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启楠抱着男孩,一边哄慰着,看着他的血液缓缓流入陈家良手中的注射器。许缘用小手捂住眼睛,扭着头不敢去看,男孩却很平静,眼都不眨,也不怕痛。
叶珣坐在一旁披着件开衫毛衣,衬衣袖子挽上去露出小臂,一只手用药棉摁着小臂上的经脉。陈家良整理血样去了楼上的客房,一家人都等在客厅,等待比对的结果。
这很容易令人想到六太太的事,不知道与许缘年龄相似的叶琸在乡下过的可好,虽然滴血认亲后叶启楠不再承认他,但他毕竟是在这栋楼里出生,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平日里,大家会极为默契的避而不谈,就连心直口快的三太太,都从没沾过这个话题。
看到父亲怀里抱着孩子,眼睛里极少露出的温柔,叶珣的心情更加繁复,索性将衣袖往下一拉,转身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间,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很乱,结果是什么他不敢知道,总归是也不是非也不是,他矛盾的很。
约过了大半个钟头,房门被象征性敲了两下,叶琨推开门进来。上来就佯怒指责他:“话也不说一句,撇下一屋子长辈就走,还有没有规矩了。”
叶珣从沙发上坐起来,给叶琨倒个地方,硬着头皮问:“结果呢,出来了吗?”
“明知故问,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叶琨拿捏着说:“老爷子高兴坏了,跟孩子絮絮叨叨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家里要摆庆祝宴,你大姐和二姐都要打电话通知,还筹算着找个机会宣布出去。这可是叶家的长孙。”
叶珣仰着脑袋,烦躁的很:“其实我昨天就想到的,我随口跟宪兵团编了个谎,竟把自己编了进去,越看越像,可他的双手是完好的,只有这点说不通……”
“说明当年他们只是随意找了截断指。”叶琨打趣他说:“这你还不高兴了?”
“我高兴,我特别高兴。”叶珣苦笑着摇头。
叶珣歇了半晌,才不吐不快道:“我说的话他半个字儿也听不懂,他不跟我说话,也没对我笑过哪怕是哭一声。他有毒瘾,身子这么弱,我必须给他戒毒,可是他才五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面对他,怎么做一个父亲。”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叶琨责怪道:“是的话就拿出点担当!”
叶启楠亲自喂孩子吃蛋羹,一边问他平时喜欢什么,爱吃什么。
三太太掩了嘴打趣他:“可真是君子抱孙不抱子,他们兄弟几个小时候可有过这样的待遇。”
“那是因为华阳比别的孩子要乖。”这话却是对华阳说的,别人听不懂。比对结果出来后,叶启楠就只叫他华阳,仿佛叶华阳才是他的亲孙子,跟之前的小涉不是一个孩子。
叶琨和叶珣下楼时,恰见父亲将小勺里的蛋羹吹凉了,送进孩子嘴里。叶珣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是药棉和注射器,搁在餐桌旁的立柜上。
“爹,没有您这样养孩子的。”叶珣凑到父亲身边坐下,神情恢复了些,与刚才颓废的他判若两人:“要纵坏了!”
叶启楠知道他是想通了,晃晃手中的孩子,脸上漾起笑意,指着叶珣说:“看看,这是你爸爸。”
孩子垂下头,置若罔闻,仿佛连日语都听不懂了。
叶珣颇有些尴尬的笑笑,做不在意的样子。这么个年纪,看似不懂事儿,心里却自有一套区分远亲善恶的想法,不会表达,大人是很难理解的。叶珣猜想,孩子心里是抵触他的吧。
“爹,他该打针了,过点儿该犯瘾了。”叶珣提醒着。
这药里含了吗啡,是治标不治本的,离开这药,照样会像昨天在警察厅那样折磨他。叶启楠心疼不已,连连感叹作孽,欲将华阳交给叶珣。华阳却一个挣扎下地,远远的躲开。
“好好好,我不碰你。”叶珣无奈,昨天还能和平相处,今天却仿佛只认准了他一个恶人。摇着头,转身去立柜上拿注射器。看着父亲将他捞起来搂在怀里,将衣袖挽起来,白嫩的胳膊上已经有了针眼,这早晚一针,在决定给他戒毒之前,怕是要持续一段时候了。
叶启楠突然迟疑着:“你能行么?”
“昨天试过了,横不能天天找医生来。”
叶珣想起自己年幼时发过一场高烧,几乎要病死过去,家里窘迫,是肖叔叔坚持将他送到医院,才救下他一命。他没有住医院,想必是娘亲不肯肖叔叔破费,坚持将他接回家中,此后一直是母亲为他打针,他显然看到过母亲偷偷往自己的手臂上扎针试验。事到如今,他竟稍理解了为人父母的苦心,为了他,娘亲再难也逼得挺下来了。
针头扎进血管的片刻,没防备的,华阳挣扎起来,正全神贯注的叶珣一惊,针头已经从皮肤里挑了出来,亮晶晶的液体从针头里喷得老高,注射器被胡乱挥舞的小手一把打落,碎在地上。仔细一看,胳膊上细嫩的皮肤也被挑了个口子,正往外流血。叶启楠赶忙抱紧他,用日语轻声安抚。
不识好歹了!叶珣觉得脑袋都要充血,碍于父亲面前不好发作,默默忍了,取出药棉要给他止血,他却不领情,挣扎喊叫着根本不让叶珣靠近。
叶珣将药棉递给父亲,一面迷茫的问父亲:“他在说什么?”
“说让你别动他。”叶启楠心疼的紧,搂紧了孩子在怀里拍打。
叶珣棘了手,分明是腊月寒冬,却折腾他一头汗,无助道:“可这针不打不行。”
叶启楠自然也无奈,他的眼睛稍有些花,让他给孩子打针恐怕做是不到了。将孩子搁到椅子上,去了外间客厅,方才他才听到叶琨在与三太太说话。
看着老爷子离开,叶珣突然变了脸色,冷眼瞅瞅椅子的孩子,挥舞了巴掌吓唬他,却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双手抓住椅子边沿,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叶珣心里有些不忍,更何况万一惹哭了他,他那亲生的爷爷定不会轻饶了自己。愤愤的坐在椅子上,坐在他这天降的儿子对面。这才第一天,养个儿子怎么这么难!
叶琨跟三太太说了会话,话题却又扯上了他的婚事,趁早多添个孙儿给家里添添喜气啦,那钱家的女儿还在等他啦,他一点头事情立马敲定啦……
“啊,娘。”叶琨从沙发上站起来,“琨儿还有军务在身,要晚点了。”说完便夺路要逃。
可巧父亲从屋里出来,负了手问他:“去哪里?”
“司令部,”叶琨欲盖弥彰的回答:“还有事情要处理,陈济和第三旅换防的事……”
叶启楠哼笑一声打断他:“往日不见你那么勤快,一提这个比谁都忙。”
叶琨垂了手不敢说话,这话可真是委屈他了,哪一天不是忙碌的很。
三太太站起来犹豫的追问:“琨儿,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娘……”叶琨无奈的撇了撇嘴敷衍:“我哪有那个时间。”
叶启楠呵呵一笑:“倒是老子亏了你了?”
“不是。”叶琨有些局促:“爹娘做主就是了。”
叶启楠听到叶琨口中久违的一声“爹”,虽是和娘一块带出来的,却也忍不住心里一热。转身对三太太说:“听见了吗,就当他应了便是。”
叶琨还要说什么,被叶启楠打断:“少说套话了,过来帮忙。”
他们一进餐厅,便见一大一小两父子,隔了餐桌坐着,像要谈判,一个满眼戒备,一个愤愤不平。叶珣见到叶琨来了,话也不说,起身上楼重新拿药和注射器。
“父子就是冤家!”叶启楠喟叹一句,抱起华阳嘴里哄着:“不怕他,咱让伯伯来。”
叶珣对二哥讲了方法和要领,这是昨天医生嘱咐他的。他便与父亲一同去按着华阳,华阳却一个劲躲闪着不让他碰。又是一次失败,针头还未扎进去,华阳便拼命的挣扎,这不大不小的男孩子根本按不住。
叶珣气得要喷火。华阳却窝在叶启楠的怀里,呜呜的说着什么。
“他说不要再吃药和打针,很难受。”叶启楠痛心道:“先罢了吧,别逼他了。”这就只能等他犯了瘾,自己扛不住妥协的时候再说了。
三太太喜不自胜,打电话到钱家,邀请钱家太太带着女儿过府做客,联络联络感情,最好能合计一下婚事。
叶启楠一旁看着,又想想叶珣,这种事情是要当娘的来打算,可珣儿的亲娘过世的早,自然要他来操心了。现在却拖上这么个没名份孩子,豪门世家嫁女儿自然会介意,寻常人家的,唯恐委屈了珣儿。如果春桃没有再嫁人,还能给她个姨太太的身份,重要的是小华阳名正言顺。
叶珣听了父亲的担忧,颇不以为然,现在民国了,谁还将伦理纲常看的比天还重,丫头的儿子怎样了,私生子又怎样了?只要自家的人不在意,旁人谁敢来干涉。
章妈妈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一边喊着:“……不好了,孙少爷不好了!”
章妈妈负责暂时看护着华阳,叶启楠嘱咐过她一刻都不能离开,有事喊其他人。叶珣知道是又犯了毒瘾,三步两步跑上楼去。
夜晚时,叶珣忙完了手头的事,回房间守了儿子看书。华阳睡了一下午,这会已经醒了,乌黑的大眼睛瞪着他。
“没有爷爷护着了,我看你再张狂。”叶珣打趣他:“不打针,最后难受的还是你自己,何苦来。你还这么小,就算要戒,也要先做个方案。”
华阳听不懂,依旧拿眼睛瞪他,叶珣被他盯得难受,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所幸这次没被拒绝,叶珣觉得好笑,威胁他:“看什么看,再看我打你屁股!”
“哎,咱们两个交流有障碍呢,怎么办?你学中文还是我学日语?”叶珣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肯定:“还是你学中文吧,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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