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车一驾驾,轻盈跳跃着。玻璃车壁映灿,随夕阳渐落,渐渐拉出一层轻薄的霞纱,染瑰了大路。车上有铃,叮叮叮并无节奏,但音色简单清脆,传到丘山亭上,听者觉得悦耳。
朴绿的简片裙,平布,连花纹也没有。裙摆不及小腿,所以还穿一条苍海蓝卷千浪窄腿裤,脚下蹬翘头镶皮浅踝工靴。蕊黄棉汗巾握在手里,让南风吹开了,轻轻起澜边。只是一套女营统装工衣,因着装的人儿相貌出众,连带素衣变了华服,穿出不一样的韵味来。
纤长而有骨感力的五指,梳拢过耳边散发,然后落在数月来最喜欢的腹部,来回柔抚。原本白皙的面容,因晒过整个夏日而成了蜜色,那对尖飞的凤眼就不显得那么刁俏,难得婉约和美。她怀着身孕也活跃,每日不缺勤,身段半点没有臃肿,十分康健。她的笑容,她的目光,散发出明亮的自信,不与凡同,无可比拟。
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在无果眼里,这位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自打她从水里脱险还命,一日胜似一日,是一颗举世无双的大明珠,悠悠恒润的光,却能刺破大荣漆黑沉沉的天幕,换夜为昼,日月不过与之齐辉。
“小姐,风热,回营得好。”而且,时候到了,有人会等。
“要说这当今的皇上,有一点让我特别满意。”兰生仍眺望着那一列长长的轻车,“如我伯乐,只要照着他的玩兴,可任我撒丫子跑,要金有金,要银有银。不过,若今日真有动作,我就痛失这个伯乐了。”
翼车,她改良,加了弹簧。因为她家那位让她大大表现,要让新帝无条件站到她这一边,她才伸长了手,管到马车的设计上。新帝爱炫,而她造的东西总是炫,一拍之下,没有不合的。
无果安慰,“姑爷宠小姐。”
兰生收回目光,背着手往丘下营地走,“瞧瞧,这人本事多大,连我身边最可靠的人都中了他的计。他宠我,宠得我无法无天,却是他允许的。我好似孙猴子,翻到天边也在他手心里。当我真迷糊,看不清他那点算计。”
无果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猴子为啥还特地姓了孙,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兰生的话。
兰生却自己接话,“但这种事也怨不得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完全是我自找的。”
一旦成了夫妻,什么天作之合,什么如鱼得水,什么相补相爱,却怎么也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人,天性自我独我。两个人要在一起过日子,就必须为对方让步,那些相配,只不过是让多让少的区别。她自觉为他让了步,甚至有心理准备对付后宫,但他又何尝不在为她的梦想让步。
无果这么说,“小姐想得通,最重要。”
兰生哈哈笑乐了,“对,想不通我肯定要跑路的。”她金银不缺,已然是富婆,而大荣以外都是海,有机会出去探新世界也不错。
但等看见自己帐前的那几个女子,她收起欢乐的表情,目光凝重,“无果,等我进帐后,你一定要照我吩咐得做。”
无果默然点头。兰生交待他,一定要将金薇玉蕊和冯娘她们送走,而且不是送回鸦场。她说,她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景荻不成功,她固然要和他一起成仁,但至少要保家里人的平安。如果一切照计划,这会儿,鸦场那边也应该走空了。
关于这样的安排,兰生没有对景荻说。他事太多,而且他也不能那么做,会影响人心和士气。大批人准备为他豁出性命,而他却把妻家的人全都送走,示弱了。她很明白,所以干脆不说,免得他为难。然而,他不能做的事,她却必须要做,哪怕会被人说成自私。
她还就是个自私的人,怎么了?!
“大姐,皇上派人请你过去。”玉蕊也嫁了人,天真善美的那份气质淡去大半,变得恬静沉稳。天能消失,心却踏实得多,能好好抓得住眼前的人,也没有失去未来的方向,心性更坚强。
“要是能推,就推了吧。”金薇蹙眉。玉蕊变化大,但她清冷的气质却难消,只不过心境已完全不同了,“那里今晚就是龙潭虎穴,毒蛇毒蝎随处爬,我们又进不去,你一人难应付。”
话虽这么说,但她并不知今晚到底会出什么事。
这些女子,谁也没有兰生知道得多,只能从她们夫君越来越沉默的行动中,感觉到大事将临。而所谓的大事,她们也都有数,不过那一件而已。
张茗芳若在,大概会是最明白的一个,知道去还是不去,并不由兰生。今夜,兰生不是主角,但却是必须出场的人。然而,张茗芳作为樊圻的夫人,应邀赴宴,此时已在竞技场里等着各家贵女贵妇了。
“说得好像你们一直帮我应付来着。”兰生对自家人说话不藏刻薄腔,从她回南月府的第一天开始,只是如今神情不同,笑容很真。
都懂她其实最护短,故而,没有谁觉得被冒犯。
冯娘仍说那句话,“大小姐,让我跟着去吧。各家夫人小姐都带随侍丫头,多我一个,也是情理之中。”
“却不是我的情理。我作为将作去领功,又不是哪家大小姐赴宴,带着你不妥当。”兰生打定主意,一个女子也不带,不是她们不够聪明机灵,而是今日她需要工造好手,“你们不用担心,铁哥他们都跟着呢。”
众女知兰生的倔强,但想有居安六兄弟跟着,确实要比她们利索得多,便不再多说了,只道在营中等她回返。
这也轮不到她们说了算,兰生想着,当下说要更衣,让她们到冯娘帐中边吃边等。待看她们都进了对面的营帐,这才对无果点了点头。
无果会意,往冯娘帐后绕去,等着她们迷晕过去。小扫在马房已一切就绪,就待信号,运人上船。
兰生进了外帐,就见案上放着一板桃木盘,盘上一套新衣,从里到外,十二件,精美无比的上朝正服。不过,这么烧火的夏末,让一个最受不得热的孕妇,裹四五六层衣?她撇嘴讥嘲,横竖一直阳奉阴违,也不在乎多这一回。因此,只从里面挑了外衣外裙,鞋袜一套,走到里帐。
才褪了工装,就听一声轻咳,她想了想,仍把工装穿回去,转身看过去,“还算君子,知道不该偷窥女子换衣。”
不知何时,床边多出来一个景荻,玉面皎洁,俊美如妖,眸深深,笑得却明晃。
“又变着法子骂我。”他从不是君子,而且后天的阴阳怪气,又怎能谦谦如玉?“我想等你脱得差不多了,再从后面抱上来,一亲芳泽的。结果,身体比脑袋诚实,一看媳妇儿的曼妙身姿,一时气血上涌,呛了喉管……”
兰生呸他,“我里头还有一件半呢,而且挺这么大个肚子,你还气血上涌?”编吧!
“自打你假——怀孕,我就没能近过你的身。我活生生一个大男人,有媳妇儿不能抱,就算你穿得是棉袄,撑出一个胖子,但凡这媳妇是我媳妇,我还是会上涌的。”
瞧瞧,多会说话,旨在强调他的专一,不是什么胖子都能入眼有反应的。而且,说她假怀孕的调调,是一种明志,表示他还不知道她是真怀孕。
她斜睨他。到了今日此时,她都不好意思装了,他还在装。忽然想,天下要是太平了,两人的夫妻生活应该不会无聊,性格摆在那儿呢,她刻薄,他阴险,。
“我不是假怀孕。”实话,声音哪怕像一溜串儿漏风,她也是说过了。
但看他墨彩明玉的那对眸子直直望着,抿薄的唇线平如线,轮到她轻咳一声,很不自在,“既然瞧都瞧过了,话也说过了,你还不走?那么多人要等得心焦了,万一影门此时就发难——”
他突然起身,不过几步就到了她眼前。他本就高她一个半头,而她心虚,向后屈了膝,双手撑住梳妆台,身体才倾向镜面,瞪进他幽褐沉金的眼里。
“你——”干什么!
但她喊不出来。
他将她抱坐到梳妆台上,不让她这个大肚子倾斜得辛苦,大手轻轻包了半面粉颊,幽褐的眸子里仿佛一簇簇金火炖着,从温到炽。
她身上有一种阳光下的蜜香,微微仰起的脸,细额至眉心,眉心至翘鼻,微噘着的,樱桃色的红唇,每一条曲线都恰到好处。她的呼吸有些快,她的心在他另一只手掌下怦怦急跳。
本来想要装惊喜,表情懊恼些,表示自己怎么那么笨,连她真怀孕还是假怀孕也看不出来,再激动道声辛苦,为他即将当爹而喜悦万分,最后把她紧搂入怀。但这么近的距离,望着这张甜蜜甜蜜的容颜,他有些迷了,有些乱了,以至于觉得说谎很罪恶。
所以,不装了,也不说他其实已经在很多个夜里,悄悄陪伴熟睡的她,并没有错过太多腹中孩子的成长,顽皮和乖巧。
他俯首,凉吻落在她的唇间,几乎一瞬就起了热火。她是他的光,他的暖,这般靠近,心中怎能抑制住渴望,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去,从此再不分离。
“主公,夫人,时候差不多了。”但这样的时刻,分秒必争,总有人会硬着头皮打断。
景荻不肯罢休,越来越热的火种从她的唇,点到玉颈,烫了锁骨。兰生比他多一丝理智,头一偏,开口却气促,让他快去,倒有些像娇吟不要放人的意思。
这下,半晌没人再敢催一声。
但景荻也做不了什么,纠缠兰生好一会儿,到底还得放开她。
兰生看不得他那双妖华炽盛的眼,一手拍过他的脸,“去吧,耽误你当皇帝,我可就当不了皇后了。”
景荻笑了笑,眼中复清澈,竟似乎不以为然,“今日无事相安也好,出事出击也好,你只需记得我一句话——”
她活,他活。
为此,她必须保住她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
景荻走了,但兰生没有错过他目光中那丝不以为然,却不等她这迷糊想清楚,帐外也有人来催她了。
“兰大人,我等奉皇上之命,特来接你。”
兰生道声稍等,冷静整理好身上的工装,套上朝服外衣,换过鞋袜,对着镜子再理又理,直到确定别人看不出她里头那身行动便利的装束,这才走出大帐。
帐外一列宫卫,领头却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兰生认得。
一行人,上了马,往竞技场奔去。
斜阳全沉下地平线,用最后一道光映出瑰丽的流丝云霞,为那座金碧辉煌添了一笔彩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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