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对她说:“陈市长来看望我们了,赶紧倒茶去!”
陈家豪连忙摆摆手说:“阿姨,不用忙,不用忙,我看一看就走了。”
老袁说:“既然到家了,再怎么说也要坐一会儿啊!”
说着陈家豪就进了屋,看门口摆放着一堆拖鞋,于是弯腰要解自己的鞋带。
老袁连忙说:“不用,不用,等你们走了,再拖一拖就行了。”
陈家豪才打住,走进了客厅里。
后面跟着的随员们只进来了副市长马俊、秘书长钱黎明、秘书闽为忠和几个局长,公司的领导只进来一个欧广仁。其他的人都在门口站着。
陈家豪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他们家的客厅也就是十几个平方,中间摆放着一台电视机,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年轻时代的毛主席头发长长的,个子高高的,穿着青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个油布的雨伞,面色凝重地望着远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几乎家家都有的装饰品。
屋子里比较现代的家具就是一套真皮沙发。橘黄的颜色,把整个屋子装扮得有了些生机。
老袁忙摆手张罗着让大家都坐下。屋子里的地方显然不够,在门口的只好站着。几个记者挤进来,忙对着老袁和陈家豪不断地拍照。老袁的老婆还在忙活,拿小凳子,倒水,拿水果给大家。
有的人接了也没敢吃,回头又放在了茶几上,这个环境大家都想听陈家豪和老袁讲什么,谁还顾得上嘴巴。
陈家豪问老袁:“老人家,你和阿姨现在一个月退休金有多少钱?”
老袁说:“我有一千八,我老伴有一千六。”
陈家豪问:“够用吗?”
老袁笑了笑说:“不够用!钱这个东西,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没有穷尽!”
陈家豪问:“你们看病的费用怎么解决?”
老袁说:“我们俩都有医保,我们退休得早,算是很有福气了,没有赶上下岗的年代,好歹有国家包着,我现在如果住院的话,能够报销百分之八十,听说还要调整,马上能报销百分之九十了,都是市医保出。”
陈家豪问:“你满意吗?”
老袁笑了笑说:“满意,满意。”
陈家豪问:“那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袁迟疑了一下,看了旁边坐着的欧广仁一眼,欧广仁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他以为这个老袁要狠狠地告他的状,现在看来,这个老家伙还是挺有分寸的,讲的都是好话。他看老袁看了看自己,立即就明白老袁还是有顾虑,怕他在旁边有什么话不好讲,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说:“袁叔,你老人家放开讲,我出去一下回避回避。”
说着径直走了出去,旁边摄像的记者连忙给他让出一条路。他顺着楼梯就走到了楼下,掏出一包软中华,点燃一支,站在那里抽。
老袁看欧广仁走了也就放开了,对陈家豪说:“市长,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有糊涂,我经常读书看报,我有一个问题就是搞不明白,上面到底是想干什么?改革改革,就拿我们江城市来说吧,八十年代大中小企业有三千多家,什么电扇哪,冰箱啊,糖果啊,都是全国名牌,我们整个江城市几乎可以生产所有的工业和民用产品,支援全国的建设,那个时候作为江城市民多扬眉吐气啊!人家没有的买不到的,我们全有,后来一改革,厂子绝大部分都不行了,倒闭的倒闭,卖给私人的卖给私人,转产的转产,有些当时非常有名气的厂子都销声匿迹了,下岗工人几十万,到处是偷车的、抢劫的,社会治安也乱起来了。就拿我们这个厂区来说,几千口人,现在一到晚上,你就看吧,干什么的都有。打牌的,赌博的,在美容美发店公开当小姐的,为小姐放风当黑社会的,多了去了。现在整个江城市属于国有企业的还有多少家啊,也就是几十家了,有的还是半死不活的。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把国有企业都弄零散了,全体工人阶级都成了下岗职工,到市场上自己找饭吃,国家就红火了?你看现在那些下岗职工哪里赶得上我们这些老头老婆的生活水平?楼上有一家,夫妇两个才四十岁出头双双下岗了,男主人出去给一家公司当保安,结果被小偷打伤了后脑勺,现在瘫痪好多年了,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养老保险,当初下岗时买断工龄的那几万块钱早就花完了。他当保安的那家公司早就注销了,人家一看他是个无底洞,老板扔下几万块钱就人间蒸发了。他老婆伺候了他两年多,看没有任何指望了,钱也花光了,日子眼看着越来越没办法过,为了生活,就去了路边店在里面当按摩小姐,我们院子里的有些老头子还接受过她的服务呢。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孩,听说十五六岁就下学了,去广东打工去了,春节回来看望他爸妈,才十几岁的女孩子涂脂抹粉,走路扭着水蛇腰,说话嗲里嗲气的,一看就是按摩小姐。她才多大啊?十几岁的孩子就干上这个了。我对我老伴说,上海解放时我二十一岁了,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多了,日本侵略的时候,国民党统治的时候,那大上海什么没有啊!解放后一夜之间就都销声匿迹了,那些小姐都成了纺织工人了,有的人还成了劳动模范。要么当时老百姓说,新社会让鬼变成了人!现在倒好,人又变成了鬼了!这个社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了?难道这些情况上面的领导他们全部不知道?你这个当市长的你倒是给我说一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老袁一番话把大家都问住了。这个老工人不愧是毛主席那个年代过来的,说话直接、痛快,没有丝毫遮掩,让现在这些当领导的你要是没有思想准备,都简直有些无地自容了。
陈家豪平常里也喜欢思考一些问题,这些东西他都关注过,所以他对于老袁的问题并不感到诧异。
他皱起眉头面色凝重地说:“老人家,你这些问题问得好!我也思考过,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有些东西我也感到非常困惑,我得承认,我们的改革确实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你只要留意一下就会发现,现在关于改革的问题,社会上有很大的分歧,有些人主张深化改革,不改革没有出路,改革中出现的问题只能用深化改革才能够解决。有些人有不同意见,认为错了就应该改正,什么不能走回头路,方向错了,越走错越多。难道得了病,只有继续加深病情才是唯一的办法吗!有的人说的更尖锐,按这个思路下去,那非法交易的问题只能继续深化非法交易才能解决。吸毒的问题只能继续扩大吸毒才能解决,这样想问题没有逻辑吗!所以今天的社会思想上的混乱是一目了然的。具体到我们江城市,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正像您老讲的,所有的国有企业都完了,我们的工人阶级到哪里去生存呐!难道真的靠去偷去抢去卖,那不真应了那句话,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老袁说:“是这个理。看起来你这个市长对我们工人阶级还是有些感情的。”
陈家豪笑了,说:“我本来也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吗!我父亲比小几岁,是江城钢铁厂的老工人!”
老袁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子弟当了市长,我看江城市今后有希望!”
陈家豪说:“过奖了过奖了,我们做晚辈的还得多向你们这些老革命请教请教呢!你们经历的事情多,经验丰富,都成了活化石了。”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
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陈家豪就问老人家,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政府帮助解决的问题没有。
老袁说:“有,我就直言不讳了,我问你一个问题,就是像我们这些为国家贡献了一辈子的退休职工,在有生之年还有没有希望住上新房子?现在江城市的房价动辄七八千一平米,有的地方都上万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吃不喝也别想买上商品房了。我们住的房子都有四十多年的房龄了,建筑材料已经老化了,到处漏水,一下大雨或者刮台风的时候,就心里害怕,睡不着觉,我们的儿女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自己的房子问题还没有解决,有的时候还想到家里啃一啃老。我不知道政府什么时候想一想我们这些老工人,我们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现在政府有钱了,到处是高楼大厦,办公楼、酒店一个比一个建设得豪华,而我们几十年了居住条件却没有丝毫的改善,我们心里不平衡啊,现在听说市委、市政府又要建新的办公大楼,在东郊,说是东扩,光是占地就需要上百亩,投资十几个亿。当然为了江城市的形象,建设高标准的办公楼,我们老百姓也是可以理解的,那美国的五角大楼也比一般的建筑规模宏伟吗!问题是政府能不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考虑一下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住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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