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出这些人,为了劝说他们愿意提着脑袋去楚州做官,为了让他们到楚州能做一个替老百姓着想的好官,长生和我,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你们每杀掉一个,就要葬送多少,多少……”
说得动了真气,摁着胃部停下。
咳一咳还好装,不出声是真难受了。长生把自己掌心贴过去:“今天就这样,明天再说,好不好?”
子释充耳不闻,抓着他胳膊深呼吸,继续:“戎夏之争,你我无可奈何。眼前是非,至少有目共睹。朝廷对楚州如此优容宽待,我总以为,侠义中人,起码的善恶是非自当能够分辨。三水兄,你知不知道,楚州昔日民众近千万,罢兵之后,幸存不及十分之一。为了动员各地流民返乡归田,为了保证他们衣食饱暖,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长生和我,动了多少脑筋,下了多少力气?你知不知道,你们每行动一次,百姓就要动荡一番,我们,咳!我们,要用多少,咳!多少,咳……”
许多经过,平日不提,也就不去想。这会儿一桩桩说起来,越想越恼火,胸腹间一阵憋闷,转眼变作纹痛,脸色顿时煞白。
“子释!”长生察觉不对,化掌为指,一路点下去。
见没有往外吐,稍觉放心。小心的逐一松开穴位,握着手运功行气。自从经络打通之后,这种情形比从前要好控制得多。
罗淼被撇在一边,呆呆看着他迅速而又熟练的动作。李子释闭了眼睛半躺在他怀里,没有一点声息。不知不觉全神贯注,双手紧紧按在桌上。
良久,子释终于轻轻道:“长生,好了……没事了。”
身体疲累到极点,情绪却激昂亢奋。心里打定主意要一鼓作气把对方拿下——不仅为了要用他,更为了想拉住他。有些人不应该在绝路上越走越窄。
长生要说话,被他摁住。
轻言慢语,有若闲聊:“三水兄,这隆福宫原来叫做弘信宫,锦夏历代皇帝都曾住在这里。按照圣人规定的礼制,帝王妃嫔分五等,共计一百二十名,加上按例配备的宫女内侍,后宫总数近千人。不过锦夏朝除了开国几任皇帝,后来的都没守过规矩,后宫佳丽长期在三千以上。赵琚逃到蜀州,西京皇宫加上南山行宫,伺候他的林林总总大概上万。这么多吃白食的人,说到底,都要靠民脂民膏来养。
“长生接手之后,这宫里养着的闲人放出去十之八、九。你进来也看见了,冷清得很。宫中一应物件,都是从前留下的。新皇登基,不但没添过,还撤掉不少换钱补贴国库。历朝历代,我可真想不起来,有哪个皇帝当得这般寒酸可怜。”看一眼长生,冲罗淼笑,“三水兄。你说,且不论其余,单凭这一点,他算不算一个好皇帝?”
李子释冲自己笑,忍不住就要回答他。罗淼张张嘴,才发现这个问题还真难答,僵在当场。
“你们跑到京城来,刺杀皇帝和大夏奸是吧?还跟赵昶搭上了线,想怎么样呢?把赵昶拱上皇位?”嗤笑一声,“别说他傅楚卿一肚子龌龊私心,哪怕他真是孤忠义胆锦夏遗臣,那赵昶可是搂着姬妾上边关劳军的主儿。赵家叔侄俩,兵临銎阳就弃銎阳,兵临西京就弃西京——只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才有资格争天下。真叫赵昶做了皇帝,那就是人间祸害!三水兄,白沙帮多少英雄好汉,许帮主何等仁义胸怀,如何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罗淼缓缓开口:“子释,你说的这些……许帮主,还有我,也想到过。可是……”
望着那人苍白睑庞上墨晕样的眉眼,一双明眸里饱含痛心与责问,面子里子都无所谓了,干脆敞开来从头讲起。
“傅楚卿找到我们,白沙帮当然要收留。他顶着金吾将军的名,又拿着‘翡翠青天节’在江湖上亮了相,帮里帮外都十分敬重。后来他策划成功好几起刺杀,威望越来越高。冯帮主——许帮主成亲后,曾经小产休养,冯将军把手下义军纳入白沙帮,一手统管,名正言顺做了帮主。冯帮主原本很是信任傅楚卿,渐渐有些忌惮,前年年底一次行动中,冯帮主受了重伤,伤得……有点儿意外……”
子释和长生听到这,立刻明白是傅楚卿在阴谋夺权。
“很多事,许帮主并不十分赞同,却已经力不从心。帮里弟兄一些听冯将军的,一些听傅楚卿的,还有一些元老,以为许公子既己成年,理当子承父业。再加上外边形势逐日不同,各人尽有不同想法,以至于……唉……”
子释头一回听见罗淼叹气。几句话把白沙帮及许泠若处境揭示得淋滴尽致,日子过得如何压抑憋屈,不难想见。
“傅楚卿提出进京刺杀,照他的主意,不出岔子的话,很有几分把握。大伙儿非常激动,有什么隔阂不满也都先放下了。只是万没料到……”
想起昨日刺杀经过,到最后,竟演变成那般局面,罗淼讪笑一声,似乎觉得荒唐讽刺,又似乎满含苦涩悲怆。
子释道:“小然说是姐夫向他转达姐姐的命令,杀掉大夏奸最重要。”
罗膝愣了愣,仿佛想明白什么:“子释,我说出来,你也不用生气。傅楚卿说你贪图荣华富贵,跟皇帝……眼见情形不妙,又转身投降了西戎。他本不知道我们也认识他嘴里的那个……‘老相好’……偏偏因为这样,不由得我们不信……其他人不知道的一些事,我只告诉了许帮主。现在看来。怕是冯将军也知道了,才会叫小然……”
一报还一报。冯祚衍从妻子那里知道了傅楚卿的私心,不但要令他无法得逞,多半还埋伏了暗子想借机除掉这眼中钉。当然,傅帮主热血冲顶以身殉情的动人场面,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就连当事人自己,事先也不曾料到。
罗淼说到这,眼前满是乌烟瘴气。
——曾经那样豪情侠义,叱咤风云的白沙帮,到哪里去了?……
回首往事,无尽的晦暗纠结,心头一片混乱。
长生搂着子释,只觉这场戏越演越真,越演越怕。回想昨日刺杀经过,如果不是他福至心灵及时发现;如果不是许汀然严守门规开口示警;如果不是冯傅二人各怀私心指令不一;如果不是子周快马加鞭赶到现场;如果不是傅楚卿冲动之下临阵倒戈……
幸亏,没有如果。
沉寂。
罗淼呆坐许久,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抬起头,不留神问出口:“子释,你怎么病成这样?”
“嗯,屈大侠不是曾经跑来刺杀靖北王么?最后虽然把道理讲通了,可他终究信不过我们。为了证明他老人家有本事随时取我二人性命,甩甩袖子就叫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差不多一整年没法出门,至今天天跟药罐子打交道,有点风吹草动就起不来……”晒笑,“是什么人造谣说屈不言被靖北王害死了?他差点害死我才是真”。心道:屈大侠,对不住了,你是偶像,再借来用用。
谣言就是冯祚衍听从傅楚卿主意,派人放出去的。罗淼无语。
子释叹气:“其实怪不上人家,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荣华富贵啊……三水兄,这东西我李子释从出生到现在,缺它的时候还真不多。你看我为人做事,像是为了它么?真是为了它,我何必劳心费力,自讨苦吃?把自己折腾得五劳七伤,又能享受多少?享用几年?”
“子释!”长生捏住他肩膀,“胡说什么呢!”
——那般抑郁低沉,带着无限疲倦萧索,即便是演戏,也逼真得叫人害怕。
把他的头挪到腿上枕着,伸手在额角轻揉:“别胡说。这两天太累,不要再想了,睡吧……”
子释果然就此合上眼睛,沉沉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长生放开他,站起来:“罗淼,子释执意要见你,我没法拦着。见了就要难过,实在不如不见。我没有多余的话可讲,你是江湖中人,咱们便说江湖规矩。为国为民。拯救苍生,侠之大者;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侠之中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小者。至于以武犯禁,恃强乱法,兴暴扰民,寻仇泄愤,不过一介莽夫,与侠无关。我不知道。如今你们所作所为,算是这上边哪一条?”
“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不枉此生。你若顾惜有为之身,放得下往昔恩怨、一己虚名,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路,你的家乡榆平,故人虽已不在,水光山色尚好,我把河防船务交给你。第二条路,东南三州沿海,盗贼猖撅为患,水师惜无良将,你若愿意,不妨跟白祺去打海盗。
第一〇一章 仁远乎哉
仁和元年,四月初八。
这天本是佛诞节,因为皇帝于此日登基,遂成为天庆日,法定休假三天。但是今年满朝上下忙碌又热闹,因为有两对新人同在这一天举行婚礼。
前锦夏宜宁公主谢还,被皇帝认为义妹,封嘉宁公主,赐婚于诚武侯、秘书郎庄令辰。
前景烈太子妃盘珠,被皇太后认为义女,封永安公主,赐婚于恭武候、万户府兼镇北将军黄云岫。
西戎风俗,向来允许寡妇再嫁。即使按照夏制,盘珠为夫守丧已届三年,亦无可厚非。
在符霖符霜绑架事件中,盘珠与黄云岫不打不相识,一打成冤家,双方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又在太子府碰过几回面,盘珠记仇,狭路相逢必不相让,一来几去渐渐带出了纠缠的意思。等到黄云岫被长生派往楚州出长差,子归看出盘珠的相思病,索性请长生出面做媒。
为了白沙帮进京刺杀的事,黄云岫住返好几趟,长生顺便向他试探。对于那个率真泼辣的西戌女子,黄云岫也并未忘怀。自己本是害死她丈夫的帮凶,起头就居心不良,仿佛欺负了孤儿寡母,想起来的时候,总好似欠下点什么。
又权衡一番,自己这个短命的延夏朝前太子,跟人家当朝前太子妃、军方大将独女可没得比。何况陛下许诺不嫁嫂嫂嫁姐妹,成亲之后夫妻俩驻守东北,这个老婆等于送给黄家的一柄尚方宝剑,一块免死金牌,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保护伞。记得盘珠脸上恰有眉里藏珠一颗痣,当下再不犹豫,满口应承。
子释早在去年子归订婚伊始,就开始给妹妹张罗嫁妆。一年多工夫。陆陆续续攒下几十大箱。决定两位公主同一天出嫁,子归非常大方的分出一半,又加紧添置若干。等到正式举行典礼,彩辇并行,仪仗升引,冠盖相属,布马连绵,堪称华荣开国以来场面最盛大最隆重的一场喜事。
两对新人,一对代表着锦夏前朝与华荣当朝的融合,一对代表着华荣当朝旧势力与新势力的融合,各方面都明白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婚礼格外盛大豪华些,当然可以理解。
典礼就设在宫中专用于举行皇家仪式的广泰殿。礼成后新人返回驸马住宅,并没有另建公主府。因为婚后三日,两对新人都将启程离京。诚武侯出任西北督抚兼凉州宣抚,镇北将军负责东北边防。二位公主协助夫君驻守当地,手里都有皇帝钦赐的紧急节制兵马之权。这个任命宣布后,很多人觉得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长生对黄云岫说:”我把符仲调回来,你跟讫利好好相处吧。”
婚礼当日,获得殊荣受邀进宫观礼的客人中,有群非常特别非常醒目的面孔——他们是往来顺京的西域各国商人代表。这些人有的金发碧眼,有的虬髯蓝眸,操着叽里咕噜的番话,第一次进入大夏国皇官,兴奋得不知所以。华荣方面贵族官僚,西戎各族出来的对此等面孔并不陌生,司空见惯;夏臣们即使新鲜好奇,也端得住庄重的架子,在外番面前愈发矜持。
子释一早就决定把妹妹婚礼做成外贸展销会,所以正日子刚定下,内务府和礼部立刻放出消息,闻讯报名者蜂拥而至。不过,外国人虽然积极,还不至于过分狂热,倒是些本国巨贾大亨,哪怕远在千单之外,也日夜兼程进京,托门子找关系,但求一个出席公主婚礼的机会。
子释知道了,向长生脱口道:“那咱们卖门票好了,千两黄金一张,多开放两个大殿便是。”
长生笑着训斥:“成何体统!”
子释望天:唉……代沟啊……
根据华荣朝廷最新规定,秘书省及尚书省对皇帝任何决策都拥有封驳之权。若三方未能达成一致,则其他相关部门介入,并移交朝会公议。即使皇帝与宰相都通过,具体执行官员也仍然拥有驳奏质疑之权。所以子释如果当真要卖公主婚礼门票,首先必须说服长生,然后由长生出面,说服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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