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霆桀去临市出了叁天的短差,再次出现在家里时,又是一个清晨。
悄无声息,惊天动地。
他似乎并不知道已经开学了,在餐桌上看到两人整齐的制服才反应过来。
但至多也只是多停留一眼,绝不会产生身为父亲的挫败感。
季昭不喜欢季霆桀,非要找一个无关直觉的理由,大概是他对季昭不远不近的冷淡态度,让他同其他路边的陌生男性没有任何分别。
除了物质上的满足,她几乎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
过去和林思晴住在一起时,通过假期和父子两人一起生活的经历,季昭明白季霆桀的冷淡并非因为她不在身边或她是个女孩,他的淡漠,平等的给予了兄妹两人。
至少在她搬去江城季家前,她过往的人生经历让她这样以为。
搬来一年后的当下,她自然不再这样想。
作为父亲,季霆桀从来不公平。
早饭接近尾声,他那颗明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开学意味着两个孩子已经踏入高叁。
许是出于隐藏的长辈天性,季先生破天荒地问了句:“想好去哪里读书了吗?”
季凛以为他在问季昭,毕竟这话勉强算做关心。
季昭以为他在问季凛,毕竟她和季霆桀不算太熟。
结果自然是——对于恶魔的问题,没有人应答。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季昭,她在顷刻间平复骤然慌乱的心跳,回道:“还在考虑。也许去首都,也许出国。”
季霆桀只是点点头,擦手的动作仔细而缓慢,全程未看季凛一眼。
季昭想,季凛如果是聪明的,应该立刻也回一句,哪怕是敷衍。
可季凛只是慢悠悠吃完最后一口煎蛋,学着季霆桀的模样,慢条斯理擦起了手。
季凛当然是聪明的,所以他才会这么干。
“时间不早了,爸,我们先走了。”季昭打破寂静,扯了扯季凛的制服下摆,试图结束这场对峙。
怎奈对方不配合。
手帕被温柔迭好,甚至比未动之前整齐得多,季霆桀最后抚了抚帕面,拽着领带缓缓起身。
季昭在凝固的空气里濒临窒息。
可上天显然是疼爱她的,她不会有此下场。
季霆桀走过季凛身后,突然回身,手肘扼住季凛脖子,猛的将他连人带椅拖倒在地面。
“爸!爸!”季昭扑上去,无措地拉扯季霆桀的手臂,可女孩那双瘦弱的臂膀如何能抵得住一位成年男性的滔天怒火。
她茫然无助地想要伸手进入西装臂弯与少年脖颈之间,季昭什么也做不了,她想着也许此时此刻,季凛只是需要呼吸。
可不断缩的臂弯似乎意识不到,在它手下挣扎的少年也曾是它血肉的一部分。
逐渐紫红的肤色声声泣血,是无声的控诉,字字句句都啜着血泪。
没有人发出声音。
亮光划破天际,恶魔最终放了少年一条生路,像从前的每一次。
他直起身子,抹平西装袖子上的褶皱,脚步铿锵地踏出了大门。
季凛就连咳嗽都很小声,他侧躺在地面,脸朝下,压着嗓子,不间断地咳着,左手握拳挡住半张脸,头发下垂着,露出额角惨白的纱布。
“上学要迟到了。”季昭坐在地上,手臂环住蜷起的右腿,对季凛说道。
季凛的咳嗽终于停止了,他翻身平躺在地面,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而后歪头看向身侧的季昭,笑得晃眼:“没良心。”
“你什么时候去拆线,我和你一起。”季昭回视着他,脸上柔和一片。
季凛有多讨厌这样满是廉价同情的表情,换做任何一个人他都恨不得揍到他们身份互换,让对方成为被同情的那一个。
可季昭不一样,她有本事让她的同情变得不再廉价。
“是这周六吗?刚好一星期。”
季凛随意应了声,鲤鱼打挺般利索地从地上起身,迈着轻盈的步伐朝门口走去。
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季昭看向他瘦高的身影,心想他刚才起身的动作还挺帅。
她的哥哥,其实一直都很帅。
–
去学校的路上,季凛闭目仰头,和所有清早昏昏欲睡的高中生一般模样。
季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的英文原刊,比起学习,更像是消磨时间。
一个翻页的间隙,她忽然发现原本闭目的季凛,正以未变的姿势,睁眼瞧着她手中刊物的方向,只是眼神空洞,没有落到实处,更像是望着虚空。
好半响,她听见他说:“你刚才是认真的吗?”
季昭低着头,继续翻页,“陪你去医院?”
“你会留在国内吗?”他不答反问。
季昭这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自己的未来规划,她回答季霆桀的话里,给了两个模糊的答案。
季昭难得心平气和的同她哥探讨起学业上的事,也许是站在人生的关口,再大的矛盾纠葛也要给俗世选择让路。
高叁高叁,万事放在一边。
“大概率吧,我的sat考的没有你那么出,参加国内高考有把握冲一下top的学校,申海外不见得能申到顶尖大学。”
锦川的英文教育很严格,每年都有不少学生选择留学,但它实际上并非一所标准的国际学校,而是依然以本土化教学为主。
尽管如此,许是出于“多一条路多一分机会”的缘由,许多成绩优异的学生在进校初始就着手准备起英文能力测试以及美标化考试。
季昭其人,和她答季霆桀的话一样:永远在考虑的路上。
随波逐流,亦无不可。
也因此,她只是得过且过的准备,重在参与的考试,拿了一个在她看来远称不上“完美”的成绩。
“已经很好了,再加上平时成绩和课外活动记录,拿几封重量足的推荐信,足够申大部分你想去的学校了。”季凛突然喋喋不休起来,“你不是喜欢加州吗?”
季昭一直低头闲翻着书页,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拧起眉心,心里有些疑惑:“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人生规划来了?”
没等他应答,季昭继续随口应付道:“申请季不是才刚开始?再说吧。”
季凛没再多言,他今日已经一反常态地说了太多原本不该说出口的废话,而得出的结论是他一直以来都很清楚的事实:季昭没有他那样强烈想要离开的欲望,在不久的将来,她也不会因为今天的他,而做任何多余的停留。
他必须要离开,但也许,只能是一个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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