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翻身记

陈棠是个温和的男人, 最起码表面是的, 电话打过去，他缓声安抚两句, 并让卢薇薇不用担心。
这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举手之劳, 他甚至都不用自己亲自处理。
陈棠接电话时，办公室里还有个心腹在, 能在官场混上领导的心腹, 擅长察言观色这技能必不可少，于是这人就试探性询问两句。
陈棠只隐晦说了说，那下属立即心领神会。等出了陈棠办公室后, 他立即打了几个电话，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卢薇薇是十分忐忑地打了电话的, 好在陈先生态度十分好, 让她情绪安稳了不少。挂了电话，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 缓步往片场走回去。
外卖已经送到位了, 场务分发盒饭已进入尾声，领饭靠前速度快的已经快吃好饭了。廖江招手：“薇薇, 这边！”
他把小桌子略略收拾，并帮卢薇薇把盒饭打开, 卢薇薇坐下接过塑料勺子：“谢谢。”
自从她出现在片场后, 就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 她背对那目光, 厌恶的皱了皱眉。
卢薇薇息事宁人，魏涛却已经毫不忌讳了，他笑笑，吩咐助理：“这红烧狮子头和酿茄子不错，端过去给薇薇尝尝。”
有底蕴的演员，大部分都不会吃剧组盒饭的，他们会另外订餐，虽肯定比不上外面，但也好太多了。
魏涛不奢侈，但他好歹是影帝，两肉两菜一汤还是基本配置来的，他将一半分给卢薇薇，声音不高不低，半个片场都听见了。
魏影帝对新人卢薇薇有意思，已经摆上台面，片场众人面色各异，有隐晦蹙眉的，更的却是羡慕妒忌。
进了这个花花圈子，沉浮一段时间后，大部分人从前的清高已经维持不住了，一个实力派影帝的青睐和扶持，是一条青云路。
然而对于卢薇薇而言，却截然相反，她婉约秀美的白皙脸庞板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罕见浮现怒色，盯着魏涛助理端过来放在桌上的两个菜，冷冷道：“拿回去吧，我不爱吃！”
觊觎已经赤.裸.裸，她退无可退也不想再退，此时就算没有给陈棠打过电话，她也要撕破脸。
扫了一眼那个面带微笑，眸底却带有鄙夷的助理，卢薇薇漠然转头，将正坐在的小凳子挪了挪，挪到小桌子的另一侧继续低头吃饭。
红烧狮子头和酿茄子色泽鲜明，香气四溢，却被无情隔开一段距离，孤零零的。
助理愣住了，所有竖起耳朵关注的人也愣住了。
魏影帝被拒绝了，而且没有一点迂回，当众被拒绝得彻彻底底。
不识趣的女人有，但不识趣成这样的，也是十分罕见了，旁观者有鄙夷假清高恨不得以身替之的，也有感叹带些惋惜的。
要倒大霉了，这卢薇薇怕是不知道，就算大导演庞伽也是要给面子魏影帝的。
魏涛的脸一瞬间黑了，助理不知所措回头，他淡淡道：“那就端回来吧。”
都是有年纪有阅历的男人了，放狠话之类的掉份事儿魏涛不会干，只不过，他有的是法子让这小妞哭着求着爬上他的床。
除非是不想在这个圈子混了。
一开始只想随机发展一段风流韵事，到了现在，魏涛却发了狠，敬酒不喝喝罚酒的娘们，看怎么折腾死她！
一时，片场噤如寒蝉。副导演摄影师等摄制组装作没听见，置身事外，而其余大小演员工作人员放轻动作，默默扒饭。
一片死寂，悦耳的手机铃声却突兀响起。
正在众人暗道哪个倒霉催的要撞枪口的时候，却见魏涛的另一个助理低头，从手里大包掏出一只黑色手机：“魏哥，是王总的电话。”
这手机是魏涛本人的，他换了戏服不好放私人物品，于是给助理拿着。至于王总，则是他所在升平娱乐的老总。
升平娱乐是娱乐圈几大巨头之一，王总财宏势大，背景深厚，魏涛虽是影帝，但也从没考虑过单干，面对老总，姿态也足够恭敬的。
他赶紧放下筷子，接过电话：“喂，是王总吗？”
“当然是我！”
王总显然很生气，面对公司台柱之一的魏涛也没收敛一点怒意：“……我可事先警告你啊！你给我管好你裤.裆里那二两肉，否则要是得罪了上面的人，老子可保不住你！”
王总刚才接了文.化部领导一个的电话，心惊胆颤。他再厉害也不能和官争的，文.化部中.宣部等是操控生死关键部门。他一时想这个卢薇薇是谁，背景这么厉害，一时又怕魏涛色心起行为冒犯对方，挂了电话就赶紧打过来了。
“是，是，王总我知道了。您放心，我有分寸，绝对不会犯浑的。”
魏涛惊疑不定，不禁抬头打量对面正在吃盒饭的卢薇薇。卢薇薇由于换了个位置，现在侧脸对着这边，这么一个青涩新人，居然有这么厉害的背景？！
他叫苦不迭，你说你卢薇薇，有这么厉害的背景，随意张罗张罗就一路坦途了，至于这么千辛万苦海选角色，弄得跟个普通新人那样吗？
多引人误会啊！
可坑苦了他！
魏涛冷汗都下来了，在这圈子打滚二十年，魏涛太明白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了，不管多大咖位，上面一句话，就能立即封杀得死死的。
他走到今天不容易，一听王总警告就立即琢磨着该怎么抹平这事，恰好刚放下手机，庞伽就匆匆回来了，招呼他去一边说话。
“老魏，你看你这是啥毛病？”
庞伽刚才去了一趟洗手间，手都没擦干净水就接了一个电话，文.化部的老友收到某些风声打来的，告诫他明哲保身，多关照某女演员，不要和魏涛瞎掺和。
老友是好意，但对方却不知道魏涛也是庞伽的圈内好友之一。魏涛的小动作庞伽不是没发现，但碍于老友面子，不出格或者两厢情愿，他就不管了。
此时的庞伽并不知道送菜事件，他想着魏涛虽然有小心思但也没占到便宜，他也有朋友义气，想着给做个中人，私底下给二人调停一下，卢薇薇性子是好的，应该能大度原谅魏涛。
魏涛苦笑：“看来私底下调停不大行了。”
要是不当众送菜，把心思放到明面上，庞伽这主意确实非常好，可惜没有如果。
魏虽然有好色毛病，但一路风雨，能屈能伸已是必备技能，他琢磨片刻，当机立断：“我等会就当众给她赔礼道歉，老庞，得让你给我做个中人了。”
一刻也不好拖，尽快解决恩怨，让事主原谅才是正途。
庞伽其实是不需要趟浑水的，但他还是一口答应了，事不宜迟，二人立即返身回了片场。
片场的人基本都吃过饭了，卢薇薇也是，她正拿纸巾抹嘴。庞伽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立即上前：“小卢啊，吃好饭了吧？”
往日严肃甚至有点暴躁的庞大导演，此刻和颜悦色，笑着走到卢薇薇面前，后面还跟了一个魏涛魏影帝。
挺诡异的，毕竟庞伽就算对新人态度不错，那也是相对而言罢了，和现在天差地别。
众人看了眼魏涛，再看卢薇薇，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也忍不住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莫不是庞大导演想替魏影帝拉皮条？！
这当然是没可能的，卢薇薇已经隐隐知道什么事了，她惊疑不定，这也太快了吧？
她心里想着，已经站了起来：“庞导演，有什么事吗？”
庞伽笑容略有些尴尬，让开身体露出后面的魏涛：“小卢啊，我是厚着脸皮来当个说客的，老魏他之前做很不对，想和你道个歉。”
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过不等众人哗然，魏涛已经深深一鞠，抬头恳切道：“卢小姐我向你道歉，我有眼无珠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罢，他又低头，再三表示歉意，恳求卢薇薇原谅。
不得不说，魏涛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抛下面子，果断折腰，跟十分钟前还蔑视的女新人诚恳道歉，卑微祈求原谅，既不扭捏也不愤慨，十足的诚意，这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庞伽也在一边说和，卢薇薇抿了抿唇：“那好吧，希望你不要在骚扰我。”
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了，自己知自己事，她和陈棠没啥关系，人家是看在她舅舅舅妈的面子上给她张目的。
自己没真吃亏，差不多就行了，卢薇薇并不希望闹大给舅舅舅妈添麻烦，她母亲给娘家添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她喜欢演戏，娱乐圈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经此一事，相信自己再也不会碰上潜规则之类的事了。
就让自己当个大伙心目中有背景但低调的人吧，她只希望能认真演戏，将爱好发展成毕生事业。
魏涛大喜，连连点头：“谢谢，卢小姐谢谢你的大度，我保证不会再给你添任何麻烦。”
……
打发走了魏涛，身边众人眼光各异，大多是惊诧和估摸，更有甚者机灵些的，已经蠢蠢欲动想着套关系了。
卢薇薇没有看这些人，她手机响了，对欲言又止的廖江点点头，她快步走向僻静处。
低头一看这个号码，卢薇薇条件反射一阵憋闷。
“妈，什么事？”
赵玉燕的嗓音早已不再清澈，听着有些不高兴：“妈没事还不能找你了？”她选择性忘记了自己多年来重男轻女，还真没事就不给闺女打电话。
卢薇薇抿了抿唇，安静等着，果然，赵玉燕顿了顿直奔主题：“行了，我不和你废话了，我上次让你凑的钱怎么没打过来？”
她十分不悦：“你弟都大学了，过两年就该毕业娶媳妇了，婚房得早些准备起来。我看了好些楼盘才选中个合心意的，让你这丫头给凑点钱还拖拖拉拉！阿哲还是不是你亲弟了？啊？！”
虽然自认早过了渴望母爱的年龄，但卢薇薇眼泪还是一瞬间决堤，她哽咽片刻，最终抢白道：“弟弟说过不要我出钱买的婚房，阿爷阿奶也说，家里会给我和弟弟都买婚房，不用我操心！”
也不用你操心！
以前面对母亲诸多不合理要求，不过分的，卢薇薇总会让母亲如愿，要是过分的，她就推搪过去。要是难以推搪，她就按奶奶教的，都推到爷爷奶奶身上。
反正赵玉燕从来不敢和公婆对质，她心虚腰杆子不硬，又畏惧公婆如虎。
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卢薇薇眼下却爆发了，除了多年积累是诱因以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赵玉燕这次嘴巴张得太大了。
一口气四五十万！
刚进入新世纪，房价远比不上后世夸张，但老家顶尖的市中心商品房，足足一百多平米，也得小几十万，赵玉燕嘴巴一张一合开口就要，卢薇薇哪里拿得出？
娱乐圈确实是个来钱快的行当，但也不是遍地是黄金，况且卢薇薇是新人，她签的是分成最少的合同。
赚得多点要花的也不少，她出道以来拍了两个电视剧和几个广告，除去花费，加起来也没够赵玉燕要那个数。
卢薇薇悲从中来，呜咽道：“妈我真是你闺女吗？！你要这笔钱真是给我弟买房子吗？！”
在孙女签约前，卢母已经明确在家里说过，房子车子这些家里都给买，两个孩子一人一份，不用媳妇瞎操心。
这不是怕赵玉燕花钱，而是防止她打这些旗号向闺女要钱，先打了预防针再说。
卢修文后来再父亲安排下辞了公职下海，有卢父把握大方向和护荫，他很是给家里攒了些家底。只不过，赵玉燕手里也没有太多闲钱。
她这人太不让人放心了，就连家用，卢母也没放到儿媳手去。
赵玉燕憋了二十年，好不容易闺女要赚大钱了，她还不使劲儿伸手吗？
不得不说，多年婆媳，卢母还是很了解对方的。
她嘱咐过孙女，不过卢薇薇手缝儿还是有点松，她不是不知道母亲的德行，但渴望母爱的她，还是满足了赵玉燕的要求。
听话的闺女，总会换来几句温言细语的，卢薇薇心满意足，她曾经认为，要是能一辈子这样，也是不错的。
可惜她想得太美了。
赵玉燕是个典型得寸进尺的人，胃口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到了最后，居然一开口就几十万！
不过好歹她还懂得遮羞，扯了儿子买婚房的借口，没有太赤.裸.裸。
可是卢薇薇不是傻子，母亲的贪得无厌，让她还来不及品清楚难得的母爱，这层自欺欺人的假象就被撕得七零八落。
哀莫大于心死，她直接摁了电话，蹲下搂着膝盖，痛哭失声。
泪眼朦胧中，手里紧攒的手机又响起来了，她隔了一层泪光看了眼，是阿奶。
卢父卢母很疼爱她，弟弟有的她都有，卢薇薇和爷爷奶奶很亲近。不过要是往日，她迟疑一下肯定不接电话的。好歹等嗓音恢复正常才回拨过去，给母亲遮掩一下。
但卢薇薇此刻伤心透了，一看见奶奶的电话立即接通，哭道：“阿奶！”
孙女呜呜咽咽，卢母登时就大怒：“是不是你那个妈又给你打电话要钱了？啊？阿奶都告诉你多少次，不要给她！你咋就是不听！”
刚推开门，就看见儿媳妇匆匆奔回房的背影，手机还摁在耳朵边上，她就立即猜测赵玉燕是打电话给她孙女了。
果然是！
孩子吃亏长辈总是心疼的，恨铁不成钢说了几句，卢母已经气得两肋生疼：“薇薇你别哭哈，阿奶等会给你打电话！”
卢母撂下电话，二话不说冲到儿子房间，“赵玉燕你个败家娘们，给老娘滚出来！！！”
赵玉燕也是能耐，二十年时间，把一个处处顾忌仪态的小资中年妇女，硬生生逼成个会破口大骂，甚至打人踢门的小老太太。
卢母一推门，锁住了，这狗皮膏药般的儿媳妇，现在闹出事来，都已经学会锁门躲避了，堂而皇之的。
她气疯了，踢了两脚门，踢不动，怒吼道：“陈婶赵姨！给我拿个锤子来！！”
家里两个保姆阿姨头皮发麻，不过主家三五时就是一出，她们也见怪不怪，熟能生巧了。
翻箱倒柜找到锤子，卢母指挥保姆阿姨锤开房门，她怒气腾腾冲进去，一把抓住赵玉燕的头发，左右开弓甩耳光。
“我让你能！我让你欺负我孙女！我让你对我孙女伸手拿钱！！”
“啊啊啊！！”
赵玉燕尖叫躲避，抬手左遮右挡，她年轻力气足，卢母年纪大了，但她不敢还手。
她多年前试过还手一次，让婆婆磕破了头，当时卢修文勃然大怒，把她打得下不了床。
她也明白得很，想在卢家继续待着，就不能再次还手。
“妈我错了！妈我以后再不向薇薇拿钱！妈你原谅我一次吧！”
卢母年纪不小了，打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她“呸”一口气，怒道：“再有下次，你回赵家去吧，咱老卢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进门二十多年，赵玉燕居然还常常听这种扫地出门的话，而且她丈夫她婆婆每次都说得真心实意，实在不是吓唬人的。一言难尽。
她嚅嗫：“妈我知道了。”
卢母都懒得再骂，她惦记着孙女，冷哼一声，匆匆忙忙赶回客厅，再给孙女拨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卢薇薇已经稍稍收拾好情绪，她没有再向以往那样，总是惦记着给母亲开脱，而是低低唤了一声：“阿奶。”带了浓重的鼻音。
“哎，阿奶的薇薇。”
卢母心疼的不行，这么好一个闺女，她实在想不明白儿媳妇为啥不喜欢，为啥一再糟践，她忙道：“阿奶和你阿爷去看看你好不好？”
“阿奶和阿爷都没看过拍戏，想见识见识哩！”
卢母小心翼翼避开孙女的创口，恨不得插翅到那边给好生抚慰一番：“剧组能探班不？要不阿奶和阿爷再外头定个酒店等你？”
“能，能探班的！”
卢薇薇重重点头，她一直知道还有亲人爱着自己的，被赵玉燕伤过的心一时倍觉慰藉。
二十年时间，终于彻底拨开了母爱的迷障，卢薇薇心底有残余酸涩，更多却是从来没有的释然。
由此至终，困住自己让自己不得解脱的，只能是她本人。
这样也好，不属于自己的就甭强求了，她已经比很多人幸福。
下定决心，卢薇薇抹了最后一把泪，努力露出轻快的笑意：“阿奶，我等着你和阿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