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珃和俞南烟相形下了马车。
最先看到她们的,是孟滟堂。
他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两女子,有片刻愣怔。
付珃他是见过的,对俞南烟却没有印象。在彼时,太后和皇帝将俞南烟安置在了宫里,他不曾留意过。
此刻看到的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容颜昳丽,有着一双和俞仲尧酷似的眼睛。一袭粉色衫裙,衬得身形窈窕,气质娇柔娴静。
无疑,是个美人。
付珃比之当年,不再情绪外露,眼里只有沧桑,而没有事故、算计。这样看起来,比当年看着顺眼些。
付珃察觉到他的注目,转头望过来。
孟滟堂挂着闲散的笑容,负手走过去,“你可是瘦了不少。”这是实话,又仔细打量,“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吧?”这一句自然是故意加上去的。
付珃微笑,“托您的福,三五年之内还死不了。”说着转头看向俞南烟,“南烟,来见过——二爷。”
俞南烟乖巧地笑着点头,上前行礼。
孟滟堂拱手还礼,温声道:“快去见你兄长吧。”
“是。”俞南烟这样答着,神色却有了几分困惑,问付珃,“大姐,不是说是来给人看病的么?”
付珃笑着抚了抚她鬓角,“是来给人看病,有人心病太重,要你开解一番。”
俞南烟点头笑了笑。
孟滟堂心头诧异,隐隐觉出情形不对。迟疑片刻,他问俞南烟:“我这一路跋涉,险些丢掉半条命,今日能不能给我把脉开个方子?”
俞南烟礼貌地微笑,却转头用眼神询问付珃。
付珃意味深长地一笑,“明日吧。你也知道,今日事情不少。”
“好。”孟滟堂爽快点头,“那么,明日是我到付家,还是请她过来?”
“让南烟过来就好。”付珃笑道,“我送她过来。”
孟滟堂了然地笑,“明白。”瞥见俞仲尧与章洛扬迎了出来,他后退几步,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付珃看住俞仲尧。
这一刻,她眼里只有这男子。
阔别几年,他看起来居然没有丝毫改变。
已从简西禾口中得知,几年腥风血雨之后,他如今身处权势之巅,却是容颜未改、风华不减。
那双足以让任何女孩甘愿沦陷的极为漂亮的眼睛,少了几分深邃、锋利,多了几分平宁、柔和。
跋山涉水而来,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意态,仿佛只是从府中到了别院。
她在看着他,他则在看着俞南烟。
“南烟。”他柔声唤道。
俞南烟却往付珃身边挪了挪,无助地抓住了付珃的手,“大姐,他是……”
付珃笑容徐徐绽放,“他是你的兄长,俞仲尧。”
俞仲尧凝视着俞南烟,“不记得我了?”
俞南烟对上他视线,面色苍白得厉害,轻轻摇头,“不记得……你、你怎么来了?我和大姐已经躲到了这里,你还、还不肯放过我们?”
俞仲尧微微挑眉。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随后转身,看着别处。
付珃揽住俞南烟的身形,柔声安抚,“看看,怎么怕成了这个样子?话都要说不清楚了。没事,任他是妖魔鬼怪也没事,这是风溪,不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
俞南烟慢慢放松下来,留意到了章洛扬,惊讶地睁大眼睛。
付珃也到这时候才注意到了他身边的章洛扬,也是身形一震。
“你——”俞南烟喃喃地道,“你是姜老板的什么人?怎么和她这般相像?”
“我们的确是有些渊源。”章洛扬轻声回答,哀伤地看着俞南烟,她为兄妹两个相见不能相认而难过。
“原来是这样。”俞南烟释然,“姜老板身体不好,我常去给她诊脉。”
“俞仲尧,”付珃目光阴冷地看着俞仲尧的侧影,“这位是你的夫人?”
“对。”俞仲尧转身看着她,神色如初。他只用了片刻时间,便接受了现状,将心绪调整到平静无澜。
付珃心念数转,明白了事情梗概。怪不得简西禾要询问姜寒伊近况,这定是姜寒伊的女儿了。亏她还以为简西禾与姜寒伊身在京城的亲朋有恩怨纠葛,却不想,他分明就是要帮这女孩找到母亲。
俞南烟却是即刻蹙了蹙眉,很同情地看着章洛扬,“你怎么能够嫁给他呢?他最是残酷,来日你若是成了他的绊脚石,一定会把你杀掉的。俞家是因为他才灭门的,只剩了我和他,到最后,他居然连我也不放过。要不是大姐带我来到风溪,恐怕我已埋骨地下。”她说着话,走到了章洛扬近前,“姜老板是那么好的人,你……你别留在他身边,快去找你娘,要么就随我去付家栖身……”
一字一句,都让章洛扬心头酸楚。俞仲尧被人横加揣测、指责、诋毁,他习惯了,但是可曾想到这一日?这样说着诛心之语的人,是他的妹妹——他费尽心思前来寻找的仅存的亲人。
俞仲尧自然也已听到了这一番话,他侧目凝着俞南烟,目光一黯,唇角牵出落寞的笑。随即,那笑容就转为明朗,“不论你认不认我,都是我的至亲,说什么我都认。现在你不妨多规劝你嫂嫂几句,能将她说动,选择离开我,兴许也非坏事。”又对章洛扬打个手势,“去房里或是后园说话。”
“好。”章洛扬勉强对他笑了笑,却险些落泪,勉强克制住情绪,她邀请俞南烟,“我们去后园细说,好不好?”
“嗯。”俞南烟虽然点头应下,却以眼神询问付珃。
付珃点头,对俞仲尧扯出一抹快意的笑,“你还是那个样子。也好,让她们姑嫂两个说说话,我们叙叙旧。”
俞仲尧无所谓。
俞南烟转身到了俞仲尧近前,屈膝行礼,“我只是跟……她说说话,事后你、你不要迁怒她。”她显得很紧张的样子,站直身形后看着他,目光闪烁。
“不会。”俞仲尧笑容柔软,“放心。”
俞南烟去往后园之际,审视了俞仲尧片刻。
路上,两个女孩沉默多时,后来是章洛扬先问出心头困惑,“你是根本不记得很多事了吧?”
俞南烟沉吟道:“何以见得?”
“如果记得,你不会忘记跟你哥哥相依为命的岁月,说不出那些伤他入骨的话。”
俞南烟低头看着脚下。
“而这不记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嗯?”俞南烟微笑,“这话怎么说?”
章洛扬慢条斯理地道:“依方才情形而言,你现在该急于说服我,可你没有。而且我相信,俞仲尧的妹妹,不会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就否定自己的兄长。”她有过很多年这种经历了,太多人都在诋毁母亲,但是于她而言,始终对母亲存着一份好奇、牵挂,因为不论别人怎样说,那都是自己的亲人,是如何都不能撇清关系的人,总是询问奶娘,让自己知道并且认定母亲曾经很在意很爱护自己——这还是她对母亲全无记忆的情况下,都不能随波逐流。寻常人看不出俞南烟的情形反常,是因为没有类似的经历,但她可以。
“我在来风溪的路上生了一场大病,发热数日,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俞南烟笑了笑,“来到这里之后,俞家待我就像一件闲置的摆设,接触的人们,都在控诉俞仲尧的恶行。他们告诉我,他为了无上的权势,任凭家族覆灭,最终还要将我灭口,因为我不赞同他种种恶行,又身在宫中,试图帮助皇家夺回皇权——我那么小,未免自不量力,所以他痛定思痛,要将我一并杀掉。简单来说就是这情形,自然,跟我说这些的人,都给了我太多的原由让我相信。”
“那你相信么?”章洛扬问道。
俞南烟反问:“你相信我会相信么?”
“不会。”章洛扬敛目斟酌着,“甚至于,你不曾遗忘离京之前的任何事。”
“已然相见,并且相认。”俞南烟定颜一笑,“你们刚到风溪,有这情形,已是难得。”
章洛扬心头一动,语带笑意,“的确很难得,刚一见面,他就被你亲口说成了残酷绝情的佞臣。为何?”
“不是有什么苦衷,而是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俞南烟携了章洛扬的手,“我来这里太久了,有恩也有仇要报。昨日我就知道我哥哥来了,哭了很久,也斟酌了整夜,最终还是决定晚些时候再相认。”她语声转低,“嫂嫂,让他别生我的气,我一直以他为荣。明日,让他在二爷房里等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我等着他来接我回家,他等着来到风溪,好几年都等了,多等些日子又何妨。”
章洛扬泪盈于睫,“我一定会告诉他。”她反手握住俞南烟的手,“你哥哥最怕的事情,就是你怪他来晚了,不肯原谅他。”
“怎么会。”俞南烟俏皮地眨眨眼,“我还怕他会怪我当初疏忽大意,竟被付珃得手,使得他担心挂念了这么久呢。”随后她说起姜氏,“我每隔几日就要去醉仙居给姜老板把脉,她身体一直不大好,是外伤也是心绪所致。见到你我才想通了很多事,你快去见见她吧?”
章洛扬用力点头,“我会的,明日就去。”
俞南烟解释着为何坦诚相待:“之所以一见面就和盘托出,是我看得出你对我哥哥的关切是做不得假的,况且我哥哥看人从不会出错。自然,你要是转头去付珃面前告状,我就只能认命了——又一次疏忽大意。”
“怎么可能呢?你静观其变就好。”
“说的是。”
**
俞仲尧、付珃、孟滟堂到了花厅落座。
孟滟堂明知自己在付珃眼里是个极其碍眼极其多余的人,还是笑微微地跟了过来。
事有轻重,当务之急是先让俞仲尧、俞南烟兄妹团聚,不然的话……俞仲尧的日子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万一那厮真的动怒,怕是谁都活不成。
付珃对孟滟堂直言不讳:“记得当初我帮过你不少忙,不求你回报,眼下只求你让我清净一些。”
孟滟堂失笑,“这话说的,让我想起了你那个愚蠢到家的妹妹。当初你我不是相互帮衬,是各取所需而已。我不是简西禾,不欠你什么。你要我当着俞仲尧的面儿,细数以往如何帮你算计他么?当然了,我说与不说,他都已清楚。”
“既然不想细数我的行径,你留在这里岂非多余?”
“你喜欢看他,我也愿意瞧瞧你,有何不可?”孟滟堂闲闲地笑着,“明日门楣上就会将这宅子冠以俞姓——风溪是你的故乡,俞宅却非你的地盘。”
付珃报以同情地笑,“这样看来,愈发让我笃定,你这些年都没斗过俞仲尧,如今已被他挟制。”
“话也不能这么说。”孟滟堂轻笑,忽然问道,“被废掉一手是何感觉?与你相见,我最好奇的就是这件事。”
付珃不动声色。
孟滟堂好脾气地询问道:“左手用筷子、握笔等等,要在长大成人之后才学会、习惯,你还适应么?”
付珃的右臂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总比在人面前摇尾乞怜要好。”
“这话不对,我甘愿走这一趟,与你不是一路人。”
“谁又愿意与你为伍。”
“你会死得很惨的。”孟滟堂笑意更浓,语气笃定地下了结论,“你这种人、这种手段,足以让任何人厌恶至极。”
“我高兴就好。”付珃微笑,瞥了俞仲尧一眼,“风溪不是付家的天下,起码有十之七|八是属于付家。你此次前来是何目的?想故技重施,让风溪成为你的天下?”
俞仲尧失笑,“我要这样一个地方做什么?”
付珃又现出了极为快意的笑,“那么,你只是来找南烟的。”
俞仲尧却道:“但是,如果此地算是付家的王国,我不介意让它改朝换代。”
“南烟呢?”付珃笑问。
俞仲尧反问:“南烟不是你用来折磨我的棋子么?”
付珃颔首,“没错,我会物尽其用。不论她是否真的忘记你,都无所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是风溪,不是你俞仲尧的天下。你可以率性而为,我亦可以选择玉石俱焚。”
俞仲尧微微一笑,目光却锋利之至,透着森冷的芒,“比起当年,你有所长进。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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