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居安而思危,越是风光无限,富贵巅峰之时,越要对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提前为自己布下万全之局,先保平安,再谋发展。
李素就是这么布局的。
一脚踏入朝堂的那天起,李素便如履薄冰,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步差错,不仅仅因为关乎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老爹和许明珠的性命也跟自己紧紧绑在一起,一损俱损。如此重的责任,不容得李素犯错。不仅不能犯错,还要跟朝堂里那些老狐狸一样,走一步,看百步。
王桩就是李素未来的布局之一。
李素对帝王家向来都是戒意颇深的,李世民如是,将来要当皇帝的李治亦如是。
无可否认,李治如今与他的交情很深厚,说是生死患难之交亦不为过,李素相信这个时候就算向李治要求任何人或物,李治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且心甘情愿地奉上。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李治如今的纯朴善良,是因为他的天性,也因为他还没有坐到那个万众伏拜的位置上,因为无所得,所以亦无所谓失。若有一天李治真正长大了,心性成熟了,帝王心术也用得炉火纯青了,那么,李治与他的交情会仍如今日这般毫无芥蒂亲密无间么?
在钱财权势面前,人性脆弱得可怜,它永远经不起考验,像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碎。
将来李治当上了皇帝,待他或许一如当年,也或许不会,无论怎样的结果,李素都不敢赌,他赌不起,因为老爹和妻小的性命也是赌注,但凡稍有一丝天良的男人,都不会拿至亲的性命去赌别人的人性。
所以李素要主动布局,提前埋设好退路,万一有天李治果真与他产生了矛盾,对他有了猜忌,甚至动了杀心,李素便轻易地抽身而退,带着家小逃出长安,远遁西域。
这条退路的前提,便是王桩在接下来的十年内,逐步掌握西域军权,入主安西都护府,有了足够的能力保护李素和家小。
西域远至边陲,春风不度,那里对李素来说,又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从内心来说,李素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启用这条退路的一天,否则,自己的人生有一半都是悲哀的。
王桩是粗人,他没有李素那么复杂的心思,适合他的地方在战场,一刀劈过来,一刀还回去,以命搏命,生死无怨。
所以李素说了半天,王桩却仍睁着眼睛,一脸的茫然懵懂。
反倒是王直,这些年混迹在长安城的市井中,无论心计还是阅历都比他的兄长强上许多,李素说完后,王直马上懂了,却没吱声,只是深深地看了李素一眼。
“啥退路?为啥要留退路?你在长安有麻烦了吗?”王桩呆呆地问道。
李素苦笑,好吧,就这么单纯下去挺好的,其实他很羡慕王桩,心思单纯的人过日子没烦恼,生活里遇到的任何麻烦对他来说,只是一拳或是两拳的事,如果连拳头都解决不了这个麻烦,就马上去找一个聪明的人求救,顺手把锅甩出去了。
如果这是一条食物链的话,毫无疑问,王桩处于食物链顶端,李素都比他矮一截。
李素懒得回答王桩的问题,王直却突然道:“兄长莫多问,这事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李素说咋办你就咋办。”
王桩眨了眨眼,然后露出恍然状:“哦——”
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并未引来李素和王直的赞许,李素仍旧懒得理他,扭过头却对王直道:“赌五文钱,你兄长其实根本没懂。”
王直点头:“没法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兄长刚才那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纯粹是因为自卑,怕我们看穿他的愚蠢,所以才不得不恍然大悟一下,假模假样装作自己其实并不蠢……”
李素接着道:“他其实不知道,我们睿智的目光已穿透了他强壮的身体,直击他怯懦自卑的灵魂,揪出了他隐藏在人性最深处的怂……”
王直紧接着道:“不但揪出了,我们还狠狠拷问了。”
二人无视王桩,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一旁的王桩脸孔早已涨成了紫红色,依稀可见鼻孔耳朵眼呼哧呼哧冒白气。
以王桩的脾气,虽说不敢对李素怎样,但教自己的亲弟弟做人还是毫无压力的。
王直话刚说完,王桩便一记巨灵掌扇过来,将王直扇得脸着地,扑起一阵尘土。
“你们差不多够了啊!我如今好歹也是管着千多号人的将军了,将军的面子很重要。”王桩露出威严状。
李素嗤笑:“千多号人就得意了?知不知道这次东征时,我的手底下管着多少人马?”
王桩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指了指王直,李素接着道:“跟我比对你太不公平,说说你弟弟吧,虽说他如今只是长安城里的地痞无赖……”
王直急了,打断道:“明明是豪杰大哥!”
李素哦了一声:“没错,客气的说法是豪杰,其实就是地痞无赖,长安城内黑恶势力团伙的大哥,你知不知道他手底下管着多少人?”
王桩呆怔许久,仰头望天幽幽地叹气:“我突然开始怀念西域了,漫天的风沙,毒辣的阳光,纯朴的百姓,最重要的是,那里没人敢如此扎我的心……”
李素神情却忽然怔住了,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扭头看着王直道:“说到你手底下那些人,最近你没再露面了吧?”
王直摇头:“听了你的话,我近一年都没公开露面了,一应事宜全交给下面四个心腹手下去管,我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说着王直忽然苦笑道:“那四人以前是我的心腹,不过他们行事颇有章法,将下面的弟兄们管得服服帖帖,粗看时尚不觉得,后来我留心观察了很久,发现他们管理底下的弟兄时,带了一丝官府的味道,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这四人里最少有两人是朝廷的人,我知晓了利害,愈发不敢露面了。”
李素神情一肃,点头道:“看来我的推断没错了,咱们手里的那股势力早已落入陛下眼中,陛下将人安插进来,为的就是将这股势力彻底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神情浮上几许忧虑,李素神情凝重地道:“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了,如今陛下身子已越来越差,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作为一位英明的帝王,临死之前他绝不会忘记这件事,我若在陛下驾崩前还装糊涂的话,陛下说不定会对我痛下杀手。”
王直愕然道:“陛下一直对你非常宠信,而且你刚在高句丽立了泼天大功,长安城那股势力咱们差不多已双手献给陛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陛下不至于对你下杀手吧?”
李素叹道:“咱们在天子脚下培植出了一股势力,而且事实证明这股势力是非常强大的,对王权统治有危害的。在陛下眼里,我这是失了臣道,说严重点,我有谋反之嫌,从古至今但凡涉及到‘谋反’二字,无论这人以前为朝廷立过多少功劳,都可一笔抹消,仅此一桩便足可令帝王生出杀心了,在陛下驾崩之前,他一定会解决这股势力,或者,解决我这个人,毫无道理可讲。”
王家兄弟顿时惊呆了,王直急道:“要不咱们面见陛下,索性认罪了吧,主动认罪的话,陛下说不定会放过我们……”
李素苦笑道:“本来只隔着一层窗户纸,我们与陛下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若主动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陛下和咱们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此事必然会天下皆知,那时就算陛下不愿杀我,也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逼得他不杀都不行,所以到了今日此时,这层窗户纸绝对不能捅破,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王直叹道:“认罪不行,继续装糊涂也不行,咱们该怎么办?”
李素摇摇头:“我暂时没想出办法,这几天我再好好想想。”
…………
…………
想不出办法,索性抛掉烦恼事。
三人坐在半山腰,沐浴着春日暖阳,放开心怀聊起当年的往事,笑闹喝骂之中,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下午时分,山脚下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骑东来,尘土如烟。
李家十几名部曲一直守候在山脚下,骑马之人飞驰到他们面前,然后下马,急匆匆说了句什么,递给部曲一张纸,再朝山腰方向遥遥拱手行礼,最后上马匆匆而去。
部曲们接过纸,飞快朝山腰处跑来。
一切都落在李素的眼里,李素的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看部曲们的神情,显然有大事发生了。
没过多久,部曲已跑到李素面前,喘着粗气道:“公爷,陛下颁旨了,正式册立晋王殿下为东宫太子,三省正将旨意颁行天下……”
李素一惊,接着大笑出声。
“好,总算听到好消息了!”
精神振奋的李素朝部曲伸手:“圣旨可有纂抄下来?”
部曲恭敬地将一张纸条递上,道:“刚才传信的是舅老爷府上的人,圣旨也抄好了,交代给公爷过目。”
李素接过纸条,低声念了起来:“……昔者哲王受图,上圣垂范,建储贰以奉宗庙,总监抚以宁邦国。……朕谓此子,实允众望。可以则天作贰,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治为皇太子,可令所司,备礼册命。”
念完后,李素将圣旨又从头看了一遍,看得很仔细,甚至里面的每个字都反复咀嚼了一番,这才收起纸条,笑道:“好了,大事成矣!晋王果然被册为太子,天大的喜事,今日府中备宴,好好庆祝一番。”
王家兄弟也高兴坏了,王直笑道:“你应该准备些厚礼,马上去晋王府恭贺一下,这事可不能晚。”
李素摇头道:“想必晋王府门前此刻已是车马宾客如云,晋王……不对,太子殿下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过去添乱了,等这一拨恭贺的热潮过去再说。”
转身看向部曲,李素道:“你去府里告诉夫人,让她准备一份厚礼,派人送去晋王府,顺便转告太子殿下,就说我过几日再去拜访他。”
部曲应命而去。
李素伸了个懒腰,对王家兄弟二人笑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又听到了好消息,一起去我府上喝几杯吧,算是遥贺晋王被册为太子了。”
王桩笑道:“也要恭喜你了,将来晋王登基即位,你的官爵将会更高,说不定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李家腾达指日可待。”
李素摇头:“对我来说,官爵并不重要,反而要提醒自己,以后更须小心谨慎做人做事,显赫高门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尤其是我这样的新兴权贵,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更要时时刻刻算计与自省,这样的日子,我可能要过一辈子。”
…………
…………
三日后,李素终于进了长安城。
进城后,李素下马,部曲们牵马缓缓步行,走到朱雀大街时,李素忽然顿住了脚步。
方老五凑上前道:“公爷,有吩咐吗?”
李素想了想,道:“魏王殿下是住在长兴坊吧?”
“是。”
李素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道:“先不去太子殿下的府邸,转道魏王府吧,我想拜会他。”
方老五愣了半晌,也不敢多问,于是众人转道朝魏王府走去。
魏王府仍旧是原来的样子,门楣上高高挂着的“剌造魏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两排值守的禁卫昂首挺胸站在门前,不减分毫威势。
然而,王府从里到外却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昔日宾客如云的王府,如今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绝迹。
李素叹了口气。
这就是世态炎凉吧,当初的魏王何等的风光,势力鼎盛之时,朝堂里投靠魏王的朝臣近半,而魏王的车马扈从仪仗,其规格也与太子平齐。
一朝起高楼,一朝楼塌了。
李素站在王府门前发了一阵呆,然后整了整衣冠,上前朝一名值守的禁卫道:“烦请进府通传,就说泾阳县公李素前来拜访魏王殿下。”
禁卫一愣,显然连他也没想到,在这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时候,这位李县公居然会来拜访注定已失势败北的魏王。
愣了片刻后,禁卫还是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匆匆入府。
没过多久,一位半百老头迎出来,正是王府管家,躬身陪着笑请李素入内,说魏王正在前殿相候。
李素施施然入府,神情淡然,步履悠闲,就这样慢悠悠走进了王府前殿。
前殿内,魏王李泰**着上身趴在矮桌上,袒露出一身白花花油腻腻的肥肉,一手倒拎着酒壶,似醉似梦,神情迷醉地发出哈哈的笑声。
殿内还有歌舞伎,正随着乐工的丝竹声翩翩起舞,已有八九分醉意的李泰时而也随着乐声抽抽两下。地上还躺着几个衣裳凌乱,明显喝醉了的女子,神情似疯似癫的低吟着什么。
李素站在门槛内,皱眉看着眼前这淫靡的一幕,心中生出反感。
很显然,这位夺嫡失败的皇子不仅喝醉了,还嗑了五石散,看这情景,嗑得还不少。
抬手指了指殿内的乐工和歌舞伎们,李素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乐工和歌舞伎们犹豫了一下,见李素不容置疑的神情,众人不敢多问,纷纷识趣地退出殿外。
李素摇了摇头,世道就是这么现实,成王败寇,风光与颓丧,每天都在世上的每个角落上演着各自的悲喜,此刻眼前的魏王,他的悲喜与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走到李泰面前,李泰仍醉意不减,趴在桌上呵呵傻笑,李素伸出手打算推醒他,可是见到李泰裸露的上身那一大坨白花花的肥肉,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蒙罩在手上,然后伸向李泰的肩,就这样隔着方巾使劲推他。
“魏王殿下,你醒醒!”
李泰毫无反应,傻笑依旧。
李素收回手,那块碰过李泰的方巾也不要了,随手扔在地上。
看着李泰流着口水傻痴痴的样子,李素摸着下巴想了想,顺手从桌上取过一只银酒壶,将细长的壶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李泰的鼻孔,然后……猛地一倾,壶里的酒顺着壶嘴便灌进了李泰的鼻孔里,鼻孔通着气管,李泰顿时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
“谁!哪个杀才竟敢如此无礼!”李泰睁着通红的眼睛四下扫视,然后,他便看到笑容灿烂的李素。
“嗨……”李素挥手招呼,表情亲切,笑容走心。
“是你!”李泰眼睛愈发红了,像一头看到红布的疯牛,鼻孔喷着白气蹬蹬蹬朝李素冲来。
李素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真应该拿一块红布的……
“魏王殿下,冷静!”
见李泰越来越近,李素急忙后退几步,道:“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只要碰到我一根毫毛,我绝对倒地不起,满地打滚哀嚎,不在病榻上躺两年我跟你姓。相信我,我的演技是走心的,若被你父皇知道了,呵呵……”
咦?好像有句话不对……
李泰马上停下脚步,醉意立马减了三分,头脑恢复了些许理智。
李素叫醒他的法子太缺德了,李泰直到此刻仍觉得鼻孔里火辣辣的痛,气管也痛,泪水止不住的流,非常的提神醒脑。
“李子正,你来我府上做甚?是来嘲笑我这个失败者,然后痛打落水狗吗?”李泰嘶哑着声音怒声道。
李素叹道:“殿下越来越耿直了,你怎能把自己跟狗比呢?我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
李泰:“…………”
确定李泰不会伤害自己后,李素落落大方地走到一张矮桌前坐下,随手取过一只酒壶,摇晃了几下,发现里面有酒,扭头四顾,却找不到干净的酒盏,索性便一口叼住壶嘴,灌了口酒,喝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
“三勒浆……啧啧,魏王殿下,你我恩怨归恩怨,生意归生意,我家作坊产的烈酒那么好喝,你凭什么不买我家的酒?”指了指沉默无语的李泰,李素痛心地道:“你太狭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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