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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更不理会身后已落了一地的诧异。他几步迈到正在墙角安静注视着病床的顾颖鹿身边,一把钳住了她细弱不堪的手臂,头也不回的出了icu。
岳少楠。算你狠。
他真是在这样恨着。顾不上脸上早已模糊成一片的冰凉。
他恨的是,岳少楠怎么可以竟然打算就这样给出来成全他们机会。他恸的是,他想不出他手里牵着的这个女子,六年前又是拼尽了什么样的力量也要让自己能够回来继续走下去。
顾颖鹿任东遥将她环在手里往外走。柔顺的像一只迷途的小狗。弱弱的,瘦骨伶仃的,不能自主的,没有分量的顺从。
她太安静。东遥忽然感到脊背上一阵的寒毛倒竖,心脏骤缩起来,立即一转身将她安放在走廊的座椅上,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安静,一时间竟是不敢跟她说话。脑子里飞快的在回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像这样的安静下来,脸色已是剧变,全然失了本是惊鸿流丹的气度和一贯的丰神修仪,其实这些天里他又何曾再有过如此种种,看上去脸庞轮廓的线条愈发清晰,下巴和唇边青青浅浅的冒了胡茬出来,眼眶深陷,眼中布满血丝,鼻间的气息有些不稳,眉心微微透了些潮红。东遥一手半撑在她座边的椅子上,轻轻将她额前一缕垂下的发丝抿到耳后,手扶在她肩头,尽量放平了声音:
“鹿鹿,少楠他最要面子了,一定不想被人看到他那副模样。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等着他,好不好?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都要相信他。”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但是又让他还能怎么说。
顾颖鹿安静的看着东遥,手慢慢伸到他额前,轻声说:
“你在发烧。”
东遥怔了一下,已经绷紧的心略微松了。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唇边轻轻摩挲着,口齿略有些不清的答道:
“我没事。医院里温度高。来,靠过来,闭上眼睛。”已起身坐到她身边,揽过她倚着自己。顾颖鹿轻轻靠着他的肩侧,闭着眼睛低语呢喃:
“东遥,你究竟为我担过多少心呢。在那个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呢。你一个人对着我的时候,是谁来给你希望呢……”
揽在她身侧的手又握紧了一些,下巴压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浓浊的声音,“你这个傻丫头……好好的想这些干什么。”
我们谁都不要后悔
icu里仍是慌忙的一片,心里忽然放下了所有的煎熬,东遥揽着她,手中仿佛揽着的是经历三生的不舍。
“我们俩从小打到大,我记得那会儿我们都才四五岁,我刚被我爸转进军区内部上幼儿园。园里有个海盗船,自由活动的时候少楠带着一帮孩子聚在那玩儿,他就那么站在船中间,特别神气的在指挥着两头的小孩儿怎么样能把船晃的更高。我其实不爱那东西,嫌晕,可就受不了看见他那么神气活现的模样,然后就带着另外一拨孩子冲上去跟他们抢。打的天昏地暗的,全被老师揪回去蹲墙角。第二天又打,就这样两拨人连着打了一礼拜,老师都要抓狂了,可又不敢管我,连累了好几个跟着的孩子被关禁闭。后来他找我说单挑,谁也别扶东西站中间,等船悠起来以后看谁坚持站稳的时间长。一上去我就知道自己真是逞能逞大发了,因为我小时候晕车!还没等晃两下脸都白了,在我马上就要丢人现眼的时候,他忽然揪着我衣领就跟我一起从船边上滚下去,爬起来小大人一样拍拍身上的灰说:平局,以后一拨人一天。我心怀鬼胎的自然也鸣金收兵,幼儿园里就这样消停了几天。我开始还真以为是他也站不住了,等后来再看他玩海盗船,那颗小心眼里才回过味儿来,这混蛋众目睽睽之下他让我呢!我魏东遥是谁啊!哪儿能受得了这个呢!就这样,我跟他的梁子算是再也解不开了。”
东遥唇角堆起一抹笑意,原来,认识他是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呢。
“我小时候可真是把这辈子的捣蛋事都做尽了,爬树掏鸟窝、弹弓打轮胎这种事都不用说了,溜到警卫连的小厨房往人家可乐里兑辣椒面进去、往人家晾的床单上〃画地图〃、还爬到天台上把大院里养的一窝信鸽给偷出来烤吃了。满院子人,看见我领着的那撮儿屁孩子是没有一个不头疼的。上小学那会儿,中午趁大人都睡觉了,领一帮孩子疯,后来窜到一个在建的营区工地里,碰到少楠他们,一帮小孩就搞官兵打仗,玩儿命的互相追,我在后头咬着少楠不放,看他从一垛快两米高的砖墙上直直的跳下去,我看也没看的跟着就也往下跳,少楠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我摔的那惨样,又折回来把我拎起来直骂:你傻呀,有沙子堆你不走专拣水泥地跳!”
顾颖鹿轻轻笑了一声出来。回忆里正是光阴如梭,岁月静好。
“然后他就被我们这边跟上来的人给俘虏了,既然擒到老帅自然是我们赢了,但结果是我腿上打了石膏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大院里那段时间那可真是叫个清静。那时候好多东西,明明不想要,不喜欢,可一看拿在他手里头我就心里痒痒。变形金刚、铁臂阿童木、小手枪……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缺那些个东西,就死活要他手里的。他有时候压根是逗着我就是不给,他知道我真拿到手里,转手就是个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总是瞧着他不顺眼,我那个时候的张狂劲儿,现在想想都可笑。后来我们一块儿学抽烟,一块儿学喝酒,一起上大学,一起做生意,就除了没一块儿泡过妞。我那会儿喜欢在女孩儿堆里打滚,惹了一身风流债。但少楠在感情上有洁癖,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没事就坏我点儿约会,为这个两个人长大后也没少去互相寒碜。这回总算是都整全了,谁想得到,我们最终会一块儿遇到了你。”
“回头看看,才发现其实去挑衅的那个人一直就是我,而他,他是在容我去向他找别扭,我那时候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表面上脾气又臭又硬,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这样一路走下来,明明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视的对手和朋友,到了嘴上,就都比煮熟的唐老鸭还硬。”
医院的长廊里是两个静静依靠的人,将整个世界隔绝在身外。
人是怎么长大的呢?
东遥猛的扬起头,最近这种感觉是不是太多了?心里头,鼻子里,眼睛里,总是猝不及防的就像被灌了辣椒水、闻了芥末油、揉了胡椒粉。好一会儿,将脸颊紧紧贴到正伏在自己肩头倾听的脑袋上,温润的手在她头发上揉着,湿热的唇在她耳边蹭着,呢哝:
“后来我长成了人,他却长成了一棵树。就算是情路上,我也总是享尽快活的那个人,而他是忍寂自守的那棵树。因为活人永远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树生了根就只能站在原地。你是他唯一的希望,挪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少楠,他也值得你曾经那样去对他。是我错了。一辈子的兄弟,我竟然会不如你懂他。你去吧,什么也不要再想,你要把他带回来。”
顾颖鹿慢慢离开他的肩头,细软的指尖抚上东遥略有些凹陷的颊窝。看上去总是意态风流的一个男人,什么也是满不在乎的无羁,嬉笑怒骂明明都写在脸上的简单透明。她却一直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样来看透的只是悄然流淌在她心底的为难。
不是猜不透。而是因为她的心从未向他敞开过。她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去体会他、了解他、靠近他。是她从未试过要去猜。他把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的自然如常,递到她面前的一切,从未见深意,从没有压力,从不用多虑,从不必亏欠,他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潇洒,仿佛什么都本来就该是这么个样子,仿佛从来就无须他用到什么力气。
他说他是个活人,活人当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会被一泡尿憋死。这是个粗俗的大道理,他不用说的更明白。人挪活,树挪死。那么她是什么?他们,她是那段要挽紧在他颈间的丈八白绫,还是那场能救他于枯萎的如绵春雨。
她要做哪样?
无需问。他已经都替她考虑妥善。
他按住她的手,视线划过,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本来就没什么肉的指掌间更是细弱的几乎透明。她是太累了。他看的心疼,只想把她捧着含着,在手心儿里在心口儿上好好的去疼着护着,可是这个任务没人能代替的了她。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却又束手无策。但至少,他可以做到不再加重她的煎熬。
他在这里帮不了她。
话里言间是温和的笃定:
“我们会一起来面对的,但不是现在。去吧,带他回来。我也需要静一下,大概还会很忙。你要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们谁都不要后悔。”
傻丫头,你要好好的。没有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多久,我都会等。他将这句话咽进心里。
还有很长的路要继续走不是吗。
许你幸福
里面忙乱稍霁,大夫有些疑惑的看了会儿监护仪,抬起手背袖口往脑门上轻抹了一把,扭头向站在门口的两人招了招手。东遥抬手向顾颖鹿的发顶揉了揉,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看着她进去,东遥将自己关在门外(石桥购买整理),里面大夫已经在向她交代着什么,夹杂着许多的手势,她只是目光不移的俯望一个方向,偶尔颔首轻点。
就这样静静的站在玻璃后凝望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掌心紧握的手机屏幕,一条短信留言定格在那个平安夜后的凌晨,狭长凤眸向它深深凝注,浅浅盛了光彩潋滟的一笑。转身。
怎么会舍得不等。哪怕地老天荒。
顾颖鹿没有抬头,她知道门外的身影已经不见。
半午的时候林琛过来,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岳少楠的行政秘书陈思域。在警守那里做好核查登记后,林琛向顾颖鹿简单介绍了一下陈思域,他看上去年纪跟林琛相仿,举手投足间也是一派久经历练的沉稳气象,随着林琛的介绍十分谦和的向顾颖鹿致意了一下,也并不多话的立在一边。
林琛皱眉看着顾颖鹿说:
“我来的时候问过医生,少楠的情况已经在好转中,这段时间陈秘书也会时常过来帮着一起照应。颖鹿,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不然……”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东遥他也会离开的不安心。”
顾颖鹿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陈秘书见状,说道:
“顾小姐,该注意的问题医生都向我反复交代过,顾小姐还是去适当休息一下吧。”又转向林琛说:“林总,这边你们放心,有什么情况我会立即通知你们。”
林琛点点头,答道:
“好,有劳陈秘书。目前就对外先保持少楠因肺炎入院休养的说法吧。其他的事,只能等少楠好转过来再做处理了。”
“林总言重,我跟着少楠七年多了,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次蒙林总和魏总信得过,本该就是我份内职责。”
说话间咬重了一下时间,视线似有深意的落向顾颖鹿。林琛一向是隔叶知林深的敏思,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也当即明白过来魏东遥为何单单挑了陈思域让他带过来的原因。能在岳少楠身边稳坐这样一个机要心腹的位置,自然是共过患难而得的信任,再看他言行之间,应该也是清楚顾颖鹿和岳少楠过往的人。
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彼此心里自是进退有度。林琛于是也不再多做交代,拍拍顾颖鹿的肩,说:
“走吧,我先带你正经吃点东西去。”
也并不敢走的很远,就近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药膳汤馆。坐下,顾颖鹿带着歉意的向林琛说道:
“报社那边的工作,开始没顾上,中间想起来给靳主编打电话请假,居然十分顺利。停一个专栏不是小事,你大概也没少帮我费心,我会尽快恢复状态。”
林琛招手叫了服务员,手指向菜谱四处点了几下,头也不抬的答道:
“谈不上。广告回馈、年终报道、编读往来……除了占你们副刊的版面,还真匀不出更合适的位置。你自己心里别为副刊叫委屈,我也就谢谢你了。 ”
顾颖鹿笑笑,心知改变版面哪是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的事,只是他自有他打太极的办法就是了。他们这几个,一路走来的朋友知己,哪个不是玻璃心肝水晶般的人物。等菜走完,参芪猴头菌汤,淮山蜂蜜莲藕,杭菊鸡丝,云耳西芹,全部是补气养胃的清淡药膳。林琛见顾颖鹿惑然,淡笑道:
“我哪里会这么有心。全因受人之托才知道你胃不好。所以,即便勉强,你也要多吃一些。”
顾颖鹿看着一桌子菜定了定神,埋头喝了一会儿汤,忽然小声啜嚅:
“他走的时候,其实都还在发烧……林琛,我该怎么办?”
林琛默然无语,渐渐叹息了一声。答道:
“他们都只要你幸福。”
停了一会儿,林琛将面纸递过去,依旧是淡笑的语气说道:
“瞧瞧,看来汤味还是有点淡。不过,你要再继续往里撒盐,就该齁死你不可了。”
等她接了纸巾过去,看着她捂在脸上,林琛放下筷子,双臂叠起搭在桌边,正坐细语道:
“你要好好的,别想太多,往前走。你要面对的事情,只是刚刚开始。”
捂着脸点点头,再拿开,已是如常的神色。
吃完饭林琛直接把她送到东遥为她安排的病房里,又盯着她躺下来才走。套间的高干病房,生活洗浴设施一应具备,房间内除了色调淡洁一些、床头有些医院专用的设备,内部装陈几乎与酒店无异。为了不让东遥替她太担心,顾颖鹿勉强进来待过几次,但也基本是洗漱一下,蜻蜓点水的躺躺就又回到icu里苦等。
这一觉也仍是未曾睡沉,刚打了个盹就惊醒过来。揉揉眼睛,低头看到身上皱成一片的衬衫,终是觉出自己这些天的确太过邋遢了,想起初来时东遥曾给她送了些衣物过来。昏昏沉沉的过去拉开衣柜,果然连bra都有,软滑透气的真丝质地,连尺码都正正好,从里到外整齐的摞着几叠,再往里看,不出意外的还放着她常用牌子的护垫和卫生巾。
其实在过去六年里这种情况经常会发生,一切跟她有关的东西,他都记得很熟练。怔了半晌才抱着衣物进了浴室。她心里突然有种想把魏东遥拎过来大骂一通的冲动。这样一个死男人,他真是该死的好,他为什么非要把她比的一无是处。但是她却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出声,就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倾空出来。
他让她这辈子都欠定了他。无论她再做怎样的努力,都不可能再比他为她做的更好。
她已经对他完全没了别的指望,惟只愿他离开她可以更好。
弄干了头发,对着镜子仔细收藏好了她的软弱。回到icu,陈思域并不意外她这么快就重新回来。简单交接了几句少楠的最新情况,又拿出一个多格小药盒递给她,微笑说:
“这是你的药,除了胃药,大多是些营养调和的,魏总说用法用量你都知道,最近我会每天按量带给你,以免你忘记了。”
顾颖鹿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手捂过去,缓缓按下情绪。哑声说:
“谢谢你。少楠不在,echo的事情也离不开你,陈秘书,我在这边就好,你先去忙吧。”
陈思域又帮她倒了一杯热水过来,才说:
“晚饭时我再来,少楠的伤在恢复中,因为伤后脑部缺氧时间过长才造成持续昏迷,你也别太担心了。”
顾颖鹿点点头,目送了陈思域离开。将手慢慢垫入岳少楠正在输液的腕下,轻缓的揉捏着他,冰冷的掌间渐渐有了一些暖意。少楠的手不同于东遥的修长柔韧,他的手大而温厚,指端圆齐,骨节润而分明,掌心干燥,触上去,坚定、明净。五指抻入他指间,一点一点将他摊开,她看到掌心里是一道明朗深长的纹路,从食指下方绵长的延伸到第一次星丘再下降。她知道,这样的掌纹,主心慈义重,常会弃己及人。
就这样一手紧扣在岳少楠的指间,另一只手抚在他消瘦苍白的脸侧,闭上眼睛,用手指轻柔的去描摹他的轮廓,明朗的眉,英挺的鼻,方毅的唇,微温的气息。
日日夜夜,终于变成她离得这样近的想念。她贴在他耳边轻诉:
“少楠,请不要这样的离开。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向你说原谅。我原谅你隐瞒给我的爱,原谅你背负爱放手,原谅你把心伤留给自己,但是,我不能原谅你再也不给我向你说原谅的机会。”
慢慢侧下头,轻轻靠在他肘边,拱着他的手臂,发丝铺陈在周围,渐渐发出均匀轻浅的呼吸。
两道星眸缓缓睁开,眼底闪着漆黑的光,目光如水般凝在身侧,手慢慢抬在她发顶,却久久不敢抚下去,终于不舍的收回,只温柔的抚过散落在他胸前的发丝。指端微微颤着,将发丝一根一根的数过,眼睛里的温度渐渐淡去,消散。终于,沉寂。
他仿佛是在梦中听到那声怒火,终于将他憾醒,再疼他也要挣扎着回来,就像他的鹿鹿也曾从绝境中返回,只为不让他有机会担心。他其实只想告诉他们,他要他们好好珍惜彼此的现在。
他感受到在脸庞上游走的温软,他听到在耳边呢哝的软语。他拼命忍住希望所带给他的折磨,因为,他不能够给她这个机会,他不能再去要她的原谅,她本已该去开始新生。可是当他听清楚她的声音,他已明白,魏东遥那个傻子,竟然已经把她留在他的身边。他怎么能原谅自己竟再次将她、将兄弟,陷入这样的困境。
似乎是梦到什么,看到她肩头微震了一下。顾颖鹿已听到耳边是不同以往的呼吸声,猛的抬头,正对上岳少楠未及移开的视线。四目相对,净是怔然。少楠喉间动了两下,似乎是想说什么,顾颖鹿赶紧靠近他一些,他摇摇头,只是艰难的抬起手,指着门口的方向,说:
“走。”
声音嘶哑一片,已是拼尽了他初醒后全身的力量。顾颖鹿执拗的不动,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只有手仍指向一个坚持的方向。她担忧的划过一眼旁边的监护仪,咬着嘴唇,紧攥着拳,连头也不敢回。
门边终于传来一声“咔嗒”的轻响。两行透明的液体从岳少楠紧闭的眼角缓缓蜿蜒下来,浸入枕边。他用着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轻喃:
“鹿鹿……你要幸福。”
他还如何能跨去六年的莽莽,和那些无法藏去的往事。他知道他是她所有痛苦的源头。既然再也来不及给出他一直想要给她的幸福,但至少,他可以做到不去阻碍住她得到幸福的可能。
倾心相爱的机会
岳少楠醒了,来的的人也渐渐多起来,都是各种各样的事。顾颖鹿背靠着长廊独自坐着,远离icu,也没有再理会那间病房里在片刻后就变得出出入入的喧腾。负责值守的警察在第一时间就向上级汇报了岳少楠清醒过来的消息,大夫也是要对他身体状况做出进一步检查诊断的,接着又来了一些便衣,换走了警察,大约是还有些取证工作要做,大夫并不管这些,十分尽责的对他们进入的时间都做了严格限制。
顾颖鹿被他和所有的这些拦在外面,她独自坐着,寂寞而多余。一个人沿着步行梯下去,从20多层的高度走下来,漫长的楼道,折来折去的长,楼层越往下,攀走楼梯的人也越多,她心底的悲伤竟是无处安身。于是从安全出口出来,漫无目的的沿着走廊弯来弯去,就进了挂号大厅,傍晚时段的挂号大厅里萧条而空落,终于能够安静的坐下来。
她心里难受的,是不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力量才对她狠下来的心。她曾经没有懂过他,但是又怎么会到现在还能不懂他是想要她幸福。他们用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彼此,却仍然不能靠近。所有人都说要她幸福,可是已经连她自己都无法弄清楚,她的幸福如今还剩下什么。
忽然想起刘晴说的话,或许真的是她所说的那样,幸福就是自己吃饱喝足的时候看着别人怎么奔生活。这是粗浅而直白的实话,因为幸福最简单,也最难的,是需要人首先能够懂得知足。但,试问哪个不是得陇便去望蜀的人?哪个又是肯甘心只做旁观的人?
而她是不是不知足?她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去向岳少楠要到一个机会?既然东遥已经离开,既然少楠要她走,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就此放生?
毕竟,所有的山长水阔,不是能够假装梦醒了无痕般的可以抹去。只要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它永远都会隔在那里,以后任何时候,在你刚要想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它就会咯的你腰里生疼、寝食难安。
若是她真的回到他身边,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时时提醒。她又如何能够让他此后都活在对她的愧痛中。
老天爷从来都是总攻。它生生的就把她变成了他此生都难以治愈的心痛。
或许她从此谁也不要,就这样放了自己,其实也就是放了他们?
她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
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大夫从顾颖鹿身旁路过,注意的看了一眼后停在她面前。顾颖鹿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着那双明亮而单纯的眼睛,大夫摘下口罩,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
“我是小齐啊,你怎么在这里?”
顾颖鹿抬手遮了一下眼睛,这大概就是简单的人生所能带出来的光芒。
“小齐……”顾颖鹿拍了一下脑门,“呃,对了,你就是这家医院的牙科大夫呢,真巧。”
小齐看她的动作笑笑,并未在意的问:
“你好像遇到很为难的事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摇了摇头,“我没什么,一个朋友在这里住院,我只是出来坐一会儿。”
小齐留意了一下她的神色,答道“嗯,应该是很重要的朋友吧,难怪看你脸色很差。照顾病人是很辛苦的事,因为人在生病的时候最脆弱,有什么事,多担待一下也就过去了。”
顾颖鹿点头,语气里是由衷的感谢:“谢谢你小齐。”
于是说再见。就这样完成着简单的相遇,而后擦肩而过,互不亏欠,彼此消失于人海茫茫。
顾颖鹿随着人群挤上了公交车,周围站着的坐着的,车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互不相识的人,周围都是粘稠的、闷闷的空气,所有人都无法选择的只能你挨着我,我靠着你。这是无需感到亏欠的取暖,虽然彼此依靠,到站却连再见都不必说。
快到家时陈思域打过来电话,告诉她少楠已经转出icu,安排在她原来休息用的病房里。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最后只轻声说了一句,知道了。电话那头微微停顿了一下,最后也只是一叹,谁都没再说什么。
如何还能再回的去曾经那样淡淡而温暖的美好。
那时的岳少楠总是会告诉她说,要她学着多用一些心思照顾自己。他会在跟她闲聊时,很耐心的教给她黄芪、党参、甘蓝、山药、南瓜这种种食材的温养性效。他教给她怎样辨别普洱茶的年份、产地,生茶、熟茶,记不住也没关系,他说她只需要记住,只有在云南西双版纳州附近出产的普洱茶才是真正的普洱茶,因为只有那里的自然条件才能够种植出最好的品质,即使是两三年的熟茶,也可以是上等的口感和效果。
兴致来的时候他会教她品尝红酒,纠正她执杯的方法,告诉她手指一定要远离杯底,否则手部带来的温度会破坏酒的口味,他教她闻香,教她卷起舌尖去小口的试探,然后他会把她杯(石桥购买整理)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空杯递还她,半是认真的问她说:
“我们不高兴的时候可以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你这么特殊的体质,等你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她隔着酒杯看他,促狭的答他:
“我呀,比你们还容易到境界,只要一杯伏特加下去,连麻醉都省了,直接放倒。”
他皱皱眉,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她的饮料换成了温牛奶,然后一个人默默的喝了很久。
她不是个喜欢自寻苦恼的人,即使是在跟他明确关系以后,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去约过他,她只是安分守己的等他。那时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学校画室里画画,这样宿舍的室友就不会惊讶她怎么没去约会。有一次已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忽然寻过去,很安静的站在她身后,一直等到她转身,看到的是那样微笑颀立的身形,那时她才知道“玉树临风”的意思,原来真的可以一个人只是站在那里,而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绕着他周围在静静流动。
后来他偶尔仍是会去,但她从来都不会知道他来了多久,因为总是要等她回头时才会看到。然后他们也会像其他的校园情侣一样,沿着深夜幽谧的校园小径散一会儿步,他很自然的牵着她的手,那时她紧张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嗓音柔沉的细细问着她的功课,她于是也渐渐轻松,只觉得那手上握过来的温度是那样令她舒缓。
他做这些的时候从来是意态从容的疏淡,不会让她觉得远,但也不会很贴近。总是一些似有似无的体贴和关心,但是她却莫名的喜欢着他那样的气势,看似内敛温和,举手投足间却又总带着霸气天成的不迫气度,就这样在他身上矛盾的统一在一起。
她那时是活泼而热心的,在同学之间的人缘也很好,偶尔他会往她宿舍打来电话,通常她就会被其他舍友立即给架到一边去,对着电话轮番轰炸一遍,最后才会轮到她接。她哭笑不得,但也只能歉意的请他别介意,他会在那头温厚的安慰她说:
“怎么会。你的同学们并没有把我当外人。”
她当时对这句话其实有点挠头,似乎觉得是哪里说的有问题,但也一直没有反应过来。
她却是直到如今才能真正理解,岳少楠曾经一直在悉心教着她的,不是别的,根本就是怎样才能在没有他的时候也可以照顾好自己。她只以为那时候她爱岳少楠,只以为是自己一腔孤勇的在不顾一切,不计结果,以为自己只是卑微而执着的在仰望着他的爱。可是假如,假如他从来就是在将自己放于她能够看得见的位置呢?假如从来就是他在给着她去成就自己所谓仰望的机会呢?
是她自己一直在傻傻的去错过。她始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为此,她不止在六年前没有懂过少楠给过她的心意,更没有懂过六年里从来近在咫尺的东遥。
她其实早就得到过,只是她自己没有相信过。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再渡过半个轮回,东遥将她送回来,到现在才终于能够明白当两年前东遥要她回来面对时,露出的那样深刻的忧伤,他那时就已算定了她会不知足。因为不知足,她才会去为自己选了一个可以看的到岳少楠的位置。然后她自苦着,徘徊着,想念着,踌躇着,怯懦着。唯独没有做过的就是去相信:无论是少楠还是东遥,她其实早就得到过,只是她自己全都没有去相信过。
就像当她在十八岁时向岳少楠大声说过决定要喜欢他以后,她居然,从此都在以他爱的是别人为理由,一直只是心安理得的去等待着他。等,也只是等。她除了向他宣了誓,从此一腔孤勇的去仰望他,她已经先入为主的定义好了她的爱,却其实并没有想过少楠他面对着她的爱又将去如何自处。真正的难题,她实际是丢给了他。
她既然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爱争取过、直面过。又怎么可能会了解的到少楠其实爱上过她。她曾一直以为那是她为爱的牺牲,可其实,那根本就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用心直面过自己的选择。她之所以能够在喊了开始后还能再一再二的喊着停,皆因,她可进可退,她并没有付出过全部的自己。先倾心爱上的那个输家,从来就是岳少楠。不是她。
就这样,她没能懂过少楠曾用力给过她悄然的宠爱,虽然只是刹那,却已因此要用他自己的一辈子来送她离开。
那双一直在给她安心的手,带出的温暖永远在背后。为什么总要到无法回头时才会知道?
因此东遥会选择离开。因此东遥会要她,带他回来。他给她留下的,是一场倾心去爱的机会。
原来他们都一直在教给她,什么是倾心去爱!
原来他们都一直在为她做着那么多。
顾颖鹿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又做过些什么?
一路前行中, 她到底做过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做过。
她唯一做过的,就是对着东遥的情假装不懂,对着少楠的爱翻手放掉。
东遥在用心留给她的机会,少楠要拿命换给她的机会。她竟然,就在刚才,还会以为放了自己就是放了他们、还会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场深沉的爱中逃离现场。
因此,不能怨。无从怨。不是因雪灵,也不是因她后来的遭遇,从来不关命运的什么事,由来就是她在亏欠了自己的同时,也亏欠下了他们。是她自己在一直胆怯的将幸福的可能关紧在门外。
她有些慌张的站起来,越过人群下了车,重新拦了辆的士,这一路如同万水千山的长。终于出了电梯,穿过走廊,推开隔绝着他们的门,她站在岳少楠的面前,连日的昏迷中一直只能靠营养针维系,还有再之前她曾带给着他的折磨,他的体重已不知清减了多少。这样的瘦,这样的衰弱,还哪里再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她看的泣不成声,但仍是坚决的告诉他说:
“少楠,我走不开。我做不到。因为我们还相爱。”
就算会痛,就算不堪,就算已隔了岁月千山。但是我们还相爱。
我既然仍深驻在你的心里,你又怎么可能放的过自己。你既然是在用一辈子来送我离开,又让我如何可再向别人许下幸福。人生会留给我们多少可倾心相爱的机会?你是否知道,往往一次错过,就成永远。
未及避开的陈思域似有震动,默默转身出门,将要关门时,突然回头向病床上怔然的岳少楠说道:
“你以为这是在成全他们?少楠,你这是在成全你自己,然后,你让他们无路可走。”
留下了一屋子的寂静给他们。
绿云低映花如刻
手中是真实的温软,呼吸间是梦中的味道。岳少楠仍是初醒后的虚弱,又是心脏的位置受了重伤,顾颖鹿并不敢贴的他太近,怕碰到他的伤,触到他的情绪。而少楠被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份希望折磨了太久,幸福来的太曲折,终于能够贴近彼此,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傻傻的看着她,只剩下眼中含着雾的笑。
顾颖鹿只得靠在他床头侧身坐了,扶着他半卧起来,小心翼翼的环抱着他的肩,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身上,疼惜着他,给出不要他用力就可以听到她心跳的距离。岳少楠将她垂下来的发丝捂在胸前,慢慢闭上眼睛,轻声唤着她:
“鹿鹿……”
“嗯?”
“我是不是在做梦?”
“唔……是的吧……”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
“嗯……那我们就不要醒……”
“好……”她哽声轻答。
“鹿鹿……”
“嗯?”
“真的是你吗……”
“……是我。嘘……你要好好休息。”
她听到他的声音里真是没有多少力气,却声声仍是那样深的眷恋,声声的去在向她认证着,她更低的俯下身,头顶着他的颈窝,埋在他耳边,不忍的截住了他。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唤她:
“鹿鹿……”
“嗯?”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给我讲讲……嗯,讲讲你……呃……随便讲些什么……”
声音里一时迟疑起来。顾颖鹿把手抚到他已拧起的眉间,低头将唇贴在那里,良久才答他:
“……等你好了,你想听什么我都讲给你。现在别说话,你要多休息。”
“好……”他也不再坚持,只是眉间仍未松开。
陈思域回来时岳少楠已睡着了一会儿,这多半天里他已经应付过太多人和事,体力毕竟是不支的,在顾颖鹿怀里才算是安下心来,睡着了也仍是攥着她不放。顾颖鹿有些赧然的看着陈思域进来,这倒也是个人精,自顾自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该他看见的都自动屏蔽。极轻的动作进了门,向顾颖鹿扬了扬手里的粥示意了一下,放在外间茶几上又进来,帮着她把岳少楠扶下重新躺好。护士也跟着进来,量过体温,再重新挂好了液,少楠也朦朦胧胧的又醒转过来。陈思域这才憋不住笑的跟岳少楠说:
“你这边有营养液,总得放人家去吃点东西嘛。”
少楠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手里的动作。顾颖鹿满脸的窘色,向陈思域答道:
“谢谢你了,我过会儿再吃,现在并不饿。”
“不饿也要吃,听话。”岳少楠轻轻推着她,眼中尽是疼惜的神色:“你肠胃不好,吃的时候要慢一点。去吧,正好我和思域再说些事。”
陈思域笑道:“放心吧,给她带的是山药粥,养胃的,小心别烫着到是真的。”又顺手递了根香蕉给岳少楠,说:“你的饮食就得慢慢恢复了,大夫说了,今天就只能是它,明天再改专人伺候你饮食起居。”
从来也未在人前听到少楠有过这样的口气,顾颖鹿有些不好意思的出了内室,留给他们去说男人话题的空间。
里面的话题却也并不轻松。陈思域七年前被岳少楠从云南带回来,那时他本来也是t大金融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因为独自拉扯他长大的母亲换肾急需巨款,揣了家里仅有的一点底儿跑到滇缅交界地带赌玉,果然应了“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话,血本无归的流落在缅北街头,饿极了铤而走险的在饭馆偷吃的被发现,已被打的半死时幸遇在那里用餐的岳少楠所救,问明了原由,才知道竟然还是同校毕业的学长,岳少楠问明了他前前后后的遭遇就带着他一起连夜赶回家,只是再等赶回去,陈母已经故去,陈思域痛悔交加中一蹶不振,天天酗酒,又是岳少楠找到宿醉街头的陈思域,一巴掌把他打醒过来。就这样,岳少楠欣赏他的才学,陈思域佩服他的为人,等家事完结后,已是天涯沦落人的陈思域从此尽忠职守的跟了岳少楠7年。虽然没见过顾颖鹿,但七年之间,对少楠因她的沉沦却比任何人都清楚。
岳少楠失踪期间,整个公司里最焦头烂额的莫过是陈思域了,公司内外都由他在代少楠谨慎护持着,直到前些天魏东遥才突然去找到他。一路走来,魏东遥对他的来历也很清楚,把岳少楠的情况向他交了底,又帮助他一起处理了一些公司里的事务。除了正事,魏东遥话里言间夹杂着最多的交代,竟都是跟顾颖鹿有关的,衣食住行几乎是无微不至,任谁也不可能想不到魏东遥对顾颖鹿又是怎样的一腔柔情了。
所谓旁观者清,本来陈思域心里还奇怪为何魏东遥不留下看护至交好友,再等听到顾颖鹿冲进来跟岳少楠说的话,三下的情形,陈思域就已完全看的明白,这才忍不住提醒了岳少楠一句惊雷般的话。
顾忌着少楠的身体状况,陈思域把公司的事务避重就轻的向他简报了一遍。岳少楠微闭双眼,只是注意的听着,极少的关键问题才会惜字如金的问一两句。说到财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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