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宁康元年(6)
也不是未曾想过殷子夕的隐瞒,可是谢瑶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更不愿将这些古怪之事联系到鬼神之说上去。
直到这个深夜,本该已经在殷宅安睡的子夕突然出现在这里,怔怔的看着引儿的尸体出身,谢瑶心下一沉,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真相终于应验了。
三月多阴雨,冲淡了院子里浓重的血腥味。
“你知道什么叫童子命吗?”
大雨声中,殷子夕这句话轻得就像是从天边飘来,听进耳朵里的时候却真真切切。
雨水模糊了双眼,隔着层层雨帘,谢瑶看不清对面那个人的神情,却只觉得慑人的寒意几乎攀上了背脊,一路蔓延至指尖,叫他险些抱不住怀中的女子。
童子命,他略有耳闻,却不曾相信过。
据说,童子命有两个意思,一是说前世非凡人,或为天宫仙官,或为修真异士,今世才来投胎做了人:二就是道教的说法,意指妖邪附体,且是从幼时起便被侵占了身体。
童子命者,大多容貌清秀、自幼体弱多病、身子虚,故此寿命不长,诸事不顺、姻缘不利。
殷子夕,刚巧占了个全。
若是之前,谢瑶还以为这不过是巧合罢了,如今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这三个字,就算他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你是哪里来的鬼怪?”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愿子夕从小到大的这些磨难都是这个不知名的妖魔带来的。
只不过,他忘了一点。若真是妖邪附体,那必是从幼时起从未离身。
与他相识了十余年的那个殷子夕,到底是谁?是真正的子夕,还是……眼前这个妖怪?
“放下她。”
殷子夕似乎根本不理会他说了什么,眼中只有他怀中的那个女子,但又像是不敢靠近一般,始终站在门外没有前行一步。
这世间,也不是谁都有胆子直面妻儿的死。
而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后,谢瑶偏偏没有放开手,反而抱着怀中的人回了屋子,让她的尸身安安稳稳的躺在了榻上,这才转身出了门。
院门口,殷子夕仍遥遥望着这边,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两人就这样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无言对峙。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是不是殷子夕?”等到雨越下越大的时候,是谢瑶先开了口。
殷子夕不免讥讽的歪了歪嘴角,“你自己的相识,自己不识得,还要问我……咳,咳……”
雨越下越大,寒风吹得身形单薄的年轻男子身子一抖,连连咳嗽,即便用手捂住了嘴,也还是有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咳到最后,殷子夕干脆倚在院门边坐了下来,直到勉强顺过气才再次抬起了头,“小谢,何必多管闲事?”
这是一句永远也不会从殷子夕口中说出来的话,可也正是这一句话,如同惊天巨雷劈在了谢瑶的头上,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丁点奢望。
即便再不像,他也清楚,这就是殷子夕。
说出去也许谁也不会信,可是就在刚刚那一瞬,殷子夕话音尚未落下时的一声叹息,似巨石砸在了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眼前终于一片清明。
这个人,既是殷子夕也并非殷子夕。或许他最开始认识的那个孩童是真正的子夕,可在这十余年之间,与他畅谈作伴的知己,偶尔也会换成眼前这个男人。
“你倒是聪明。”许是看出了他神色有变,殷子夕不由赞叹了这么一声,然后慢慢将笑意敛去,凝成了满面的愤恨,“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要做这样自寻死路的傻事!”
“轰隆!”
一声雷响过后,殷子夕已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步履虽踉跄,却仍向着这边步步紧逼,“你知道的,我永远也不会怪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可是,可是……现在她死了啊!!!死在你的面前!你让我怎么办?我该去恨谁?恨我自己吗?是,我恨我自己。可是你呢?我和她的事情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带她离开东山?凭什么带她回建康?凭什么为她扯下那红线?”
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最重要的妻儿,眼前这个男人讲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有些疯魔了。
听来听去,谢瑶只觉得这些话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他直直的迎向对方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也没有丝毫的畏惧,“那你听着,哪怕一切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绝不后悔。”
许是因为那目光中的绝望与孤寂,从初见那一眼开始,他便没由来的相信了引儿所说的话。而既然她所言皆是事实,即便再重来千遍万遍,他也会选择在东山向她伸出手。
心不甘情不愿,就这样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年,她拼了一条命想要从牢笼里挣脱。而他身为一个匆匆路过的过客,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在她即将冲破那层枷锁的时候,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永远都会做的事情,即便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这一切听在殷子夕耳朵里却是相当的荒谬,“你当自己是什么?圣人?普度众生吗?在这之前,你真的想不到你自己的妻儿吗?你就不怕你这一时的善心,断送了他们的后半生,让他们从此无依无靠?”
换做别人,此时怕是要无言以对,可是看着已经走到近前的那个男人,谢瑶只是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未有犹豫的答道,“正因如此,若是将来我的妻子遭了难,我只盼望有人像我一样搭救她。”
“高门士族,高门士族,原来你们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殷子夕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几乎容不下别的声音,可又不得不回他一句,“小谢,其实你还不知道你到底错在了何处。”
救谁都是功德一件,这世上也确实是因为多了这样的人才能安宁和乐。十殿阎君在审判的时候,都会因此判这人下辈子荣华富贵平安无忧。
这一切都没有错。
错只错在,救错了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低声念着这两句话,殷子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然后在推搡之间,两人都跌跌撞撞的撞进了这间屋子。
谢瑶的手上始终带着分寸,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身体还是殷子夕的,而那病症也并非伪装。
可是殷子夕不同。将身前的人甩进房中之后,他几乎不敢看一眼榻上那具尸身,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幅画卷。
大雨浇透了衣衫,却未浸湿那画纸半分。
这正是谢瑶从建康来此之前险些忘在家中的那幅画。
论作画的本事,谢瑶远不及殷子夕,而这幅画是在他们二人幼时所画,画的刚好是东山之景。
殷子夕一手扶着胸口,一手将那画卷掷了出去。只见那画纸飞出去后并未落在地上,反倒就此悬在了半空中,隐隐约约竟透出些光芒来,而画中东山的一景一物也似乎在那淡淡的微光中动了起来,渐渐旋成了一个漩涡,一眼望不到底,似乎要将他拉扯进去。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鬼什么怪吗?我告诉你啊……我全告诉你。”
在跌入那画中之前,谢瑶最后听到的是殷子夕那惨然的笑声。
*
“醒了?”见身边的人终于动了动手指,苏雅惊喜的一叫。
花渡费了些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当看清面前这个人的面容和这屋子的摆设时,还未清醒便忍不住一愣。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去桌边端了汤药回来,苏雅指着手里的碗强迫他快些喝下去,“放心,专治你现在这身子,不是阳间的药。”
话都说到这份上,花渡也不会认为这些人有谁会害自己,爽快的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出神。
一梦醒来,他身上那件绣着青狮吐焰图的黑衣已经不见了。
这是不幸也是幸事。不幸的是,他到底还是忆起了前世过往。幸运的是,在他动了妄念的时候,有人扯下了他这身衣衫救了他一命。
“我身上还带着伤,还是听引商说了你们在皇宫里的事……”说到这儿,苏雅欲言又止,“你,别太介意了,几日前华鸢他没想过要你的性命。”
这一点也不算是在为华鸢开脱,毕竟两人在太液池的时候,华鸢手上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断送了他的性命。而现在,他还毫发无伤的坐在这里。
有时候,输家就要毫无怨言的承受这样荒唐的解释。
只不过此刻的花渡已经无心再计较“有意”与“无意”,他慢慢站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推开门,这栋建在平康坊的小楼仍向往日一样宁静中带着些不寻常。
引商正捧着一本古籍仔细的看着,听到楼上的动静,才连忙站起身望了过去。
刚刚苏雅那一嗓子,她不是没听到,可是一想到这时候的花渡也许不会愿意见到她,便老老实实的坐在楼下等着了,直到对方主动走出门来。
“你也看到了?”
打量了一眼她的神情,他脱口而出。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在讲述一个事实。引商本也没打算瞒他,很快点了点头,承认了。
就在他倒在太液池池水中那一日,未等她想办法去阻止,华鸢便主动松开了手,然后不顾在场有多少术士道士在,直接带着他与她回了这小楼。
再往后,所有人都在那面青谧镜中看到了他的前世过往。
“对不起……”即便已经相隔一世,引商还是想将这三个字再说一遍。
无论如何,她总归是牵连了他。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今世两人在相识之后,她心中总是带着歉疚之情。
从前,她曾以为自己是在为动机不纯而心怀愧疚。可是后来渐渐知道了,他们之间有着一段姻缘债,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也终将靠近彼此,而她心中那份歉疚,也因此无法轻易了却。
“错的不是你。”花渡不知如何才能宽慰她,唯有这五个字出自真心,说得不容置疑。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在惊惧之下向唯一能抓住的那个人求救了而已。救她的是他,不畏后果想要带她去建康的也是他,到最后,他甚至还为了自己那个好友而选择再留她半个月。
哪有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的道理?
那,错了的人到底是谁呢?
关于那段过往,镜中的景象只停留在那两男一女都被吸进了画中为止,至于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引商也不知道。可是她还清楚的记得让花渡卑微不敢触碰的那道青痕,还有华鸢口中那位吊死了的小谢。
当年情景,由此可知一二。
剩下的,不必再问了。
“我想出去看一看。”四处看了看,花渡最终在门边找到了自己那把红伞。他撑着它走出门,复又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少女,“一起去吧。”
引商无法拒绝。
有了那红伞护身,两人走的并非寻常的街道,而是穿梭在房屋楼宇之上。
“这里有些眼熟。”在经过平康坊西边的一条街道时,引商忍不住挠了挠头。
花渡也低头看了一眼那条街,面上神色未变,只是将眸子垂的更低了一些,“你我在那里,见过一面。”
经他这样一说,引商很快便想了起来。那还是在几年前,她正想在平康坊找个睡觉的地方,却遇上了产鬼,其后又在产鬼准备下手的那户人家门前见到了花渡。
那是两人第一次打了个照面。
而这能称得上相识之处的夜里,两人刚巧在做同一件事——搭救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因果循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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