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蹈危行(全章)
“穆穆帖大叔!你要去哪里?!快回来!”胡炭大急,跟在后面追出十数丈远。小童看到穆穆帖脸上已经生出癫狂之象,知道坎察之死对他刺激过大。在这样心智迷乱又耗竭了法力的情况下,胡人师兄在野外乱走只怕会生有不测之虞。
“雷叔叔!咱们快去把他追回来!他这样乱走只怕会碰到危险!”小童返回来对雷闳急道,雷闳无奈地看着他,此时众人才刚经历激战,体内灵息尽竭,想要追赶因心情激荡而骤获生力的穆穆帖谈何容易。何况这片刻间雪谷空寂,穆穆帖抱着一个头颅已经跑得远了。
“咱们先把坎察师兄葬了吧,他遭遇不幸,不能让他这样抛身露骸留在野外,到死都不得安宁。”雷闳道。
胡炭沉默下来,看着地上一片惨然的猩红,点了点头。雷闳说的有道理,坎察横遭身死,怎能任由他这样寄尸在野地里。冰天雪地的,饥饿的鸟兽正多,无论如何总要先归置他的遗体才可安心。想到跟坎察两天相处的点滴,这样一个待人诚恳又对自己一心护持的豪爽汉子就此殒去,心里极为难过。他默默的上前收捡坎察的尸身。木妖破体而出时带出的力量极大,冲掀开了胡人的胸腔,无数蹿生的草叶在最后时刻全变成解体钢刃,把坎察的身躯分剖成了数十份。方圆三丈的空地上散满了胡人的躯骸,染血的冰团凝得处处都是。雷闳看到胡炭一脸黯然,只道他还在担忧穆穆帖的安危,便开解道:“现在天要亮了,穆穆贴师兄法力不弱,不会那么容易受到伤害的。”
胡炭低声应了,先安下心来细细收集。
几个人合力,将地上散落的尸骸和碎衣物都捡拾干净,所有带血的雪块冰团也都归拢到一起,在紧贴崖壁的平地处立了个小小的坟塚。雷闳斫制了一块平展的石板,细细拂拭净了,抱到墓前,满面肃然的置下了墓碑。他双手扶着碑石,沉声说道:“坎察兄弟,雷闳一生桀骜,虽曾敬慕感佩过很多人,但除了师傅之外,从未给任何人下过膝,但今日,你当得起雷某人这一跪。”说完,他慢慢地单膝跪倒,双肩不动,上身挺得笔直,如同云山矮腰。
“你我相识虽然不久,可是雷某人很欣赏你的脾性,你是我江湖所识里不多见的赤诚汉子,肝胆照人,赴死不弃,本来想要找个机会与你好好叙话,听一听你们西域风光,但可惜,天不从人愿,今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壮汉的声音变得喑哑起来,缓缓闭上双目。
秦苏看见雷闳抱着石碑的双手绽起青筋,肩上衣裳簌簌震抖,想这个汉子此时正努力压抑着胸中激烈,心里不由得感到悲恸,转过面去掉下泪水。
风穿峡谷,幽长如啸。
胡炭紧抿着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也在起伏。
雷闳沉静了小半刻,才睁开眼来,运指如飞,在墓碑上深深的刻下了‘义兄坎察之墓’,然后伸手‘嘶’的扯脱了小半幅衣襟,稳稳的缠缚在了墓石上,道:“虽然你我天人两隔,但雷闳敬你重你之心,不会因生死相离而减少半分,愿与你结成束袍兄弟!你英灵不远,当了解我此心与此言。”他拍了拍石碑,‘腾’的站了起来,问胡炭:“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
胡炭沉默了一会,却摇摇头,只把采来的满手鲜花撒在了墓上。学着雷闳单膝跪倒,用双手轻轻压实了墓顶土层。在心中说:“坎察大叔,我以后再来看你。”此时他心里一片混乱,头一次有一个待他如此亲善的人因他而死,他心里充满了难过和迷惘,有不舍,有后怕,有对人事无常的恐惧。想到才不久前坎察还活生生的坐在这里,与众人并肩御敌,露出满面笑容,又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经死去。千头万绪涌动在心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
雷闳缓缓吐了一口气,看见秦苏也将次收泪,便道:“走吧!我们去找回穆穆帖师兄。”
三人略作休整,便朝着南方行去。经过一众契丹人尸身堆成的雪丘时,雷闳只扫过一眼,便即不顾而行。他早从头顶上盘旋不去的哨鹰身上猜想到这里发生过变故,但对方什么来历他也没兴趣探查,反正在夤夜里鬼鬼祟祟尾随他们几人的,不会是什么正派人物,怀有不轨之图而死在这里,毫不足惜。
经过这小半刻的将养,三个人体内的气息都恢复了一些,虽然心头仍然阴郁担忧,但行路起来已不再十分吃力。雷闳是追踪寻迹的行家,穿过隘口之后,地面骤然开阔,风雪也愈加没有遮拦,穆穆帖留在地上的足印已经被劲风扫荡得没有了清晰形状,但壮汉就是凭着些微痕迹,准确的判断出神智混乱的穆穆帖所行之向。
他是向着南方行走,倒是和雷闳几人的本来目的无误。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是嚓嚓嚓的踩雪急行,间或停下来等雷闳分辨印迹,找定方向后再提气追赶。此时时已近辰中,天色比刚才在崖壁下亮很多了,黑蓝的暗云涌动,已经把早前露出的那一角天空再次遮蔽。向远处看去,只见被灰白色天幕衬底的黑暗群山起伏绵延,偶尔一团低垂的灰云笼在峰尖,把萧索的山影和黯然天色连成一体。
尖利的风呼啸旷野,变出无数像是妇孺老人嚅嚅交谈的声响。
胡炭紧紧的跟在秦苏身边,伸手攥着秦苏的衣襟,五指紧握着,似乎生怕姑姑也会突然消失一样。坎察的惨死到底对少年产生了些影响。自胡炭六岁之后起,几年江湖行走,秦苏再未见过他这样明显的紧张和依恋。
炭儿终究只是个孩子。秦苏心里想道,胸中涌起了柔情。这孩子纵然在平时骄傲大胆,又心思机敏一副精明小大人的模样,可是经历过这一遭,他还是把本心给显露出来了。玉女峰弃弟很想抱起胡炭,像他还是个小小孩童时那样,帮他揩去泪水,帮他呵护伤痛,用轻声软语熨平他的恐惧与不安。
可是她忍住了,没有人会知道,这半路获名的姑姑用了怎样的努力,才这样硬生生的镇伏下心中激荡的母性浪潮,不在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关心。
江湖子弟江湖老。
生离与死别,这是每一代江湖后辈成长时总要面对和经历的事情,胡炭必须要习惯这些。当年与胡不为和范同酉的死别之时,小少年还未记事,所以那一幕惨事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触动,但他总须要明白的,江湖里不会只有恩仇快意,不会只有弹剑纵歌,在如花娇娥与传世荣名的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艰辛磨难和亲故哀离。
胡炭需要成长了,秦苏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并不称职的领路者,她没有高明的功法知识,没有明确有效的教导手段,她只是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把当年隋真凤用在她身上的方法再移用到胡炭身上,然而她终究不如师傅,见识和能力都差很多,胡炭在她手下学法术,想来唯一受益的就是她的严苛和从不放松。
或许,还有像她现在这样时时不忘磨砺的想法吧。
然而光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这两日间的经历已经让秦苏心里生出强烈的危机,胡炭跟别人家的孩子不同,这个孩子从降生之日起,就承载了太多的不幸。他背负着人亡家破的血海深仇,又被一些可笑荒谬的事情牵连,现在满天下几乎处处都有敌人,而且全都是让人敬畏的人物和势力。
如果少年不能迅速成长起来,那么未来他还会遇到更多像今日一样的事情,还会有他珍视和敬爱的人从他身边离开。或许下一次,就是他自己殒命的时候。
秦苏被这样的推想惊得心头不住颤栗。她无法去想象,当某一天胡炭真的遭遇不幸时,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当年在光州郊外与胡不为那一幕死别,玉女峰弃弟深记入骨,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她就已经万念俱灰过一次了,她无法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摧心裂肝的创害。
她必须给胡炭找一个师傅,一个足够强大的,能够教导和庇护他的人!这一刻间,这个念头在秦苏的脑中变得无比的清晰和强烈。
雪地里杂物很多。远处被风吹来的枯枝和乱草,折陷在雪层之下,一片脱落的翎毛,羽根半插在雪中,被风吹得贴紧了微微凸出地面的土堆。在背风的地方,还留存着的觅食鸟兽的足迹。一些深深浅浅的雪坑,不知道是以前行路人留下的脚印,还是什么莫名的重物坠压形成。雷闳细心的辨察着,从中寻找可供判断的印迹。
穆穆帖留下的脚印是一些半个手掌大的浅坑,他穿的是羊皮靴子,足印形状和底纹与其他东西都不同。
此地远离峡谷二十余里,穆穆帖凭着一股气追寻到这里后,法力又再次枯竭了,他不再像前头五六里时那样一纵两三丈,从地上时深时浅的脚印可以判断出来,胡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他几乎是强拖着身子在追赶。雷闳甚至看到穆穆帖踉跄欲跌时那些歪歪斜斜摆荡的痕迹。
“就快追上了,咱们走!”雷闳抬目望向前路,黑密的眉毛展了起来。两行形成直线的足迹一直朝着南方延伸。虽然步伐散乱,虽然有多次跪倒,然而穆穆帖的方向始终执定未变。雷闳头一次对穆穆帖生出敬佩之感。看来他又一次忽略了一个值得结交的汉子。这个胡人师兄一路来言语不多,但没想到,在他木讷的外表之下竟也藏着这样深沉炽烈的情感。
三个人发足急追,再赶上四五里,穆穆帖的足印愈发不成模样,他似乎在雪里匍匐爬行过,那些被衣袍压平拖动的长长的痕迹,有时一拖十余丈,让雷闳看得禁不住动容。
木妖的行动何其之快,以穆穆帖的体力,追到这里早已经失去对方踪迹了吧。胡人只是怀着一腔哀恸,照着大概的方向不死心也不放弃的舍命追赶。
这要何等沉厚强烈的情感才致如此!
一片杉树林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在里许开外,错落的尖锥状树木生长在矮丘之间,浓密的针叶层上堆覆着厚重的白雪,像一排黑白间杂的长墙阻在了前方。然而穆穆帖的印迹并没有延伸到那里,有两道清晰的车辙从东北方向行来,然后在一处平展的雪丘下跟穆穆帖的足印相接,胡人的留下的痕迹到这里就断了。
“是什么人把他救了?”雷闳在在雪丘下,皱着眉毛想。雪地里并没有挣扎搏斗的迹象,但光凭这点还不足判断来者是抱着善意还是恶意,或许穆穆帖是在昏迷之后被人提上车的。两道车辙都是寻常的制式,宽窄印纹都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雷闳也无法推断出车上人的来历。
跟胡炭秦苏二人说过自己的看法过后,三人又沿着车印继续追赶,这却比追踪穆穆帖要难得多了,双驾之乘,脚力可比一个法力枯竭的人轻健许多,胡炭几人都是疲累之身,追赶上七八里后又都渐感气息促急,那两道车印穿过一个百十来人的小村子,又径向南方行去了。
天色渐渐明亮,三个人从辰中赶到巳初,已经经过了两个小村子,问明方向后继续向南追进。此时谁都不敢稍作停歇,他们都知道,愈接近城郭,找回穆穆帖的希望就愈小,所以几人都是顾不得脸色苍白气息粗重,只是发了狠狂追。
雪已经是停了,然而平原上风潮依旧激烈。往往在人们经行过后,不久就会卷刮起数人高的白幕,渐次将地上的痕迹掩平。
啾啾的风声若嘻若泣,倏忽骤急而倏忽和缓,也正如无数行路人不同的心境。
在胡炭几人激斗过的峡谷里,此时正有六个人自南向北冒风而行。
这是一支四男二女的队伍,年长的领头者三十三四岁,最幼的一个女子才十七,两个女子长得鲜妍明媚,姿容都是不俗。他们是相州龙岩山的弟子,刚从南方夔州游历返回。几个年轻男弟子眉飞色舞的,正在向师妹吹嘘这一趟的经历,两个女子被逗得咯咯娇笑,柔声软语,假嗔轻怪,惹得几名师兄愈发热情高涨。
“那个老婆子把面碗朝邱师弟扔过来,邱师弟还在那里摆手说‘我赔钱!我赔钱!不要动手!’,”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汉子正在说话,“我一看不好,急忙拉了他一下,可是还是慢一步,面碗已经扣到他脸上,汤汁四溅的,那才叫好看……”
两个女子都是掩嘴娇笑,那最年轻的女子眼波流转,朝着行在最左边的腼腆男子笑道:“邱师兄,你怎的这样不知应变呀,人家都跟你动手了,你还要跟她讲道理,那不是自找吃亏么。若让师傅知道这桩事,少不得又要罚你抄写《返山经》。”
那邱师兄被师妹这么一说,面红过耳,颇觉惭然。只是听到她嗔怪里微含的关切之意,却又忍不住心中欢喜。
“他不是不知应变,只是太老实,”先前那个说话的师兄笑说道,“相州四君子……”话未说完,却听到走在前面的三师兄发出示警:“不要说话!”
有情况!五个人立即停了笑谈,迅速的向师兄身后靠拢,两个师妹在中间,四名男弟子围在外侧,几个人都是提起气息,满面警惕的仔细谛听。
前方的雪道上,有几十个凸起半尺高的起伏鼓丘。从雪层间偶显的衣物和肢体,可以判断出底下埋着死尸。不用太好的眼力,就可以推断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伏杀。几十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失去性命。而且这伏杀发生时间不会太远,也就是这一两日间的事情。
领头的师兄只担心一行人被卷入别家门派的仇杀之中,所以喝止住了众师弟师妹。瞧这些倒伏的尸体数有几十,只怕对头势力极大,若不然,也不能这样近乎无声无息不留痕迹的杀死几十个人。
他让师弟们留在原地戒备,自己提了刀,慢慢地走近最靠山路的鼓丘前,轻轻刮去表面的雪层,死尸穿的厚底皂靴,棉芯长裤,一一显在眼前。一袭灰褐色的布袍,肩上缝缀着天青的纹绣,看起来颇为精致,在往上,是一张溃烂溶蚀后又被寒雪冻成青白的面孔。他忍着恶心,继续挑拨雪块,冀图从死尸的衣饰兵刃找到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然而他失望了,这些人的穿着非常普通,兵刃也都是江湖上寻常所见的刀剑之类,并不见有什么异常。
“师兄,怎么样?”一个师弟遥遥的问道,三师兄摇了摇头,答道“看不出来历。”待想前走几步再翻看别的尸体,可是从前路方向刮来的风声里,一些细微的响动却让他忽然面色一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运气息转入掌中刀,矮腰小心翼翼的向前蹑行。几个师弟师妹知道师兄发现了异常,不敢大意,都把防护术法运了出来,五人同步,屏声敛息的跟在师兄身后。
转过那块遮蔽了视线的突岩,道路向左一折,六个人第一眼都先看到了停在离道十余丈外的那辆黑色马车。墨帘缁幕,驾骑神骏,车子在一堆被白雪堆覆的乱石中就像点染在素色纸幅间的墨点一样显眼。这片场地显然经历过一场激斗,无数乱石叠垒,从巨石新鲜的断口和头顶上方悬崖那明显的缺损,可以看出这些石块原本是跟山崖一体的,只是却被人轰塌下来。
地面上一个宽近七丈,深达三丈的巨坑更不知被什么巨力弄成。六个龙岩山弟子都是心头发寒,这是何等可怕的破坏力!具有这样实力的人物,可不是他们能够望见项背的,就是他们师傅亲来,恐怕都只有一个当场殒命的下场,也不知是什么厉害高人在这里做了恩怨了断!
会不会是马车旁那几个人动的手脚?六个人怀着惊惧和疑问,都把目光投注到崖壁下的马车那里,四个男人此时正围聚在车座旁边,左二右二分立着,衣饰简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显然也发觉了这里的响动,也把目光投到六人身上。三师兄发觉,四个人的神色似乎极为恭谨。
当然不会是对着自己几人。他们是对马车里坐着的人心怀敬畏。
“这些是什么人?车里坐的又是谁?”三师兄心里涌起了疑云,这峡谷山路如此逼仄崎岖,他们还要乘着马车进来,如此不嫌麻烦是什么缘故?是不愿用真面目示人还是别有情由?他觉得崖下这一拨人的来历愈加神秘了。
不期而遇的两拨江湖人物,这时心中各怀所想。龙岩山的几个年轻弟子只觉得身子发冷,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涌动,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跳跃出来。两个女弟子花容失色,睁着惊恐的俏目一霎不眨的望着崖下四人,只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不利举动。这不难理解,在见识到这样巨大惊人的破坏力和数量众多倒伏死尸之后,没有人不在心里感到颤栗。六个人就像蹦蹦跳跳无意中闯进了虎穴的几只倒霉兔子,面对着取命天敌的灼灼目光,骇怕得甚至都没工夫去生出后悔之念。
六个人如临大敌,僵在原地,俱是喉头干渴。
小半刻,马车中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一句什么,车外几个男子都是微躬身子恭敬听命。只向这边扫过一眼便即移目不顾,一个秃顶眇目的中年汉子抱起一块石头,从车帘下送了进去。
黑漆漆如染烟色的绒布,背面是鲜艳的猩红。一只雪腻的手从帘底下伸出来,接住了石块。这是怎样美丽的一只手!皓腕琼指,纤美难言,玉笋不足形其色,春葱不足比其形,就如同一捧温光跳荡于朱匣,暗度梅香幽传谧夜,让远处看见的几个年轻男子一见之下,都在心里生出强烈的期待,只盼着这车幕能再掀开一些,好让他们可多领略一些美色。
“我们走吧。”这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六个人的耳中,虽只四个字,可是娇媚异常,听来就像被轻软的绒毛堆揉在心尖,若沾若触,如引如护,四个男弟子面皮发热,都是心中一荡:“真好听的声音。”他们呆呆的望着那朴素的黑车,满心都是渴慕之念,先前的敌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艳美的一只手掌,如此媚丽动人的声音,也不知车幕之下,坐着怎样倾丰姿绝世的佳人。
马车和四个随从逐渐远去了,可是几个男弟子还在踮足远眺。他们都无暇顾及身边师妹幽怨的眼色,四个人都在心里回味着那女子说出的简单的几个字。越回味越觉得动听难言,让人禁不住的想要沉溺其中,神思飘飘荡荡,四个人都恨不得伏近到车幕旁,能多听见一次才好。
马车在陡峭的山路间稳稳前行,不疾不徐如行在平地,全然不被山石所阻。似乎有一些奇怪的力量被聚引在马车周围,让这车子视崎岖险阻如无物。车幕里,那只温软雪白的手掌正在摩挲着石块,石上是雷闳用手指刻下的几个字:“已脱险,请转告郭师兄勿念,多谢来援。”一缕黑发般的烟气从她翠袖之下旋绕出来,穿过淡粉色玉镯,缠着素腕缓缓幻化游动,像一条灵动的游龙,到贴近掌背时,已变成了一只墨色的蝴蝶,趴在掌上微微翕合着薄翅。清晰的翅脉上,丝丝缕缕的烟气在柔柔淡散。
距峡谷七十里外,遂阳县。
雷闳三人神色沮丧,站在镇子中央的的阔道上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话。三个人都没料到会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循着马车印痕一路追赶到这里,近一个时辰的疲劳奔波,只盼着马车会在镇子里略停一停,好让三人能追上去带回穆穆帖。
谁能预料得到,这个几千人的大镇竟有如此之多的车子!雷闳三人都失算了。此地已经临近京畿,富户商绅众多,因时常要上京都去拜会交际,因此轿马之盛远胜于他处。更倒霉的是因为新雪初停,镇里百姓一早就起来扫雪,等到雷闳他们追进镇里,地上的旧印早已经被扫除一空了,而镇子的南北几个出口,车迹重重叠叠,让雷闳在数十道几无差别的印痕里找到承载穆穆帖那辆,哪有可能!
“怎么办?”胡炭望向雷闳,光头壮汉一脸阴郁,只是摇了摇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有什么办法?若是体力充沛之时倒还好说,飞腾纵越个三四百里路,把所有出镇的马车都追上去检查一遍,说不定便有发现。可现在几个人是经过两天一夜的不间断奔逃激战,此时又累又乏又饿,浑身筋肉直颤,只恨不得立刻找个背风的地方一觉睡上三天三夜才好。
踌躇为难了好久,三个人才算商议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穆穆帖只是哀痛攻心,暂时迷失心智,料想并无大碍。等他将养过后,功力和心智恢复回来之后,能对他不利的人就不多了。两个胡人性情淳朴,在中原几年行走也没招惹过什么敌人,想来不会那么倒霉遇到敌人。过路的车辆将他救起,想来也是出于好意,如不然,直接在雪地里将穆穆帖加害岂不更加干脆。
众人都这般互相开解着,略略宽慰。此时事情已经发生,无法补救,三个人都只能把事情往好处去想。
眼下既已失去穆穆帖的踪迹,所能做的就只有先赶去颖昌府给雷闳的师傅疯禅师助拳。不过这时雷闳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坚决不同意让胡炭秦苏再跟着他去冒险。先前在甘秀镇他默许让小童同行,只是因为那时身边有个郭步宜,现在郭步宜负伤远离,胡炭和秦苏也都是伤病在身,他自然不愿让二人再陪他重赴危境。
侵凌铁筹门的狐妖非同小可,能够把他师父逼得潜藏逃窜,这份能耐可不会弱于在峡谷中遇到的暗食三只妖怪,雷闳对此去解救师父没有丝毫把握,说不定就是九死一生。秦苏和胡炭功力这么低微,跟着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抱定了心思,任由胡炭左劝右劝,什么画定神符疗伤,什么帮画入身阵法提高功力,道理充足舌绽莲花,他只做一个听而不闻。三个人坐在镇里茶庄的食桌旁,只叫了些简单熟食吃着,又让店家准备路上干粮,胡炭不死心的一再自荐,雷闳也是一个劲的摇头。
他说:“小胡兄弟,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很感激,只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这世上让我瞧得顺眼的人不多,你和秦姑娘是两个,坎察兄弟他们是两个,现在坎察兄弟已经身遭不幸,穆穆帖师兄又下落不明,我可不想连你们两个都遭遇到不测。”
胡炭急道:“哪有那么多不测!就照你所说,我胡炭瞧得顺眼的人也不多,坎察大叔已经离去,我还不想你也遭受不好的事呢!我跟着过去,说不定还能布个阵法什么的,在危急的时候还能顶点儿用。”
雷闳只是不允。
到后来,却是一直沉默的秦苏说了句话:“雷大哥,我知道你心里的担忧。你让我们去吧,炭儿身上有一些东西,只怕对付妖怪有些用处。你想想早晨时那个错纲说的话。”
雷闳微微一愣,回想起早晨时众人死里逃生的经过来。当时那个错纲的确说过胡炭身上有股气息,和什么‘簇雪’的很相似,而几只妖怪竟因这股相似气息就放过了闭目待死的几个人。当时众人都在慌乱之中,也没有谁去细究其中的情由,到眼下再想想,果然大有门道。
难道这个‘簇雪’是什么了不起的妖怪,能让暗食那样的怪物都生出忌惮?可是这样凶猛的超级大妖又怎么会跟胡炭扯上关系?他怀着满腹疑惑去问秦苏,秦苏也没给出个完整答案。其实玉女峰弃弟在心里是有个猜测的,只是却不敢确定。她在光州之时,与范同酉、胡不为曾篝火夜谈,那时听胡不为说起过身世,知道他跟狐妖单嫣之间的纠葛。
如果她想的不错,或许这个在暗食口中称作‘簇雪’的,就是一直守护在定马村的胡不为的妖怪邻居,那个嫣儿。那个胡不为在贺家庄初塑回神魂时,一夜间叫了几十声的‘嫣儿’。
也不知道这个‘嫣儿’,跟打杀铁筹门追赶疯禅师的狐妖是什么关系。是同一个人,还是同族同种?如果她心中所想是真,‘簇雪’真就是单嫣,秦苏还有一些想法和计划需要借助狐妖的力量来进行。那么,跟雷闳这一趟行程的就显得势在必行了。
这个意外的变化,让雷闳变得非常为难。他当然希望能将师傅救出生天,如果抛除掉他对胡炭安危的担忧不说,这小娃娃的确会给他的行动带来很大帮助,不论是入身阵法,还是塑魄之术,都是具有逆转乾坤能力的精绝之术。现在经秦苏一说,似乎小娃娃还有一个更大的倚仗,甚至可以让妖怪们生出忌惮,有这样的帮手同行,又何愁救不出师傅!
左思右想之后,终于还是师傅的安危为重,壮汉接受了秦苏的意见,同意二人也跟随同行。胡炭见他松口,也舒了口气,微微一笑。三个人吃过饭,便到马市买了几匹马,胡炭手中金银正多,爽快会钞,三个人带着五匹马,风驰电掣的奔向颖昌府。
路上无暇欣赏风景,马不停蹄的转州过府,途径西京时都没做丝毫停留,从城外绕过一路南行,这般昼夜不停的奔行了一日夜,到第二天日中的时候,终于赶到颖昌府。
雷闳打马绕城,到处寻找师傅留下的记号。此时走到终点,诸事暂了,汉子心头重又被师傅的安危压得沉甸甸的。他心里充满焦急,只担心去得晚了师傅便要遭遇毒手,绷着脸不住催马,把街巷几乎都转了个遍,终于在一处墙角看到了疯禅师留下的隐晦记号。
“这边来!”壮汉圈转马头,纵声大呼,也顾不上跟胡炭二人细说便向着记号所示的方向急冲过去。
三人从颖昌府南门出来,又转入到旷野里去,这里的地形比在京前镇那一带更见复杂,不再是一览十数里的平野。杂林乱树处处可见,高高矮矮的山丘土岗左一个右一个的,高的直有数十丈,矮的也有数寻,这样的地方果然适合躲藏。雷闳见了地形,略略放下担忧,他是关心则乱,要知道疯禅师名头颇盛,几不弱于蜀山掌门凌飞,哪会那么容易就遭受不测?就是碰到不利局面,凭着一身高明防御术法,想要暂避锋芒逃脱当是不难。
当下取出了穿云箭,策马驰上高岗,向天****出去。这穿云箭是他们师徒间用来交流通讯的信物,箭头镂空制成哨孔,里面做了些特别改动,一旦用劲激甩上天,便会发出一些类似寒鹊啾鸣的声响。如果师傅听见这些声音,必定会做出回应。
三个人乘马俯视着岗下原野,处处素裹银装,无论是土地、山岗、还是成片的树林,全都被大雪厚厚覆盖,满目的棉白之色中,只偶尔显出一些黑色的东西,可能是石块,可能是树木的暗影,想要在这样广袤而杂乱的地方寻找一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雷闳瞪大了双目,支着耳朵细听,只担心自己会不小心疏漏过师傅回应的讯号。
但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发出穿云箭不过小半柱香过后,在南面六七里外一片乱石杂木间便也传出了同样的声响。
“太好了!师傅在那里!他还活着!”雷闳大喜,激动之下,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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