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安息香静静燃烧着,缕缕淡雅青烟模糊了女子精致妩媚的面容。
沈书娆半褪衣衫,露出雪白的肩头,脸上带了一抹得逞的笑容,慢慢朝床边走去。
帐子沉沉挂在床上,沈书娆伸手将那帐子缓缓撩开,脸上的笑容还未加深,眸光刚对上床上那人,“啊!”的一声尖叫震得帐子一颤,整个人都被吓得不由倒退几步跌在了地上。
沈书娆甚至来不及顾着脚上的疼痛,忙爬远些,一脸惊慌,双手颤抖的将地上的腰带和外裳不住往自己身上套。
衣裳刚套在身上,“吱呀”一声,门缓缓被人推开,微冷的风从外灌进来。
沈书娆冷得打了个哆嗦,抬眼一看,泪水哗啦一下滑落下来,委屈极了,“子珩……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楚洵淡淡瞥了沈书娆一眼,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察觉自己的称呼不对,沈书娆忙改口,哭得梨花带雨道:“楚世子殿下……我听闻你昨晚照顾了笙笙妹妹,整夜未睡。
我想着阿琛外出镇压叛乱,我身为你们的嫂嫂,长嫂如母,自当过来照顾照顾你们,劝劝你多爱惜自己身子的。
可谁知道,方才我一进来,这……这人便要对我无礼,若非我机敏,楚世子你来得快,恐怕我的清白……便不保了啊!”
沈书娆话一落,楚洵和站在床边的凛四不由同时一愣。
安平伯从来计划周全,并非是随心所欲之人。
黑铁骑兵符这般重要的事让沈书娆来做,不该是好生教导沈书娆一番,不该是好生跟沈书娆说一番顾延琛和北堂离的事情吗?
如果安平伯早有交代,沈书娆就该知道,端阳郡主北堂离和顾延琛早有肌肤之亲,所谓的清白,早就被未婚夫顾延琛毁了,哪里来得什么保住清白一说啊?
知道事情不像面上瞧见这么简单,主仆二人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个眼神。
凛四会意,立马跪下来皱眉喊冤道:“回主子的话,端阳郡主殿下方才所说并非事实啊。
属下不过是因昨日陪殿下您守着公主殿下,属下在外站岗一夜,今日在此处休息罢了,并不曾做什么对郡主殿下动手动脚的事儿。
倒是郡主殿下,方才属下一睁开眼睛,就瞧见她在这儿脱衣裳。属下本是想阻止的,谁知道郡主殿下脱了衣裳还不算,还打算上属下的床!
主子,您是知道凛四的,跟您走南闯北多年,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碰一下,连女子的脸都不曾多看一眼。
属下哪里来的胆子对未来的镇国公夫人动手动脚呢?请世子殿下明鉴!”
沈书娆一张花容哭得越发泪痕娇娇。
她知道,比起端阳郡主这个地位高的外人来说,自然是跟了楚洵多年,知根知底的凛四说的话更得楚洵信任。
可是,“楚世子殿下。”沈书娆哭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锦衣卫规矩严苛,这人当着你的面儿自然是规规矩矩,不敢放肆。
可……方才这屋子里就端阳一个人啊,端阳即便会几分功夫,那也是弱质女流,而他武功高强。
若强迫端阳,端阳怎么能敌得过他?楚世子,我们才是一家人啊,难道你宁肯信他,也不肯信我?
你忘了阿琛外出镇压叛乱的时候,你答应过他,要好好守护镇国公府,不让我受委屈伤害吗?你这样做,对得起阿琛临走之前的交代吗?”
沈书娆一面哭,一面把将身前的衣裳不着痕迹慢慢松开来些。
楚洵懒得看她,只淡淡问道:“那你想如何?”
沈书娆捂了捂疼痛的脚踝,并未看出楚洵的怒气。
她想了想,柔声道:“这人以下犯上,罪该万死,既是楚世子你的人,即刻处死他就是了。我看在楚世子你的份儿上,不会将这事儿告诉阿琛的,楚世子你就放心好了。”
说完,沈书娆就坐在地上,静静垂眸落泪,手捂在脚踝上,像是十分委屈可怜的模样。
一旁的凛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道沈书娆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跟主子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啊?
又到底知不知道,除了小夫人之外,主子从不会扶任何旁的女人啊?
镇国公的端阳郡主,即便脚上受伤,一手暗器也能毫不费力杀十个普通男子,沈书娆这么哭……凛四觉着,当真是破绽百出,丢人现眼。
偏生,哭哭啼啼的沈书娆浑然不觉,只哽咽道:“楚世子你若是觉得为难,那……我便等阿琛回来处理这事儿便是。”
言外之意,便是再威胁楚洵,若执意要护下属,不护着她,她便要顾延琛和楚洵翻脸。
“随你。”楚洵淡淡吐了两个字,沈书娆的哭声立马弱下来。
“楚世子你不愿意帮我处置这淫贼?”
“本世子的属下都是千挑万选,身经百战之人。出入花楼,暗探机密,见多识广,定力极佳。若要女子,他一早妻妾成群,何必等到现在以下犯上,碰端阳郡主你?”
沈书娆摸着脚踝的手立马死死抓住罗袜,眼中满是怨毒。
顾宝笙说什么子珩都信,可她呢,无论她是沈书娆还是端阳郡主,子珩总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反驳她的话。
难道,这件事还要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吗?
沈书娆垂眸一瞬,抬头含泪道:“好,既然楚世子说随我处置,那……一会子,还望楚世子将这人送到镇国公府,我亲自下令处决他!”
镇国公府中有顾延琛留下的高手,若楚洵不想凛四死,就该好好听她的话才是,沈书娆忍不住得意的想着。
不料,楚洵只是冷瞧了她一眼,冷声道:“凛四虽看了你端阳郡主的身子,却是你端阳郡主自己主动宽衣解带。怨得了他什么?
端阳郡主你这般水性杨花,如何配得上镇国公,如何能做笙笙的嫂嫂?凛四,本世子不会交出来,至于端阳郡主你……待延琛回来之后,本世子会亲自提议,让他退了这门婚事!”
“你……”
沈书娆面容扭曲一瞬,飞快低下头。
顾延琛反正去云罗国了,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回来,退亲与否,眼下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只是气自己,为什么方才没有看清床上的人到底是谁,便脱了衣裳。
“好,既然楚世子不愿意,那此事就此作罢,我先回去了。”
楚洵现在不愿和她多话,这没什么,只要一会儿她回了镇国公府偷了黑铁骑兵符,再让红玉在井水里下药迷晕镇国公府的高手……
待黑铁骑兵符到了她爹爹的手里,四皇子秦溪登基……楚洵无论如何也要做她的裙下之臣的!
楚洵这回连话都没有再回一句,只静静负手站在一旁。
——很明显,根本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
沈书娆忍着疼痛,瞧了眼面前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楚洵,心中不甘极了。
她等了他这么多年,连他衣衫一角都不曾碰到过。
他抱了顾宝笙无数次,却连看一眼自己都不肯……就这么喜欢顾宝笙,对旁的女子如此不屑一顾吗?
不知想到什么,沈书娆忽然咳嗽了两声。
外头的红玉听见沈书娆咳嗽的声音,忙小跑进来,小心翼翼的将沈书娆扶起来。
沈书娆扶着红玉的手,缓缓的朝门外走,待走到楚洵面前时,脚步一顿,温柔道:“楚世子殿下,虽然你不愿处置你这属下,也不愿意信我。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莫要太过操劳,小心身子要紧……”
话刚落,沈书娆似是忽然晕倒过去,眼睛一闭,身子便要朝楚洵倒过来。
“姑娘!”
说时迟那时快,红玉根本扶不住沈书娆。
但见沈书娆直直朝楚洵扑过去,身前衣裳半露,红玉手伸出去了,也没有抓住沈书娆。
跟了沈书娆多年,红玉很明白沈书娆的暗示之意。
身为主子的楚洵既然要护着身为下属的凛四,那么,沈书娆若是继续在公主府出事,楚洵就该“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接下来的事一力承担了啊。
譬如,眼下……红玉紧张的看着沈书娆栽倒下去,手心儿里都带了一层冷汗。
南齐的女子是碰了便算毁人清白,要收入房中的。楚洵虽然不近女色,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西戎端阳郡主受伤。
一旦楚洵碰了……那主子多年夙愿也算心愿达成了,红玉在旁紧张的想着。
可,沈书娆的身子还未倒下去,楚洵袖中忽然冷光乍现,一把软剑“哗啦”一闪。
“嚓嚓”两声一响,沈书娆整个身子便如被雷劈倒在地的断树一般,直直的,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但见地上,沈书娆方才险些趴在楚洵胸膛前的右手,手肘以下,早已断裂,而那道软剑,从上直接劈下来,沈书娆的右脚也未能幸免,只单单留了个方才疼痛红肿的脚踝。
红玉被吓得面无血色,脚步凌乱的小跑过去,跪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郡主殿下?!呜呜呜……”
红玉抱着沈书娆哭起来,忍不住为沈书娆抱不平,哭道:“我们郡主殿下方才那般需要人搀扶……楚世子您就算无意相扶,退后一步就是了。
何必要把事做绝,把我们郡主殿下伤成这样呢?您这般做,要奴婢日后如何与国公爷交代啊!”
闹成这样,红玉简直不知道一会儿去镇国公府,怎么偷黑铁骑的兵符,怎么跟安平伯解释这事儿!
来公主府之前,伯爷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家姑娘不要意气用事,切勿与楚洵过多接触。
可……她家姑娘不但主动上门找了楚洵,眼下,还因为想碰楚洵的事儿,被斩了手脚,红玉是头发都要愁白了。
沈书娆已经晕厥过去,楚洵面色冷淡依旧,丝毫没把沈书娆受伤放在眼里。
他真是不知安平伯怎么教的女儿,大家闺秀的守礼一概不会,投怀送抱,暗藏毒药这一招倒是用的十分顺手。
不仅在袖子里藏了南疆男女定情,能让男女情比金坚,同生共死的“同心结”蛊虫,还偷偷在袖子藏了能让女子毁容,身体化脓的“无盐女”蛊虫。
若非他方才软剑够快,这蛊虫便要入他的血脉之中了。
他若中招,恐怕沈书娆在笙笙身上用起那“无盐女”蛊虫来,就更肆无忌惮了。
“你家郡主到底意图何为,你们自己心里门儿清!”凛四站在楚洵面前,开口道:“我家主子不与你们计较,那都是看在国公爷的份儿上,你若再在此处纠缠。
休怪我们锦衣卫到时候把你家主子做的事儿贴到城门口让人家瞧瞧去,看看到底是谁不要脸,非要勾引妹夫!”
“你……”红玉一张脸憋得通红。
可到底,沈书娆和她都是顶着端阳郡主和端阳郡主婢女的假冒之人,真要讨起公道,她们恐怕还未进镇国公府便要败露身份了。
红玉不敢冒这样的险,只能把眼泪憋回去,哽咽道:“是,楚世子殿下的大恩大德,奴婢记下了。
不过……我们郡主殿下这会儿实在动弹不得,楚世子殿下能否差人到国公府招两个人过来。奴婢也好带了郡主殿下回去啊。”
楚洵轻轻点头,凛四便立马让人下去通知国公府的人了。
西戎端阳郡主先前住的是端阳郡主府,不过顾延琛爱护未婚妻,又是出征在外,便请了一道圣旨,让端阳郡主住进镇国公府。
在南齐,男子若出征,未婚妻是可入府主事的,众人习以为常,并不意外。
国公府的人也待端阳郡主十分恭敬,一听到消息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国公府离公主府并不算远,可红玉却觉得等那些人来,是度日如年。
尤其,在自家姑娘昏迷不醒,血流不止的时候,楚洵竟没有在这儿多待一刻,甚至没有让医女来诊治一番,转身就去了风辞小筑。
看着地上血色褪尽,既无右手肘,又无右脚掌的自家姑娘……红玉头一次觉得,自家姑娘的妒忌心思,只怕经此一次,不但不会消失,反倒会愈发不平吧。
别说她家姑娘,就连她,也觉得,楚洵……实在太过无情了啊。
红玉撕下身上的布条,给沈书娆缠了手肘,缠了脚掌,在地上抱着沈书娆坐了好一会儿,镇国公府的人才来。
镇国公府来的人是东风楼的楼主何伯,何伯是知道沈书娆易容成北堂离模样,意图入镇国公府偷兵符的。
因而,一见到沈书娆,便老泪纵横道:“郡主出门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怎么老奴不见郡主殿下一个时辰,郡主殿下便成这样了?
这让老奴有何颜面见国公府的列祖列宗啊!”
红玉一见何伯哭,有心想要在此处告上楚洵一状,但转眼看到凛四在门口,又把话收回去。
只哭道:“何伯,您快别说了,郡主殿下这会儿身上的伤口还疼着呢,您赶紧的让那些粗使婆子过来帮帮忙吧!再这样下去,只怕郡主殿下的性命都保不住了啊!”
何伯含泪点点头,招呼下面的几个粗使婆子赶紧上来,背的背,扶的扶,三两下便带了沈书娆回国公府。
当然,红玉一路跟着何伯走,一路也不忘给楚洵上眼药,走几步便委屈的哭诉几句,俱是说楚洵纵容下属欺负端阳郡主云云。
何伯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既然人家演戏,他也不能辜负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所托之事啊。
“你放心。云芝……”何伯叫着北堂离婢女的名字,义愤填膺道:“楚世子既然处事不公,我们镇国公府也没有平白受了欺负的道理。
你只管放心,待国公爷回来,老夫势必要亲自把事儿给国公爷说清楚,让他帮国公夫人讨一个公道!”
“何伯……您真是太好了。”红玉抹泪,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马车外的何伯朝楚洵拱了拱手,拂袖愤然离去。
马车中的红玉眼见沈书娆手肘的血越来越多,而若是回了国公府,那些厉害的医女未必诊不出她家姑娘并非完璧之身,也并没有精纯内力。
想了想,红玉便泪汪汪着急对马车外的何伯道:“何伯,我们郡主的身子快要撑不住了,我记得前面便有一家医馆,那儿的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不如我们先在那儿帮郡主殿下止血,待郡主殿下身子恢复后,我们再回去吧。”
何伯清楚她心里想什么,毫不犹豫的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
公主府
顾宝笙坐在铜镜前,楚洵正拿着一把杨木梳慢慢给她梳着头发。
秀发如云,香气幽幽,楚洵见顾宝笙低头沉思,忍不住蹲下身来,吻了吻她的面颊。
“在想什么呢?”
少女缓缓抬起头来,皮肤莹白,如玉通透,远山黛眉,明润秋波,当真是仙姿佚貌。
只这会儿,雪肤花貌的脸十分严肃的对着楚洵。
“楚洵……你觉不觉得,安平伯太奇怪了。”
“嗯?”
楚洵半跪半蹲在地上,伸手将顾宝笙的手包在手掌心里,静静听她说。
“安平伯二十多年前便把徐淑妃送入宫中,安插在景仁帝身旁。这般有手段心机的人,怎会没有培养一些易容高手?
若我是安平伯,选替代阿离姐姐的人,必定会选武功不分上下,智谋不分上下的女子,身形不分上下的女子。
可沈书娆……”
顾宝笙只皱眉摇了摇头。
沈书娆除了身形高挑玲珑,同阿离姐姐相似,旁的地方,是一点儿也比不上。
若沈书娆只到公主府瞧了眼昏迷不醒的她便走,根本不见旁人,只安安分分的待在镇国公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许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假扮的。
可若沈书娆稍微在外晃悠那么一会儿,被楚洵或者是精通易容之术的人多问几句,多瞧几眼,身份便会露出马脚来。
争夺皇位这般重要的事情,安平伯怎么就舍得把取黑铁骑兵符这样重要的大事,交给沈书娆呢?
顾宝笙想不通这一点。
楚洵笑了笑,起身将顾宝笙身子一提,抱在了怀里。
“笙笙……你与我,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顾宝笙见楚洵眼底含笑,立马明白了。
“你已经派人查过了是不是?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来。”
楚洵垂下长长的眼睫,声音略低沉道:“沈书娆是北堂离的亲妹妹。”
顾宝笙眼底划过一丝惊愕。
顿了顿,楚洵又继续道:“安平伯是北堂离的亲生父亲。
所以……即便沈书娆的身份被发现,安平伯也笃定,你哥哥不敢拿沈书娆和他怎样。”
顾宝笙身子僵硬一瞬。
北堂离自幼无父无母,是被萧元帝收养,培养,帮萧琛谋天下的。
南齐和西戎自古以来便战乱不少,如北堂离一般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的孩童有许多。
萧元帝身边也有不少人是这样的孤儿。
但北堂离却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论容貌,倾城,论才干,超群。
顾宝笙只道北堂离是哪家簪缨世家或是哪家富贵官宦的女孩儿,是以如此出挑。
却万万不曾想到,北堂离,竟会是安平伯的亲生女儿。
“那……”顾宝笙眉头紧皱道:“阿离姐姐的母亲是谁?”
北堂离不像安平伯眉目柔和,反倒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雍容华贵,精致艳丽。
这般媚色天成,倾国倾城的女子,其母必定生的不俗。
沈书娆的母亲沈夫人面容清丽秀美,断然不会是北堂离的亲生母亲。
楚洵环在顾宝笙纤腰上的手缓缓收紧,“笙笙,你可知道……沈夫人的母家,有一表亲,姓尹?”
顾宝笙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南齐似乎确有这样一家姓尹的商贾之家。
不过到底时隔多年,那时她也不曾出生,只在父亲顾怀曾的书房里瞧见过关于尹家的一些事。
譬如,南齐最早的一批舶来品,西洋镜和琉璃杯等物,俱是尹家的船只运进来的。
那时尹家蒸蒸日上,兴旺发达,人人都传,南齐十个铺子里头,尹家至少占了三个铺子。即便不是尹家自己开的铺子,那铺子尹家也定然出钱出力过,年底是要到铺子里和掌柜的拿红利的。
尹家人丁稀少,男丁俱是三代单传,家里子嗣不丰,到了后来,顾宝笙的父亲顾怀曾那一代,尹家连一个男孩儿也没有,只有一个女孩儿。
所幸,那女孩儿天资聪颖,打算盘,做生意,比十个男子还强,只是招婿入赘一事,迟迟未定。
可……顾宝笙皱眉想起来,“那家人不是去山上求姻缘签的时候,遇上下大雪,马车落到悬崖,全家丧命了吗?”
难道说……
“这不是意外。”顾宝笙眸光倏然一紧,抓着楚洵的手肯定道:“是安平伯动的手,是不是?”
安平伯一个被贬到封地的伯爷,手里却握了大笔的金银珠宝,良田金铺供他招兵买马,哪里会是仅仅用了沈书娆母亲沈夫人嫁妆那么简单?
楚洵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尹家人当年死后,都说亲戚旁支前来分了家产,沈夫人分的还少些。
不过……我先前派凛四查了一查,那些天南地北来分家产的亲戚旁支,其实……回去的半路上就被安平伯劫杀了。”
“他们为何不报官?”
想到安平伯拿着那一大笔尹家家产四处打点,顾宝笙摇了摇头。
不必问楚洵,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尹家子嗣不丰,那些亲戚本就隔得远,拿了银子回去,千里迢迢,匪徒众多,即便出事,也不能认定是谁动的手脚。
一则当年安平伯是官,那些亲戚旁支是民,民要告官,是要滚钉板的,在告倒人之前,恐怕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二则,景仁帝在位时,官官相护,贪污受贿,盛行南齐,安平伯吞掉的那一大笔银子,足以让他贿赂南齐上下数百名官员了。
楚洵抬手牵着她的手,缓缓道出真相,“当年……安平伯最早看中送入宫中之人,并非是徐淑妃。
而是北堂离的母亲,尹家小女儿——尹灼华。
我方才看过尹灼华的画像,与北堂离九分相似。”
安平伯并非皇室正统继位之人,若要将景仁帝推下帝位,必然要找一个如花似玉,貌若西施的女子安插在景仁帝身旁。
既好帮他吹耳旁风,又好混淆皇室血脉,以便他多年蛰伏,厚积薄发后能一举夺得帝位。
尹灼华是商贾之女,身有家财万贯,面容艳若桃花,而景仁帝,虽然不像庄亲王一样喜好美色,处处留情。
但这般倾国倾城之貌,身为帝王,怎会不动心,怎会不想收为己用?
安平伯看中了尹灼华的家产美色,自诩翩翩公子,风流倜傥,自然要引诱一番,想让尹灼华为他做事。
安平伯是想日后登上皇位的人,无论是尹灼华的美色还是尹家的家产,都得先要他收入囊中才可。
然而,尹灼华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学做生意,加之家中母亲聘请了南齐京中有名的女先生时常教导,安平伯的把戏,她几乎是一眼看穿。
因此,无论安平伯怎样在尹灼华面前百般偶遇,百般讨好,尹灼华始终不为所动。
景仁帝私访水乡在即,安平伯这边却始终没有进展。
对于心高气傲的安平伯来说,尹灼华的拒绝便是重重打了他一耳光,足以让他怀恨在心,铭记终生。
知道自己无法在尹灼华身上讨到好处,安平伯便退而求其次,娶了尹灼华的表妹,也就是沈夫人。
正巧水乡夜晚放孔明灯时,安平伯又瞧见了娇美柔弱的徐淑妃。
而徐淑妃,自幼长在家中,只知内宅手腕,不知辨识外男,安平伯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徐淑妃哄得团团转。
再后来……便是徐淑妃怀着安平伯的孩子进宫,故意流产陷害杜皇后,又在出宫回丰城省亲时,与安平伯珠胎暗结,怀上秦溪的事了。
而尹家,正是在徐淑妃还未进宫的时候,便被安平伯动了手脚除去。
尹家不是那起冒冒失失的人家,何况尹家只一个女儿,必定会为女儿千挑万选,选一个如意郎君,再怎么着急,又怎会大雪天求姻缘签?
顾宝笙皱眉一想,“沈夫人……大约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吧?”
否则,尹灼华一个尚未出阁的清白女子,怎么莫名其妙怀上表妹夫的孩子,还生了下来?
楚洵点了点头,“尹家子嗣不丰,对稍微亲近些的亲戚都很大方,沈夫人这个表妹,虽是旁支,但当年和北堂离母亲尹灼华走得很近,时常邀她出门。
北堂离多半也是在尹灼华出门时,被沈夫人安排了一番,被安平伯强迫,才怀上孩子的。
虽然还未找到尹家当年的旧仆,但……尹家人出门的那一晚,沈夫人必定有动手。
照北堂离的年纪来算,尹灼华当年多半逃脱了,后来怀着她,辗转到了西戎,生下她才去世的。
笙笙,你可知道,沈夫人的心疾是怎么来的。”
“与尹家有关?”
“不错。”楚洵淡淡道:“方才凛四审了审沈夫人的下人,尹家出事的那一晚,沈夫人一整夜都在做噩梦。
她醒来之后,便落了心疾,身子再也未好过。”
顾宝笙眉目清冷,语气冰凉。
“她是做贼心虚!”
楚洵抱了抱顾宝笙,沉默片刻,只让人给顾延琛送了一封信。
*
安平伯府
收到消息的安平伯“哐啷”砸碎了一只梅花杯。
“蠢货!”安平伯怒气冲冲道:“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沈书娆去公主府一趟,瞧瞧顾宝笙便去镇国公府赶紧拿兵符。
可沈书娆呢?
竟是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半点沉不住气,一见到楚洵便走不动路。
如今可好?不但楚洵的衣角她没碰到半分,连自己的手脚都被人砍断了。
想到沈书娆如今还在街角的医馆诊治,安平伯立马招来几个人吩咐了几句。
春海走上前,禀报道:“主子,镇国公府外咱们的人都安排好了,如今大小姐出事儿,可要继续啊?”
“自然是要继续的!”
“可若是……到时候被发现了……”
安平伯收敛了怒气。
冷笑道:“即便被发现又如何……书娆是端阳郡主同父异母的姐姐,本伯是端阳郡主的生父,顾延琛便是知道了,难不成还要杀了端阳郡主唯一的父亲不成?
便是端阳知道了,她嫁给胡多问是本伯爷的命令,又能如何?
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伯尽一尽父亲的心意与责任有什么过错?她还能弑父不成?”
至于胡多问,如今已经得到了端阳郡主的身子,待他知道了自己是端阳郡主的亲生父亲,只会待他愈发恭敬。
“春海。”安平伯眯了眯眸子,含笑道:“准备下去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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