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族交战,不斩来使。人族一向守信,我说的可对?”云渊对着姗姗来迟的圣人们说道,任谁听来都像是贪生怕死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偏偏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对。”苍老的声音凭空响起,轻飘飘的一个字,却比平静的湖水还要凝重三分。云渊握着折扇的手不禁顿住了一瞬,众人视线皆被说话者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微小的举动。
回答云渊的人,是他的老师,是纵横家的半圣吕不群。
吕不群瘦小的身体直直从高空跃下,落地之时溅起了几丝烟尘。他稳稳地停在青年的不远处,依然是初见时那副破破烂烂的打扮,依旧是随心所欲的古怪模样。
云渊看了他半响,半圣原本暗含精明的瞳孔不知何时起染上了些许浑浊,从不健壮的身形似乎又佝偻了几分。他说话难得说得简短有力,再也不像那般不顾身份地嬉笑怒骂。也许在他族面前,吕不群便是如此严肃正经的模样,竭力撑住人族的门面。
这个老人,到底是被云渊入魔一事伤了心。他从未想过,此生唯一一个弟子竟叛逆至此。吕不群不愿信,但他先是人族的半圣,随后才是云渊的老师。吕不群半截身子已入了土,不是年轻桀骜、敢怒敢言的陆危楼,所以除了默认这个事实,别无选择。
“小子……你究竟在谋划什么?不会要捅翻天吧。”老人像是玩笑般地问了一句,面容却绷得紧紧的,言语间是最后的试探。这还是云渊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若是以前他必不顾礼仪,没大没小地奚落吕不群一番,再与他一起放肆大笑。
可如今他只能隔着面带警惕的众人,笑着回应:
“没谋划什么啊。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士卒,我受魔君之托前来传个话,真的仅此而已。”
“我们魔君欲上中央战场游玩一番,人族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人来迎战吧。不然岂不是太过无趣?”
云渊轻飘飘放出的消息让众人猛然一惊!千年以来,魔君从未亲自踏足战场,今次意欲何为?
“看来这里不欢迎我,我还是回去吧。”云渊作了个揖告辞。他已是魔族,由魔族做出人族的礼节,不知为什么总是让在场的一些人觉得讽刺。
云渊没时间理会身后的人复杂的心思,他毫不留恋的飞出人族地界,飞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嗤笑一声将手伸入大敞的衣襟。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穿过精壮紧致的胸膛,危险暧昧地移到心脏处,随后手指紧紧扣住胸前嵌入的白骨,顺着边缘狠狠地将其揭开。皎洁的月色下,几滴血液随着化作齑粉的骨头一起消散在凉薄云雾之间。
这种在心脏前弄上个假骨头的把戏,也就只能骗骗单纯的陆危楼罢了。
除非如魔君玄德那般,让骨角毫无顾忌的长在额头侧部。其他魔族都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伴生骸骨,这对他们来说是极为隐秘的事,是比心脏还脆弱的地方。所以至今也无人知道云渊压根没有什么入魔的特征。
本就没有真的入魔,哪来的伴生骸骨?难不成自己敲断肋骨抽出一根来吗?云渊就带着这种荒唐的念头飞入地狱之门。
“人族还真是念旧情,你这般深入国都,他们竟让你完好归来。”玄德高坐在王座上摆弄酒液,垂下眼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托您鸿福。”云渊迈过地狱之门的那一刻起,便将原本平淡的表情悉数化作自信与邪肆。魔族可不吃内敛的那一套,你只有表现的越狂妄,才会越被忌惮。这恰恰是云渊最擅长的表演。
玄德盯着下方的青年,心中愈发觉得对方深不可测。才过了一年多而已,他便习惯了魔族的生存法则。昔日挑衅青年的魔将士兵们,不知不觉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内部只剩下一片片的推崇之声。因为云渊给魔族带来了无数场完胜,减少了大量伤亡。也就将士们不懂青年想出了怎样的鬼策狂谋,却不妨碍他们接受大败敌方的战果。
人族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任由这样的人入魔!
玄德需要云渊的才能,又不免怀疑对方的动机,当初说容忍有才者的一切不过是笑言。上位者说的话语,云渊亦没有当真。玄德总是将青年放入两难的抉择中,甚至派他去攻伐人族,以此试探一二。而今次派其去给人族下战书,便是希望云渊与过去真正划清界限。
显然青年也明白这一点,并未推托。
“三日后我便奔赴中央战场,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一千年,太久了……”玄德目光渐渐放空,一年前云渊在此地解说天下大势,他听从云渊的话语,竭力除去仙族这个变数,甚至故意卖了个破绽让盟友鬼君身亡。
鬼族因此群龙无首,一段时间内只能依附魔族。而人妖又永不会结盟,现今便是专心对付人族的最好时机。
他入魔毁道,摈弃人性,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若是在中央战场亲手杀了圣人,那个人在九泉之下,怕是也不得安宁吧?玄德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得安宁才好。怎么能让他独自在痛苦中煎熬呢?作为昔日的战友,武清早该尝尝这般滋味了。
云渊瞥了眼强自忍住狰狞之色的魔君,低头移开视线,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欲使其消亡,必使其疯狂!云渊视线落在宫殿内纵横交错的地板上,这一横一竖宛若天然的棋盘,而玄德的结局,从最初便已被写好。
“若是灭了百家阁……这魔君之位,予你又何妨?”玄德深吸了口气,平复着心情,按着王座的手却不由收紧。他谋划了一千年,终于到来了收网的这一刻。什么魔君,什么权势,自己统统不在乎。他只是咽不下一口气,他只是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他说完后,下方的云渊还是没有半点反应,玄德都禁不住暗中赞叹这个青年。青年进退有度、不动如山,明明早已盯住无上的权柄,明明被自己逼迫无数次,竟如此沉得住气。自从对方入魔以来,一直在借由玄德的地位为自己铺路,玄德知道,却也默认了这一点。
其实玄德也觉得,下一任魔君,云渊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日振臂一呼,必当万族朝服。”云渊终是轻声附和了一句,不知道在捧玄德,还是意有所指。
“借你吉言。”王座上的魔君挥手让云渊退下,青年缓步离开魔宫,恰巧撞见了倚着檐柱的无欢。
或者说,那个妖娆的女人已在外面等了许久。
“不进去吗?”云渊客套地说了一句,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可不是来找玄德的。”
“我就不能是在等你吗,少年郎?”无欢的尾音暧昧的上挑,沙沙哑哑地撩拨着心弦。她染着火红丹蔻的手柔弱无骨地抚上了云渊的肩膀,举止近乎挑逗。
“玄德?我们应该尊称他为魔君才对。”云渊奇异地任由女子动作,眼底罕见地带上笑意。
玄德逼他站定魔族,云渊那般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会不恼怒。云渊暗中做的,远比玄德知道的要多得多,说起来,眼前的女子倒是功不可没。
“啧,这份容颜,这份气度……掌权者生当如是。”无欢见到对方配合的举止,反而兴致寥寥了。她活了那般悠久的岁月,见过无数天之骄子,可眼前这个,绝对冠绝古今。
起码,他未及弱冠,便已要为魔君。玄德看不透,身为局外人的无欢却早有察觉。魔族暗中早已开始埋怨玄德近年来的大动作,那场仙魔之战战死的太多,永生的魔们第一次感觉离死亡这般近,免不得惊慌愤怒。相反的,所到之处伤亡最低的云渊,不知不觉呼声愈发高涨。
“他日,少年郎可要照拂我一二。”无欢是来投诚的,云渊能这般快的得到魔族的肯定,也少不了无欢的推波助澜。
“两个月后,我已然弱冠。”云渊听闻此言,乍然后退两步和女子拉开了距离,皱着眉拍打肩侧,不再忍耐身上沾染到的脂粉气。
他的话语听在无欢耳中便是——两个月后,我便荣登王座。若是要归顺,便尽早递出投名状吧。
“呵呵呵。”无欢看着青年变化如此之快的脸,轻轻笑了起来。这家伙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确定自己要与他绑在一条船上,便立马转变神情,不再虚与委蛇。
还真是坏到可爱。
“我的眼光一向很准,这就是魔君之位更迭后,我还能活得如此滋润的原因。而我相信,纵是再换一任,无欢依旧是无欢。”无欢说完后便摇摇曳曳地离去。
玄德以为云渊只是想要魔君之位,也做好十来年后退位的准备。他从未想过,魔族这样的地方,君王之位的更迭岂会如此和平简单。
这样的魔啊,就算再强大,也不适合他们魔族。无欢回眸看了眼幽深高耸的大殿,摇了摇头。她仿佛已经看见崭新的王座立在绵延的白骨之上。谁人成王,又与她何干?
她永远是这暗无天日的世界中,最逍遥自在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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