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的感觉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恣意,虽然一路风景变换,但唐宁看着越来越多的流民,心头不由掩上一层阴霾。
刚刚出了京城十来天,唐宁一行就开始碰到零零散散的流民。谢白筠和舒鸿宇都是出来见识过的,自然不会心软;唐宁年龄在这,虽然怜悯但也能克制;只是唐钰看到那些瘦的皮包骨的小孩赤着脚,跟在亲人后面跌跌撞撞走路的时候,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和他一样,他十分同情,总是会拿些吃的分给那些人。
唐宁看了也不阻止,只让墨一在旁护卫。
初时那些人只是感激地道了谢,见与他们方向相反,倒也没纠缠,磕了几个头便分开了。
只是随着行程越来越长,开始有人追着马车要东西,渐渐的,每次唐钰拿出东西后,那些难民都要经历一番争抢,要不是有墨一看着,那些难民恨不得直接从唐钰手上抢了。
已经是八月底,行程过半。
越往南走,天气越来越燥热,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几近干涸。
众人深切的意识到,这是江南百年难遇的大旱。
终于,事态发展到墨一也控制不住场面了,一群又一群的流民前仆后继的堵住了马车。唐钰身上的衣服都被扯得七零八落,墨一更是狼狈。
自从人越来越多后,唐钰也意识到自己的食物不可能分给所有人,所以他后来选择悄悄给落单的小孩。
但他显然低估了饥饿激发出来的力量,当看到蚂蚁一般的人群迅速向这里涌来时,唐钰迅速被墨一搂在怀里,快速往马车奔去,唐钰从墨一衣服的缝隙里看到一张张被饥饿折磨得扭曲的脸孔,还有那上面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唐钰颤栗着,这一刻他只能期盼墨一跑得够快,千万不要被追上。然而墨一毕竟只有两条腿,而难民无处不在,他们迅速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很快堵住了墨一的去路。
墨一眼中的忠厚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杀意。他终于拔出了刀,死死按住唐钰的脑袋。
唐钰看不到外面,只能看到墨一上下起伏的两条腿,以及偶尔闪过的带血的刀光。
好在唐钰他们并没有走远,很快便上了马车,三辆马车迅速启程,就算前面有人挡道也毫不犹豫的碾压过去。
舒鸿宇、谢白筠、墨一,一人护着一辆马车,看到谁扒住,便毫不犹豫地踢飞,驾车的车夫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管使劲浑身力气挥舞着鞭子。
而车厢里,唐宁搂着唐钰沉默地坐着,外面的哭喊咒骂显得分外凄厉。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消失不见,马车也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唐宁终于抬起僵硬的手,缓缓抚摸着唐钰柔软的头发。他本不想唐钰以这样惨烈的方式长大,然而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不仅震慑了唐钰,也震慑了自己。
现代社会二十多岁还长不大的青年比比皆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至多是庸碌一生,但至少衣食无忧;但是在这里,长不大的代价太沉重,稍有不慎就是穷困潦倒,孤独终老。
依唐宁的想法,自己置下一份家业,唐钰科举也好,画画也罢,哪怕是仗剑天涯,挥霍人生也能恣意地过一生。然而他希望唐钰活得恣意,却不想他活得任性。有本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才叫恣意,没本事的那叫任性。法律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父母留下的家业,没本事一样守不住。
依唐钰的聪明劲,想学一份赖以生存的本事不难,他画画有天分,文才也很好,从小唐宁严格要求练出一手好字,除了身体底子不好,武举无望外,其他各科发展都很好。但是这些还不够,唐钰心性太纯,被保护得太好,这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
谢白筠的儿子谢玄湛从小就是众星拱月的王府小世子,长公主唯一的外孙,他在唐钰这个年纪的时候,虽然也没出过门,但是王府复杂的环境和自己在京城敏感地政治地位,已经让他历练得比唐宁都沉稳大气。
唐府环境相对单纯,唐钰缺的就是洞察世事人心。唐宁在金永福身上吃了大亏,深知看人的重要性,哪怕他现在与金永福重归于好,但是儿时单纯的情谊也早已不复存在,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掺杂了许多利益纠葛。
唐宁撩开帘子,见他们停在一片荒地上,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也不管这地已经被烈日炙烤得滚烫。
唐宁正要抱着唐钰下车,唐钰却挣脱了他,回身拖出一个大水囊,自己跳下马车,吃力地拽着水囊向着众人走去。
唐宁看着唐钰小心翼翼地为每个人的水囊灌水,生怕漏出一滴水的样子让唐宁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满怀欣慰,唐钰比他希望的还要出色得多。
原本唐宁还要跟他讲讲怜悯的代价,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唐钰的事解决了,唐宁还有更头疼的事儿,那就是舒鸿宇和谢白筠两人较上劲了。
原来两人就有点不对付,唐宁从中劝说无果后,只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两人都是至亲之人,他在中间也好为难的,只能装糊涂了。
只是随着行程越来越长,两人之间非但没有磨合好,反倒更加激烈了。
尤其是谢白筠眼看下个驿站就是东西分叉口了,他要去西边的昆南,而雍州在昆南的正东方向,可他目前为止,不要说和唐宁你侬我侬了,便是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与他来时的想象天差地别。
傍晚时分,红霞满天,预示着明天又是烈日当空,一行人终于到了驿站。
谢白筠咬牙,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这次分开两人不知又得多久才能见面,他花了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把人捂热了,可不能让旁边那个小鬼摘了桃子,打铁还要趁热呢,这回一定要讨得唐宁的真心话,否则他走了都不安心。
谢白筠收回势在必得的目光,转而狠狠瞪向一旁虎视眈眈盯着他的舒鸿宇,两人视线焦灼一番,直到唐宁无奈回身招呼他们进去,方同时冷哼一声,齐齐跨入驿站。
“这位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您来得太晚了,我们这里的院子已经被其他两位大人包了。不过小站还有三间上房一间下房空余,您的车夫可以睡大通铺。”驿站小吏如此道。
“如此这几间房我便都定了,另外本官的车马和行李还要多多照看些。”唐宁算了下,他们一共十人,三个车夫睡通铺,两个家仆睡下房,余下五人住三间上房并不算挤,于是便点头定了下来。
“好嘞,大人,请先付四两定金,您走时多退少补。”
唐宁点点头,因为旱灾,这一路物价飞涨,一个小小的驿站涨到如此价钱唐宁并不意外,付了定钱,唐宁又打听道:“这位小哥,可否告知这包院的两位大人是何职位,本官也好下帖拜访。”
那驿站小吏迎来送往,对此习以为常,熟练道:“那两位大人,住东院的旻江知府姓鲍,住西院的乃忠王府上的人,具体职位小人不知,只知他姓裴。”
唐宁听到忠王府便心中一动,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出去吩咐了下人,又领着唐钰进了大堂,点菜吃饭。
灾年不易,天气又炎热,众人都没什么胃口,这一路的伙食是越来越差,就连唐宁看到干粮都觉得磨嗓子了,更何况唐钰。
这一路唐钰以眼见的速度瘦了下来,看得唐宁心疼不已,大人受苦不能让孩子受累,因此虽然菜价贵得离谱,唐宁还是特意点了几道看着清爽的小炒,荤素搭配。
“大人,我们这里还有两个早上刚摘下的梨子,又水又甜,今年许多梨树都干死了,也就咱后院几株梨树托各路大人的福结了不少梨。”
说话的是驿站雇佣的伙计,他看唐宁一行肯花钱又带着个小孩,特意上来推荐,以往这梨都是白送的,今年可算是卖上价钱了。
唐宁点点头道:“一会你送到我房里来,”说罢又转头对眼巴巴的唐钰道:“先吃饭,少不了你的。”
这梨是专属唐钰的,四个大人都不会碰,就像这桌上的菜,除了唐宁夹菜,其他几人都很少伸筷子。偶尔,唐宁夹几筷子到舒鸿宇碗里,惹得一向沉稳的舒鸿宇都不由勾起嘴角,隐晦地瞄了谢白筠几眼。
谢白筠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向唐宁温柔地道:“你晚上要和钰儿一起睡?”
“这是自然。”
“你与钰儿都没习武,出门在外,安全为上,要是你们出了什么事,我们也难以及时发现。”
唐宁觉得有道理,道:“那我和墨一,鸿宇和钰儿,你好歹也是个世子,占一间好了。”
谢白筠抓起个饼,在桌子底下踢了墨一一脚。
墨一呛了下,见众人看向他,他面瘫着脸努力做出痛苦的样子,看着十分像便秘,
“我,我伤还没好,每晚都要敷药的,那药味道着实不好,还是我用一间房吧,这大夏天的,熏着大家就不好了。”
唐宁嗅觉本就比一般人灵敏,墨一靠近点都能闻到他身上汗味药味混合的诡异味道,若是跟他晚上睡一张床……
“我跟三哥一起,钰儿不是很喜欢你吗,你们一起好了。”舒鸿宇对着谢白筠就无法淡定,说话做事终于有了几分年轻人的冲动。
埋头苦吃的唐钰,听到提起自己,抬起头,小脑袋转向自小亲近的舒鸿宇,又转向最近亲近的谢白筠,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和谢白筠住一个屋子,只得可怜巴巴地道:“我要和鸿宇哥哥一起睡。”说着还眼含歉意地看向谢白筠。
谢白筠丝毫不介意,对唐钰回以一个温(dang)柔(yang)至极的微笑。
被自小疼爱的小屁孩坑了的舒鸿宇一脸菜色道:“叫我小叔,不要叫哥哥。”——某人内心独白:从小让你叫叔叔,你死活要叫哥哥,原来你那时就给我挖坑了,是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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