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琨随父亲的车去旅部转了转,一路上三太太紧抓着他的手,生怕她的儿子一眨眼就会消失一般。第三旅的服务社已经撤了,取而代之的是旅部自己负责的店铺,军备给养的运送也另换了更为安全妥帖的线路,有专人轮流监督。
毕竟是叶琨的部队,叶启楠没有再干预,却要求他停止其他部队撤销服务社的计划,陈济的部队则凭他自愿。
中午时,三人在食堂吃了便饭——白菜猪肉馅儿的大蒸包,小米粥和咸菜。三太太看着都咽不下去,心疼儿子从前在部队吃这样的东西,当着叶启楠又不敢发出感叹,只坐在那里红着眼眶。若是放在别的军营,炊事班必然手忙脚乱,单独做些小灶给他们上来,但在第三旅的食堂里,没有人能够搞特殊,是旅长还是司令来了,都是这样的待遇,陈济讽刺为“有叶琨特色的部队”。
午休过后,集合号吹响,军营里热闹起来,耳旁萦绕军哨声和铿锵的脚步声。不同于有些管理松散的队伍,叶琨的部队如他的为人一般井井有条,他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更别说容忍吸食鸦片的现象。
叶启楠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这是他对叶琨最满意的地方,什么样的部队什么样的兵,叶琨总能训练有素驾驭得当。叶琨崇尚规则,不同于叶珣的圆滑善变。规则这东西,看似少了灵动自由,但当它作为一种规格程式为每个人接受并愿意遵守的时候,领域里就有了秩序,运作起来就更加简捷,试问这样的部队,这样的长官,怎么能够容忍有蛀虫般的瘾君子?
叶启楠吩咐叶琨:“我去一趟省厅,你与你母亲先回去。”
叶琨眼看逃不脱回家的命运,只得轻声应了声:“我知道了。”
瞿子明驾车随叶启楠来到省厅,位于宁江北路的省政府大楼,这是一座六层建筑,前院是长有百米的方形院子,青砖板瓦,气势恢宏。
如去司令部一样,叶启楠的到来没有像任何人打招呼,一时间成了溜号偷懒打瞌睡的各级人员眼中的不速之客,接近年节,谁都想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下来。省厅显然不比司令部上下那样的沉稳,极少露面的省主席悄然而至,省厅上下骤然沸腾起来,叶启楠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办公室,而无关人员也不敢闲着,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投入工作,生怕一个不甚砸了饭碗走人。
腊月天里,叶启楠又何尝想过来,来年开春要召开委员会大会,他要在年前提名省政府委员会的候选人名单。青城省下属的七个厅局代表、委员会主席团资格审查代表、省党部陆主任纷纷前来,拿到那份四十余个名额的提名的时候,大家有些愣了。叶珣的名字赫赫然跻身其中,亦或者说被跻身其中。
民国十七年底,叶珣从法国归来,考入东北讲武堂步兵科学习,次年四月毕业。同年任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少校副官;十九年初进入青城军司令部,六月任中校参谋,参与昌州守卫战役,被南京国民政府授予一等功,兼青城军空军副参谋长,二十年,任独立团团长,升陆军上校军衔;二十二年,兼任第一集团军参谋,参与榆关抗战、热河抗战;二十四年,任青城军整理处处长、训练处副参谋长、民政厅办公室副主任;二十五年,任航空处副督办,民政厅常务主任,财政厅办公室副主任……
这几乎是众人所掌握的叶珣全部的履历,综以上所述,这个小孩太能折腾,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他的名字,总处在副职的倒霉位置上美名曰“磨砺”,却又总能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然而现在是竞选省委员会,纵观全国,哪有二十三岁的省政府委员?
叶启楠也不急于说话,给众人足够的思考时间,以融会贯通他作为省主席的提名权力,以及……内定的权力。
叶启楠不知道的是,他处心积虑为儿子铺就前程的同时,当事人却正遭受着来自兄长的怒火与责难。叶琨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叶珣,铁青的脸色像极了叶启楠,三太太吓了一跳,这还是她的儿子吗,从南京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脾气越来越大,谁的帐都敢不买。
叶珣从今天开始休年假,已经优哉游哉晃悠了大半天,送走了卓铭瑄,又企图好好陪陪儿子,缓和一下他们父子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见到一脸罗刹相的伯父,小华阳撇下叶珣撒腿就跑。叶珣还未反应,便被二哥拖拽着一路往楼上走去。
叶珣惶然无措:“二哥……你这是干什么。”
叶珣话还没问清楚,便被叶琨扔进小书房,只听身后的房门“哐”的一声甩上。
“哥,出什么事了?”叶珣一头雾水,活动着被攥的发红的手腕,有些委屈:“一回来就冲我来了,我招你惹你了?”
“我还没问你,你倒敢先问上我了。”叶琨怒斥他道:“从前年起全省都开始禁毒,市面上的烟馆全部被查封,黑市交易却屡禁不止,今年则尤为猖獗,甚至流到了部队里。”
“什么?”叶珣一惊:“这也太不像话了。”
叶琨哂笑着,停顿了很久才继续开口道:“你也知道不像话?那么……寿五爷呢?”
听到“寿五爷”三个字,叶珣彻底怔住,低垂的目光四下飞转,心跳都漏了半拍。
“怎么,明白我的意思了?”叶琨目光凌厉,直盯的叶珣不敢直视:“说说吧,为他们开过多少次免检的关防文件,一五一十说清楚。”
叶珣硬着头皮道:“二哥在说什么呢,寿五爷我是认识,也的确在省城开过烟馆,但前年起就已经洗手不干了。他名下那么多生意,有青城最大的舞厅和戏院,何必铤而走险,做那些非法的勾当。就算有,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叶琨咽了口怒气,语气却缓了缓,苦口婆心的劝道:“叶珣,你十六岁进军校,应该知道,在这个世道上军队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又应该知道一个部队最重要的是什么。鸦片这种东西出现在青城军的军营里,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感到很害怕。鸦片是什么东西,你不会没有概念吧——羸弱,卑劣,瘾君子!像晚清那些的丢盔卸甲软弱无能八旗子弟兵一样,残破*,不堪一击。”
“哥……”叶珣使劲垂着头,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流进部队里的东西,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发誓。”
叶琨淡淡的问:“部队里的没关系,外面的呢?”
“我……是为他们行过方便,次数……也不少。”叶珣吞吐道,却又慌于解释:“我是觉得,就算我不做,他们的条件优厚,也会有其他人来做。”
叶琨冷哼一声:“他们,是谁?寿五爷,钱老板,还是其他人?”
叶珣低着头不吭声,像是打算硬抗到底的架势。
“好,好。”叶琨点点头,绕到写字台后面翻箱倒柜。这间小书房过去是给他读书用的,席先生就在这里教他读书习字,国策兵法……这两年忙起来,也无暇在这里读书了。抽屉里寻出一方戒尺和两根藤条,狠狠拍在桌子上,仿佛有叶琨的地方永远都有类似的东西。
叶珣募得一抖,依然吞吐:“我……牵扯太广,我不能说。”
“不能说?那我就好好审审你,看看有什么不能说。”叶琨冷笑着,突然钳了叶珣的手臂,一拉一拽,往写字台上一扔,桌边上笔墨砚台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哥,你不能……别这样!”叶珣用力挣扎着,“你既然能查到我头上,心里该清清楚楚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叶珣,勾结匪类、以权谋私,你已经是家法难容了,还要执迷不悟。”叶琨反剪着他的双手,却还是摁不住,用力抽出他的腰带,三两下捆在了手腕上,狠狠一撸系了个结实,将他厚实的裤子扯到膝盖,一面愤愤道:“我就不该,就不该替你改了卷宗,隐瞒父亲。”
叶珣意识到自己竟然被绑起来,几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等屈辱,嘶声道:“你凭什么……你可以告诉父亲,也可以送我去军法处、警察厅、去法庭,凭什么这么对我!”
“混帐!”叶琨被刺激的怒火中烧,从桌上抓起藤条,不遗余力的抽上去。
突然而来撕裂般的疼痛,让叶珣眼前发昏,这才见识到藤条的厉害,稍一使劲就像刀割一样疼,这样的力道,想必能鞭鞭见血了。叶珣羞愤难当,咬着牙硬捱着,额头上汗如雨下。
“叶珣,告诉我,你图的是什么?”叶琨用力抽了二十余下,停下手来喘息着,看着叶珣臀腿上横亘的一条条血棱子,青紫斑驳,往外渗着血珠。叶琨不解质问道:“以你现在的地位身份,你缺什么?他们能给你的,家里给不了你吗?”
叶珣瘫软在写字台上,硬撑起身子:“都是我的错,我受着就是了,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我觉得值得的,你也许会不屑一顾。”
叶琨蓦然冷静下来,叹了口气,扔了藤条,伸手去解叶珣手腕上的腰带。
“你别碰我!”叶珣突然有了力气,猛地挣扎起来,将叶琨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叶琨嗔怪着,无奈服软道:“我的错,不该把你绑起来,你起来慢慢说,成吗?”
叶珣想开口说话,干渴的嗓子已经沙哑了,骨鲠在喉,使劲咳了两声,喉头如火在烧,牵扯身后的伤口疼的他眼前发黑,这才想要妥协了站起来,跟谁过不去也不能为难自己。
冷场的兄弟二人突然听到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父亲。看到屋里的一幕,竟然愣在门口,半晌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要说:叶珣啊,你一直这么得瑟得瑟得瑟。。。是要补偿人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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