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亮,城外雾气弥漫,世界淡白无色,朦胧清冷。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在城门槐树旁停下,车夫是个年轻男子,把缰绳丢开,便回身打起帘子,柔声道:
“到京城了。”
片刻后,其中有人探出头来,身上披着件绾色的斗篷,眉眼低垂,下车的一瞬,抬手就把兜帽罩起,遮了大半张脸。
“你一个人去么?”
车夫把包袱递上,“可要我陪你。”
“不必了。”那人轻轻摇头,搂过包袱,转身已朝街北走去。
*
常近秋得了消息赶到侯府时已经是下午了,今日天气阴沉,早间云雾厚实,怕是要下雨。家人本领着她要去偏厅坐一会儿,她只不耐烦地挥开,径直向百里房中而行。
房门未关,刚进去就嗅到一股苦涩的药草味道,常近秋绕过屏风,抬眼就看到床榻边坐着宫中太医院的汪大夫,他手持金针,尚在七夏胳膊上几处经络试探。
因帐幔垂着,瞧不见里边儿人脸色如何,常近秋捏着手背,焦急不安,又不便开口打搅大夫,只好向百里质问:
“到底怎么搞的?昨日来不还好好的吗?如何一夜之间就病得这般严重?”
后者面色暗沉,半晌没有说话。
“哎!”常近秋见他这模样不禁着急,“怎么个好歹,你倒是说话呀!一声不吭的,是想吓死我么?!”
百里疲惫地摇了摇头,颔首轻声道:“大夫在施针呢。”
“你……”刚想呵斥他几句,转眼见他眼底青黑,嘴唇亦是毫无血色,她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汪太医。”
回头看得他把针一一取下,常近秋忙上前问道:“我媳妇这病怎么样了?治得好吗?”
汪太医收拾好药箱,摇头叹了口气,继而看着她:“侯夫人近来可有什么异状?”
常近秋未及多想便:“异状?她又能吃又能睡,身子瞧着也康健,哪里有什么异状……”
“可是这几日嗜睡?”他打断道,“一睡又不容易叫醒。”
“这……”
她和百里相望看了看,后者才轻轻颔首:“是,内子近来的确是睡得多,不过除此之外,再没见其他不适之处。”
常近秋听不大明白,不解道:“这睡觉睡得多也不好么?该怎么治呢?”
“夫人这病不好治。”他起身摇摇头,“之所以说不好治,是由于她身上所中之毒并非短时间内染上的,若是发现得早,仔细用药也就罢了。如今毒已扩散,我只能开个方子,暂且试试……”
“慢着!”话音未落,百里却一把将其手腕扣住,咬着牙,字字阴冷,“你方才说她中了毒?”
“说不好是不是毒,但总归是一种药物。”
他眉头深皱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竟到此时才会知晓?”
“……”汪太医呆了一阵,定定看着他,终是叹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侯爷非宫里人,对这药想必不清楚。”
百里松开手,静听他下文。
“宫中人多,都是伺候主子的,平日里难免会因争宠有些口舌之争,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太监嬷嬷们,就是在太后皇上身边当职,若没有个正当理由,直接拿人性命总归不好交代,后来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个方子,但凡让人服了,一月半月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不过是人变懒,睡得多,愈发不容易醒过来,旁人又看不出。等到毒入心脉,便开始没命地咳嗽,这会儿再睡觉,那可就真是一睡不醒了。”
太医把药箱挎在肩上:“这药的厉害之处便是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寻常大夫把不出什么脉象,最后死了也只让人以为是染了风寒,哪里会往深处想。……说来,那都是好几十年前宫里大太监惩治小太监使的法子,先皇在世的时候特地派人狠狠禁了一回。也就是我,换个人来可不定知道这些。”
常近秋闻言一怔,拉着百里,有些手足无措:“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小七这丫头成日里足不出户,即便出门也是随我随你一同走的,怎会惹上宫里的谁?他是不是胡说的?”
“我是不是胡说有什么要紧的。”汪太医眨眼已写好方子搁下笔,“依我看,定国侯有这功夫琢磨我是真话假话,还不如想想得罪过朝里哪位高官大臣,遭了人家的报复。既是□□,必然也有解药,你找对方讨去,没准夫人还能捡回一条命呢。”
百里身形一顿。
宫里的谁……
宫里还能有谁?
还未搬入侯府时,几次三番被那人召进宫里。早该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竟不料他会对小七下手!
百里眉峰深皱,拳头握紧,额头因为恼怒用劲青筋突起。常近秋在旁看着他如此模样,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待要开口问时,他却骤然转身,取了披风系在身前,疾步就要出门。
“诶,这是要去哪儿?”见他表情骇人,常近秋亦不敢阻拦,说话时语气都有些小心,“小七还病着呢,你现下出去作甚么?”
“娘,你替我照顾好她。”百里在门外一顿,却未回头,“我要进宫。”
*
傍晚时分,黄昏已尽,天幕幽蓝。
保安门正门前,几个侍卫才换班,抬眼就看到十来轻骑气势汹汹朝此地奔来,守门的两人吓得目瞪口呆,幸而其中一个反应及时,伸手挡住。
“站住,来者何人!”
首位的黑袍人勒住马,拽着缰绳冷眼往底下一扫,虽没言一语,侍卫却被盯得背脊发凉,咽了口唾沫不自觉把手放下,谄笑道:“原、原来是侯爷您啊……都这么晚了,您这是……”
他冷声道:“开宫门。”
侍卫表示很为难:“没上头的旨意,小的着实不能让您进去。”
“是啊侯爷。”另外一个也赶紧帮腔,“咱们哥俩好不容易才被分到这儿,您也是认识我们的,眼下放您进去,改明我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再说您这……这般行头,虽说我是着实佩服侯爷的英雄气概,但倘若这会子进去吓到娘娘公主,那可就麻烦了,小的这可都是替侯爷您着……”
百里转过头来,眸中清寒,语气平平静静地又重复道:“开宫门。”
看到这么危险的表情,侍卫当即没了声,规规矩矩让开道。
“……是。”
马蹄声响,整整齐齐从门内驶过,紧跟在十骑马匹之后的,是数十名百家家将。
几个侍卫额头冒汗,等着兵马走完,才松了口气。心里却都不由着暗道:今年果真是多事之秋,眼看才尘埃落定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延春阁中,明亮的宫灯如月光一般倾泻在地,窗外是阴沉沉的天,几团黑云挤在头顶,没有星辰更不见明月,气氛无端的压抑。
秦衍正在案前批阅奏章,殿外听得一阵不和谐的吵嚷声,他持了茶杯,又放下,颔首去唤刘中博。
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应答。
“来人。”
片刻后,刘公公才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进殿内,他即刻敛了慌张之色,仍旧镇定地俯首听旨。
“皇上,您何事吩咐?”
秦衍自然察觉不对劲,探头张望,问他:“出什么事了?”
“不过是底下人不知规矩,打打闹闹的小事,奴才这就领他们下去。”说着便要走。
“你等等!”
他何其聪明,怎会瞧不出异样来,秦衍皱着眉起身,“朕也去看看。”
“皇上!”刘公公忙上前一步想挡住他,“这般琐事,哪里用得着惊动圣驾……让奴才处理便好。”
“刘中博。”秦衍淡淡抬眼,“你敢拦着朕?”
“皇上……”刘公公欲言又止。
他冷下眸子,抬手挥开他。
正要踏出殿外,门前乍然闻得一声惨叫,候在阁下的两三守卫被人毫不留情地掷倒在地。秦衍微微一怔,神色愕然地望向回廊。
疾风自面前呼啸而过,披着夜色,百里黑衣如墨,手上的长剑寒光闪烁,戾气迫人。
“百里?”秦衍虚着眼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耳边听到一声冷笑。
“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百里静静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把剑架在他脖颈之上。
刘公公吓得瞠目,直指着他面门:“定、定国侯……你大胆!”
“你闭嘴!”他话里的杀意任谁也听得出,刘公公手上一抖,再不敢道出半个字。
百里狠狠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你要做皇帝,要百家的兵,我都能给你,不过你还得明白一点。
我可以把你带上这个位子,也一样能把你拉下来!”
他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毫无头绪,秦衍垂眸在剑刃上扫过,平静道:
“百家为官已有百余年,一向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我朝历代皇帝也不会留着你们。不承想,这份基业现下却要毁在你的手上。”
“真是好笑。”百里握着剑柄,逼近他咽喉,“我祖上怎样与我何干?家业既然交在我手上,谁说我就一定要循规蹈矩,非得同他们一样不可?”
“你莫非要造反?”
“我如今造反了,又如何?”百里放下剑,转手掐住他咽喉,“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杀她?”他愣了愣,登时意识到什么,转目看向一旁的刘中博,后者垂着头,表情木讷。
秦衍双目微睁,反倒是伸手抓住他,急声问道:“小七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
入夜已深,风吹的很紧,院中的芭蕉左摇右晃,噗嗤噗嗤作响。
床榻上,七夏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呼吸清浅且均匀,乍一看去像是熟睡一般。
秦衍颤着手摸上她脉门,空虚的感觉,脉象十分微弱。他亦是医者,病症的好坏心中早已有数。
大半个月前,那碗放了鸩毒的燕窝粥是他亲眼看着倒掉的,这毒也决计不是鸩毒。
他的确心慈手软下不了手,但万万没料到,刘中博会背着自己做手脚。
“不妨事……不妨事……”
她脸白的吓人,秦衍放下手,似乎自言自语:“宫里的名贵药材多着,我这就叫人去取,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圣上。”
汪太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治病还得对症下药才行,这毒的解药,您可有么?”
“……解药?对、对……解药……”他低头沉吟,飞快从怀中摸出几个药瓶,这是临走前向刘中博要的。
他胡乱找了一阵,只把红色瓷瓶的那一个递过去,“这个就是了。”
汪太医施了礼接在手,把瓶塞拔开放到鼻下轻嗅,片刻后,才略一颔首,知道的确是这瓶无误,遂又交到百里手上,示意他喂病人服下。
七夏睡得很沉,连张嘴吃药都成了难事,折腾了半日,才把药丸扳做两半,勉强让她吞了。百里抚了抚她的脸,心中仍然惶惶不安,抬头问道:“这样就好了?”
“难说。”
汪太医摇头,把桌上的药箱打开,“她中毒已深,如今即便服了药,也不一定能把毒全解了。我再用针试试,兴许会管用。”
“……那就有劳了。”
他要施针,从不喜有人在旁观摩,遂不客气地把侯爷和皇上一同赶了出去。
廊上只有两三灯笼亮着,昏昏暗暗。
今天的天色一直不很好,吹了一晚上的风,雨却将下未下,这样的气氛尤其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从百里领着家将杀到宫中,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到现在把他带来宫外,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细细思索。
秦衍偏过头,百里就在不远处,双手抱臂,靠在门上闭目养神。
从始至终,他的眉峰就没展开过。
——“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百将军这么个老奸巨猾的人,教出来的儿子断不可能如此意气用事。大约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全己身才领兵闯宫门的,若真是为了自己,想必他更会选择别的方式……
此时此刻,秦衍才开始反思从前对他的一些偏见。
或许这个一路上冷面冷心的人,并非真的如旁人所见的那样。以往他常认为他对七夏不好,时常觉得她跟着他定然会吃苦吃亏。
百里到底有什么好?
他从不认为七夏跟着自己会不如跟着他过得快活,而今却是头一次怀疑起来。
情之一字,一往而深。
自己只是有情,往而不深。
明晃晃的闪电蓦地亮起,头顶一声惊雷乍响,百家的家丁从廊下小跑而至,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百里才睁开眼缓缓颔首。
“秦衍。”
听他直呼其名,秦衍也未有不愉之色,只转目看去。
百里自靠着的门边离开,语气平静:
“有一个人想见你。”
他微微颦眉:“谁?”
由人领到西侧花厅之外时,他曾有过无数种猜想,从朝内各臣到境外使节,甚至怀疑过会是太子。
栏杆上,三角梅倒挂着生长,花影重叠,料峭的春风卷得藤蔓猛烈摇晃,满地的青绿叶片,满地的嫣红残花。
那人穿着件绾色的宽大斗篷,兜帽罩在头上,衣摆烈烈抖动,一双眼眸在夜色中暗闪,仿佛与周围之景融成一体。
“姑娘?你是……”
她侧身平淡地看着他,眼神水波不兴,随后缓缓放下帽子。这一瞬,闪亮的电光清晰无比地落下,秦衍怔怔地望着她的容颜,喉中一紧,良久说不出话来。
雷声轰鸣着在耳边劈过,他哽了半晌,才开口:“你……”
庄月蓉淡淡说道:“小七唤我阿姐。”
“阿姐?你是……你是她的……”秦衍只觉眼前昏花,身形一颤,险些没有站稳。
她表情没有变化,只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就不曾留意过,自己要长小七三岁么?”
冰凉的寒意,从头贯下,直到脚趾。他此前是听七夏提到过家里的人,但竟半点也没想到这一层去……他只是一味恐惧着,害怕着将会失去的所有。
“我……的确不曾知道……”
心里蒙了尘,不觉中也失了往昔的谨慎。原来人都是这样,贪嗔痴恨,由痴生恨,由爱生恶,由念而生贪。
“你……你住在杭州?”回想起七夏曾经说的话,秦衍不由问道,“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她神情冷淡,即便已有细细的雨丝随风打在脸上,却也没有往里边挪一点半点。
“爹娘刚去的那几年,跟着姨母在绣庄里做活计,后来嫁了人,虽然丈夫走得早,如今尚留了个客栈,日子也算过得去。”
她唤那二人为爹娘,或许于她看来,这个世上已经什么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了。
本有许多想要问的话,不知为何,秦衍一句也道不出口。
“你一个人么?”
“小七还在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她含笑道,“如今我是一个人,先夫没有留下子嗣。”
她刻意强调了后半句话,这样明白的态度,令他有些惶惶。
“那小七她……”
“她不知道这些。”庄月蓉平平静静地回答,“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知者无罪。
他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刚启唇,震耳的惊雷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声音便消失在空气里。
“你放心,我此番来,只是为了看看小七,不会让你为难。”庄月蓉垂首自袖口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指腹划过瓶上凸出的纹饰。
“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皇帝好,谁做皇帝不好,对我来说……我只想我所爱所念之人,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她将瓶塞取下,对着他浅浅笑道:“你做皇帝,很好……”
“但愿你能善待天下,善待小七。”
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穿喉过,直淌入腹中,火烧般的灼热。
秦衍本能的想伸手拉住她,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在雷声中一遍又一遍的被吞没。凄冷的风雨里,花枝摇曳,满地堆积。
怔愣间,她复带上兜帽,手放在腰际,朝他施了一礼。
阴霾密布的天幕中透着灰暗,让人毛骨悚然,雷点已经停了,唯有风雨在她背后斜斜交织。
庄月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进雨中,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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