。
“你想她么?”简影问道。
“很想,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
“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她。”
“夏吹和小米的命运就象这两棵树,注定要紧密联系在一起,失去了夏吹的小米,每一天都在枯萎,那是不自觉的,她自己并不想这样。”
“小米一直很健康,医生说,她的厌食症多半来自精神上的压力,后来她自己也渐渐意识到正不知不觉走向死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2003年冬38(3)
沈星妤
“不过,夏吹的去世,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
建豪沉重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起十七岁的夏吹在跑道上飞奔的模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米走后我就搬家了,也没再和你们有任何联络,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有关小米的事。”
“小米去世的第二年,她的最后一本书在美国再版,夏吹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三天三夜没有出来,当时,我就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没想到……”
“他突然就这么走了,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这些年,你比我坚强多了。”
简影微微摇头。
“你我都很清楚夏吹一生中最爱的人是谁,但我还是和他结了婚,你知道,是什么打动我把自己的终生幸福交给他的?”
建豪摇头。
“是他求婚时说的那句话,他说,简影,我会给你幸福的,只要我还活着。”
“他真的做到了,和夏吹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若不是小米离开,我相信,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到老。”
“你说得对,他们的生命是注定联系在一起的,就连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因此,知道小米去世,我比谁都害怕,因为我知道,一旦她走了,我的幸福也就随之瓦解了。”
简影忍不住仰望满目茂盛的枝叶,仿佛正期待着鲜花盛开的那一刹。
“夏吹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了,可是现在,当我坐在这饱涵了小米所有深情的樱花树下,忽然又能触摸到他的心跳了。”
建豪也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寻找小米昔日的身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投奔大海?”
“大海距离小米沉睡的地方太遥远了,难道,他不怕她会因此而寂寞么?”
“我想,也许他要的是自由吧。”
“被放逐的自由。”
简影无法确定夏吹投身于大海,到底是为了解脱,还是真的为了自由,但是,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却那么地清晰、扎实,一步一个,一步一个……
“他们之间,永远有着一些我们解也解不开的秘密,就好象,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小米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而只是反复地跟他说对不起。”
建豪默默思量,没有把谜底告诉她。
黄昏时分,建豪和简影各自背着熟睡的小雨和夏雷离开校园,很偶然地,看见一位年迈的园丁,拿着竹扫把呆立在草丛中,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建豪忍不住走上前,笑咪咪地问道:“老伯,您在看什么?”
“怪事,真是怪事,那两棵樱花树,快二十年没开花了,才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开成这样,这简直太奇怪了。”
他们蓦然回首。
果然,不远处,满树樱花,如火如荼。
这时,简影突然明白了。
当年,小米的那些对不起,实际上,是一句很完整的话。
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夏吹说着:
对不起,其实,我很爱你。
(完)
02.11.15日一稿
02.11.20日二稿
03.1.8日三稿
03.6.3日再度修正
后 记
沈星妤
2002年的上海,到处洋溢着庾澄庆的《情非得以》,我却把自己关在家里写这样一个故事。
不久前的一天早晨,我把咖啡端到阳光下喝,为了想一想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开始的,结果发现,灵感只是来自一个可爱的女孩对我说过的一句很可爱的话。
她说:“我哥哥要娶老婆了,我难过得快要死掉。”
当时,她的眼睛有点红,象两颗尚未成熟的樱桃,于是,我便看见了小米。
写完《盛夏的樱花树》是冬天,有个大同的小女孩写信对我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读到的最动人的故事,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哭呢?”她告诉我,小米的日记让她整个冬天都沉浸在忧伤的怀念里。
“把故事写完吧,”女孩又说,“我想知道那两棵盛开的樱花树有没有结果。”于是,便有了《沙恋》。
这两个几乎与我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让我忽然意识到,这世界上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一辈子惦记一个人,到死,也不会说出来。
那是一群注定要沉默、要孤独的人,我无法确切地想象出他们的容貌,只因他们如此相似,如果你从这一处的窗户望出去,他们就淹没在大街上、人群中,可是,你永远无法辨别他们。
也许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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