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是春夏交接之际,天地清朗,气候怡人。
京城又迎来了相亲高峰,此时不管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侯夫人,还是清贵骄傲的翰林夫人,又或者是大方爽利的将门夫人,都要把自家的女孩儿——不管是亲生嫡女,还是妾生庶女,还是失怙侄女——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然后笑盈盈地牵到京里各种层出不穷的赏花会上露露脸。
而京里的各种未婚男性、已婚鳏夫、已婚猥琐男性等等也都在这个时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蹭到人家花会里,表现自己的同时暗中偷窥那平日很少出门的闺中小姐。
每到这个时候,唐宁总是最头疼的。
虽说没有哪个公子会吃饱了撑的邀请唐宁去参加赏花会——笑话,只要唐宁一出现,那些夫人小姐们哪里还会注意到他们。
但是唐宁出仕很早,同僚上司甚至下属都是比他大一轮甚至几轮的中老年男人,而在早婚早育的古代,这些男人哪个身后没几个正当妙龄的女儿或者孙女儿。
说实话,唐宁的出身背景并不是很好,但架不住他人长得好,本身又是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三元及第,在文人中名气还很大,这些光环在那些父亲爷爷眼中足够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了,就算不够格娶嫡女,娶个庶女也绰绰有余了。
于是,家里爷们一提,夫人小姐就算不满意唐宁的条件,为了给老爷面子总要先过过眼,这一过眼就再也放不开了,就凭他那张脸,那通身的气质,让她们倒贴也愿意啊。
于是,在被成堆的赏花宴请帖淹没前,颇有经验的唐宁收拾收拾,躲进了没有女人也没有老男人,只有两个半皇子的无逸斋。
为什么说是两个半皇子呢?
两个皇子是二皇子凤雏和三皇子凤雎;大皇子已经办差,按理早该离了无逸斋了,可他仍然时不时回来看看,在两个弟弟面前展示下自己美丽的羽毛,顺便藐视下弟弟的秃毛,所以只能算半个。
皇宫,无逸斋,悠闲的午后。
清风送爽,无逸斋二楼最东边的雅室里,三面窗户大开,窗外碧树琼花,风景独好。
雅室里很安静,只有清风翻动纸张的声音。
林清羽还是那身月白的常服,眼睛微眯着倚靠在临窗的小榻上,宽大的衣袖覆在身上,随着清风微微抖动。
唐宁则跪坐在北边的窗下,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三皇子文笔稚嫩的策论。
三皇子年幼,且资质驽钝,为人又懦弱,偏偏还很懒惰,连上学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几乎集林清羽所有不喜的特质于一体。
于是,从唐宁来之后,三皇子的教育问题便落在了唐宁身上。
唐宁对面的矮几旁,坐着一个身穿皇子服的少年。
说是少年,其实他只比唐宁略小几个月,只是他有着一张精致的娃娃脸,又穿着显嫩的黄色,加上那因为常年生病而略显孱弱的身材,愣是让他看着小了好几岁。
唐宁第一次见到这少年的时候,险些把他当成了三皇子,幸而唐宁性子谨慎,在林清羽介绍前,没有冒然行礼。
即使如此,唐宁还是被二皇子瞪得出了身冷汗,感觉自己被二皇子看透了心思。
说真的,这真的不能怪唐宁啊。只能怪二皇子外表太具有欺骗性,若是撇开他那与生俱来的皇家气度,别人看到他只会以为他是哪家权贵蓄养的娈童。
二皇子脸型很小,轮廓圆润但下巴略尖且微翘,典型的娃娃脸。他的五官无一不表述着“精致”二字:鼻子小巧玲珑;嘴唇有些薄,像是一点红色的点缀。如此就衬得他那双本就很大的眼睛更加大,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
然而就是这双大眼,黑洞洞的,幽深深的,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有种被魔鬼盯上的恶寒感。
因此,此刻坐在对面的唐宁倍感压力,尽管此时对方没有在看他,可对方时不时看向榻上人的眼神更让唐宁心中不安。
什么二皇子病弱无能,二皇子温润平和,都是谁说的,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因着打定主意帮助二皇子上位,唐宁这几个月都在刻意观察对方,也在不着痕迹的示好结交。然而越是接触,唐宁越是能感觉到二皇子的危险性,这种感觉更是随着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深刻。
唐宁非常肯定自己不是二皇子的对手,因为他感觉二皇子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了解他的真面目,若是他不愿意,唐宁对二皇子的印象也只会是别人评价的那样。
唐宁原本是想接触一段时间后就找二皇子摊牌的,他真的不是搞权谋算计的那块料,按他的想法,既然都要投靠了,最起码的诚意是必须的。
但是此刻的唐宁却决定按兵不动,甚至连以前那种隐晦的示好也不做了,他只每日做他分内的事。
因为在看到凤雏那双洞悉一切的双眼时,他就明白了,凤雏了解他所有的心思,只是他没有摊开说的意思,唐宁不明其意,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思,心照不宣。
此时各怀心思的三人,在这敞亮舒适的屋子里却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协调。
在凤雏翻完手中最后一页资料时,林清羽好似有感应一般睁开了眼。
他微侧了头,缓缓撑起身体,瀑布一般的青丝垂落在手边,林清羽似是还没睡醒,平日冰冷的气息好似被暖阳融化,动作中带着罕有的慵懒随意。
凤雏黑洞洞的双眸突然闪了闪,唐宁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立刻竖起了汗毛,好在这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短得唐宁几乎以为是错觉。
林清羽好似什么都没发觉一样,向着凤雏伸出手,凤雏把手中资料恭敬得递上。
林清羽接过资料,也不看,而是递给一旁的唐宁。
三人中,唐宁的优先级最低,等其他二人看过之后,他才能看。
唐宁接过手中的资料,竟然是讲近几年各地税收和生活水平的,上面的数据十分详细,土地税,人口税,商税等等,关于生活水平的描述就更加五花八门,特产是什么,居民收入来源是什么,米价多少,甚至连婚娶花费都有。
就在就在唐宁努力分辨着一堆繁体数字的时候,林清羽就对着凤雏发问了。
“殿下可看出什么?”
唐宁翻页的手一顿,这问题太笼统含糊,真是不好回答。
凤雏显然已经习惯了林清羽的提问方式,从容答道:“根据其记录的数据看,我朝这几年各地税收都在逐年增加,百姓生活更加宽裕,有些地方大多数人都能温饱,就连常有水患的雍州,向朝廷申请赈灾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若不是这资料上写了,我都几乎忘了这地方了。”
唐宁继续翻页,找到雍州那一页,上面写得数字果真好看,税收越来越多,人口也在增长,仓库里余粮富裕,咋一眼看去,很有持续发展良好的态势。
林清羽颔首起身,唐宁抬头看向林清羽,凤雏却立刻伸手拿住茶壶,给林清羽倒上一杯茶,恭敬递上。
林清羽依然冷着脸,手上自然地接过茶盏,眼睛却瞟向唐宁,眼神锋利,似是在说:“小子,多学学,人家堂堂一个皇子都比你懂眼色。”
唐宁脸色微红,赶忙低头继续看资料,手上翻的速度却不自觉加快。
林清羽抿了口茶,淡淡问:“还有么?”
凤雏沉吟片刻,道:“我朝如今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土地兼并严重,可是我观其上记录,那些官员和乡绅确实占了许多田地,可即使如此,地方土地税收依然在增加,再说哪怕土地税减少,仅凭近几年飞速增长的商税也足矣弥补空缺,盐、茶、酒等大税也是涨得很快的。由此可见,土地兼并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可是为什么国库的银子却还是不够用呢?”
唐宁放下资料,也抬头看向对面,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
凤雏眉头微皱,自问自答一般道:“难道是因为物价也在涨?还是父皇修金塔?不,不,父皇修塔之前,国库已然吃紧了。”
林清羽又起身走了两步,“物价上涨是一个因素,物价上涨是正常的,可这里也得有个度,若是涨得太多,百姓赚的多花得更多,便不利于发展。可是,百姓的日子比之以前明显更宽裕了。”
凤雏听了,顺着道:“只有国库,增加的收入抵不上支出的。”
“那国库这几年可有什么额外的,不合理的支出?”
凤雏坐正了身子,取出笔,在纸上一一写着:“军饷、官员俸禄这些都是正当支出,不正当的都是明面上没有的,比如吃空饷,贪污赈灾银两,贪污税收,宗室勋贵等向国库借贷产生的亏空,父皇修道炼丹的花费,还有公主亲王的封地税收是有折扣的……”
两人又讨论了许久,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
林清羽最后道:“这些看似都不足以让国库产生巨额的亏空,子安,你怎么看?”
唐宁没想到林清羽会突然发问,一时语塞,好在他整理了一会思路,方带着一丝不确定道:“下官觉得,也许是这许多零零碎碎的亏空加起来的结果。我们无法细究这些细节,不如跳出来,从宏观上把握整体走向。”
凤雏有些感兴趣了,“宏观?整体?难道刚刚的资料上不是整体的数字么?”
“殿下不知,有些时候,只有对比才能把问题显示出来,这个下官也说不清楚。不过下官在翰林院时,曾经整理过大昭许多过去的数据,殿下一看便知。”
“那你现在就拿来看看,老师,你说可好?”
“快去快回。”
“是。”
唐宁下了楼,路过东厢房时,见丁九功探头,便冲他点点头,往翰林院方向而去。
唐宁在翰林院呆了三年,每天对着一堆繁体字的数据,看的头晕脑胀。他一时手痒,又看不得那些数字挤在一堆,就像有洁癖的人一定要让家里井井有条一样,就做起了表格,每个地区一张表格,把繁体数字翻译成阿拉伯数字填进去。
从开始的按地区划分的表格,唐宁越做越上瘾,后来按税收种类分,按人民阶层分,各种分类,做了一堆表格。最后他干脆画起了条形图,每个年份都用各种颜色对比好,有了条形图,后面就有了百分比。
最后唐宁走的时候,光这些图纸就积了一大堆,按照穿越攻略,他的这些图纸交上去怎么也算大功一件。
可唐宁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他也没有治理国家的宏愿,但是让他把这些图纸带回家积灰,他又不甘心,于是他就随便找了个角落的柜子塞了进去,至于以后会不会有人发现,就看缘分了。
当然出于微妙的私心,唐宁在每张图背面都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用到这些图了,果然人任何时候都应该勤奋努力,也许当时没用,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用到呢,唐宁一路感慨着迈进了好几个月不曾来过的翰林院。
翰林院地方大,人不多,唐宁当初的办公室还没有安排人搬进去,这让唐宁松了口气,和守门的人打好招呼,便熟门熟路的向自己曾经的办公室走去。
就快到的时候,唐宁远远便看见一个偏僻的角落围了好些人,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还伸手推搡着什么人。
唐宁眉头一皱,翰林院的官员自诩清高,最是讲究动口不动手,就算暗地里斗得再厉害,也没谁会在台面上撕破脸。
不过他已经离开翰林院,这些争斗与他无关,他也没那个精力多管闲事,尤其是在搞不清具体事情的情况下。
唐宁正打算到前面的路口就绕道,不想,随着他越走越近,那些人的面目也逐渐清晰,唐宁眼利,在一堆人中,立刻分辨出了那个被推搡的竟然是林子璋。
只见他弓着背,还是那副畏缩的模样,他低着头,使劲护住怀里什么东西,那些人似乎也是冲着拿东西来的,抓着他的胳膊,伸手就要抢。
林子璋被他们拉扯得站立不住,摇摇晃晃的,眼泪含在眼眶中,显得十分可怜。
唐宁不忍地叹口气,他好歹算是半个林家人,怎么着也不能任由林子璋被人欺负。
于是唐宁脚下打了转,随着他的走近,那些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这是翰林院的东西,怎么能任由你拿回家用?”
“不告而取谓之窃,林探花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不,不是——这事乔涵韵的——”
“笑话,你哪知眼睛看出这砚台乔涵韵的了?就算是乔涵韵的,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拿他的东西?”
“就是,不管是谁的,放在翰林院,就是院里公用的!”
此刻,唐宁已到近前,越看那些人越觉得熟悉,他努力搜索了下,这些人可不就是当初乔涵韵那些跟班么?
乔涵韵出事那会,他们躲得比谁都快,这会却欺负起唯一真心待乔涵韵的林子璋来,他们,该不会就是嫌弃林子璋太有情义,衬得他们愈发不堪吧?
想到这,唐宁也不禁怒上心头,大声道:“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激动,肉肉的渣渣在向我招手~~~~~
半夜码字被老爸发现,被臭骂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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