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贞观二年,天下蝗。去岁大雨连绵,今年旱、蝗灾害相迫,斗米值匹绢。百姓无粮,皆背井离乡,东乞西讨。故事,就发生在北方的一处小村庄。
不巧,这个小村庄就在蝗灾范围之内。村子有百十来户人家,村民皆是纯良之人,平日互帮互助,相处地融洽。只是,忽遭了这难,往日热闹的村庄,现如今都是一片萧瑟之气。众人皆是一副饿鬼之状,只叹是连鬼都不如。
郑家有四口人。郑田、郑吴氏夫妻两撑着这个家,照顾着上面一老,下面一小。但连日饥饿,郑吴氏卧病在了床,家里,便全靠着郑田一人撑着。
天亮一睁眼就有三张嘴等着吃饭,但这么多天,家里却连种粮都吃完了,郑田愁着,只好出门去寻吃的。
但出了门,天地都是一片荒芜景象,蝗虫过了,哪里剩的下东西?
郑田去寻了村里别家人,看看人家找了什么能吃的。
去了,远远见到一堆人围着。
“俺说,这外面,除了土地外,就剩这满天的虫了,不如,咱去抓来吃吧”
他刚说完就有人反对。
那人道:“这虫可有毒啊,吃了会死人的!”
“那你是要饿死?不管了,俺反正挨不住这饿了,毒死也比饿死强!”先前那人愤道,“俺去了,谁跟俺走?”
那人环视一圈。有几个人犹豫了下,做了决定,跟他走了。
郑田心里也一阵犹豫,一想家里还有三个人等着,便一咬牙,也追了上去。
郑爷爷再见到郑田,已经是当日过午。当时他正在屋里,听到了村民急急地叩门声。
“郑爷,不好了,出事了!您快出来!”
郑爷爷一怔,心顿时忐忑,伸手取过了柳木拐,颤巍站了起来。出了门,却见院里站满了人,众人中间,放着郑田。
郑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郑爷爷一看,心里便知道出了事,但还是不敢相信,早还站着的人,出个门,咋就躺下去了……
郑爷爷看着地上的郑田,半饷,合了眼。
“出了什么事?”郑爷爷问道,声音平静,谁能知道他现在情绪转了几转。
有一人站了出来,回道:“俺们去找吃的,郑田,生吃了蝗虫,中毒死,死了……”
半饷无言,郑爷爷睁开了眼,对旁边一人道:“程五,圆圆可还在同你家小子玩?能不能让圆圆在你家里待上两日,等埋了……”
“好,俺这就回去,让俺婆娘看着圆圆”程五忙跑了回去。
“各位乡亲,可否帮俺挖个坟?”郑爷爷对众人道
话毕众人应话,都各自回家取铁锹去了。
遇着大灾,哪里有时间细葬。众人帮着赶着给挖了个坟出来。蝗虫早将一切草木吃了,郑田下葬,却是连个棺材也做不出来,也只有家里那张被子,简单裹住。
外头坟挖好了,众人来帮着抬出去。刚出了门口,却听身后屋里有人跑了出来。
“不好了,郑田婆娘,也去了!”久病缠身,又遭此打击,郑吴氏终究是撑不过去。
众人一对视,皆望向郑爷爷。一日之内,两亲人相继离世,任谁都难忍这打击。
郑爷爷还是一脸平静,喊众人,将郑吴氏也一起抬了。终究逃不过一死,能夫妻葬一地,儿子儿媳也算是了了。
月光明亮,照着下面这片疮痍的土地。
不知谁说了句:“这么大灾,咋不见朝廷发粮……”
言毕在场之人皆默然。
众人乘着月色,将郑田夫妇二人覆了土。
谢过了乡亲,郑爷爷独自回了家,坐着,看着这一日突变冷清的屋子。
物是,人非。
天亮,院门突响了声,院里进了人。
郑爷爷抬眼,见程五送了圆圆回来。
还好,孙女还在。
郑爷爷看着圆圆笑了笑。
小圆圆此时还不知家里发生了何事,进了屋,转了圈,见不见了爹娘,跑了去,问郑爷爷:“爷爷,我阿耶阿娘呢?”
郑爷爷看着圆圆,苦笑了下。孙女这么小,如何忍心告给她这事。
“你阿耶啊,领着你阿娘去了南边了”郑爷爷摸了摸小圆圆的脑袋
小圆圆嘟嘴,不满道:“他们怎么不带我?昨天我还给阿娘捉了两只蛐蛐逗乐,就是程阿叔不让我回来,今儿蛐蛐都不动了!”
郑爷爷咧了咧嘴,道:“他们是先走,给圆圆做准备去了,等我们过去了,就不用担心没处住了。”
“那我们过去了,吃的也就准备好了吗?”圆圆睁着亮亮的眼睛,一脸希望地看着郑爷爷。
郑爷爷点头,道:“是啊,南边可有好多鱼呢,到时候,圆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小圆圆听了笑了,催着郑爷爷问:“那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阿耶阿娘?”
“等圆圆收拾好就走”郑爷爷笑着对小圆圆道
“郑爷您……”程五听了忙道,却被郑爷爷伸手阻止。郑爷爷喊着小圆圆去收拾东西。
程五见圆圆进了里屋,方才小声问道:“郑爷,您是要走?乡亲们都愿意帮您和圆圆,您……”
郑爷爷摆摆手,道:“人老了,不愿意当个累赘。再说圆圆还小,我想带她去去别处,等她大了些,再告诉她……”
郑爷爷笑着谢了程五好意,简单收拾好了行李,带上了小圆圆,离开了一直住着的村子。
一路南下,顺着大运河,若遇到心地好的渔家,一老一小便搭上一程便路。翻山越水,辗转两月有余,两人到了余杭。一路饿了有鱼吃,日子倒比在家的时候还好些。
郑老身上钱财早已用光,夜里还要睡,只好随了乞儿,找了镇上一处废庙,暂时先安顿了下来。那些乞儿心肠好,听说一老一小遭遇,平日里能照顾下都帮上一把。郑爷爷腿脚不便,走了这么长路早已累坏,便想着先在此休息几日。郑老性子直,不愿白收乞儿给的食物,故白日随着乞儿出去,沿街讨上一点饭食。
只说小圆圆,待在乞儿窝里找不到同龄孩子玩耍,整日觉得无趣。一日,实在呆不住了,便跑了出去,去找爷爷。
圆圆穿街过巷,找了好久,都没见到郑爷爷,这才发现自己迷了路,一时着急了,左右盼着爷爷出现。此时,突然听到一群小孩的欢闹声。圆圆转身,看见前边一群小孩追闹着朝她这边跑来。
小孩顾着欢闹,穿过圆圆跑了过去。圆圆看着他们,她也很想加入进去,可当务之急,她要先找到爷爷。
忽然,一个小孩停了下来。男孩转身,奇怪地瞧着圆圆。只觉得眼前的小女孩脸虽脏了些,但那双眼睛,却着实好看。
圆圆被盯得不好意思,转了视线。
“你家住哪条巷子?为何我以前没见过你?”男孩问道
“我,我才来这里不久……”圆圆回道
男孩走了过来,看了看圆圆,忽然问道:“要一起玩吗?”
小圆圆抬头看了看男孩,摇了摇头。
“不行,我得快些回去,爷爷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小圆圆道
男孩有些失望。
“你,我不认识回去的路,你可以帮我吗?”小圆圆问道
“恩”男孩点头
小圆圆听男孩答应了,一笑,告诉了男孩,男孩带着她回了庙里。
“喂!”男孩喊住了小圆圆。
小圆圆转过了身。
“我明天可以来找你玩吗?”男孩问道
“恩”小圆圆开心笑道,这是她在余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此后两日,男孩每日来庙里找圆圆,两人结伴,串过了余杭大大小小的巷子。
“这个给你,这是我在河边捡到的”男孩递给圆圆一颗白色石头
圆圆接过,奇怪地瞧了瞧,道:“只是颗石头,有什么稀奇的?”
“不一样,别的石头没有它圆!”男孩强调道,“你叫‘圆圆’,它也叫‘圆圆’”
圆圆嘟嘴:“为何它要叫‘圆圆’?”
“因为它以后就是你的了”男孩笑道,转头捡起了颗石子,用力朝水上掷去。石子竟在水上漂了一道,泛起了一道涟漪。
“我要像这颗石头,也能漂在水上。”男孩指着水面道
圆圆看了看,道:“怎么可能?人会掉进水里的。”
“不会,只要会轻功就好。我听人说,世上有很过武功高手,都能飞起来。”男孩道,“我吕亦辰,一定会学会武功,将来做一个大将军!”
小圆圆脸上笑着,看着面前豪气的男孩。
见太阳下山了,两人分别。圆圆握着那颗石头,跳着回破庙。路过一条小巷,圆圆忽然觉得脑袋变迷糊,前面的小巷渐渐匀成了一片……
暗处突然跳出了两人,神色鬼祟。
“快点!别磨蹭!”一人探看两边路上情况,吩咐另一人。
“知道了”那人不满地回答,手上利索将人套进了麻袋里。
“好了,看这小丫头,得值不少价钱!”那人喜道,系紧了绳子,喊另一人撤退。
深长巷子的另一头,有一个人走了过去,却没发现这边发生的事。潮湿的石板上,只有几个浅浅的脚印子,还证明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贰
十六年后,长安。
吕亦辰策马,穿过大道,进了坊门,停在一处院落前。
当年的豪言,他已经全部实现。如今做了将军,留在长安,是为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女孩子。
追查七年,沿着那断断续续的线索,他终于找到了长安。听说,这里最红的都知叫郑圆圆,希望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圆圆’。
刚下马,老鸨子便迎了上来。吕亦辰开口,点名要见郑圆圆。
随老鸨进了处屋,斟了杯酒,等着人出现。
候了片刻,听到门口有了脚步声,抬头望去,入目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侍女合了门,女子落座。
吕亦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是自己记忆中的那双眼。但瞧了半饷,都没瞧出熟悉感,心下有些失望。
“郎君可还有友人来?”郑圆圆问道
“没有,只我一人”吕亦辰回道
郑圆圆瞧了眼吕亦辰,问道:“那郎君是来喝酒,还是来听曲?”
吕亦辰看向郑圆圆,道:“只聊聊可否?”
郑圆圆闻言看了眼吕亦辰,扬了下嘴角,道:“好,聊什么?”怪人她见多了。
吕亦辰问道:“姑娘是哪里人氏?”
“自幼入此门,早已忘了”郑圆圆淡淡回道。提起往事,心情有些不高兴。
吕亦辰不放弃,继续说道:“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人”
郑圆圆哼笑了下,道:“郎君已花了钱,不必浪费这点时间*”
吕亦辰道:“姑娘请勿误会,既然在下花了钱,可否麻烦姑娘听我讲个故事”言毕看向郑圆圆,见她没反对,便开口,讲起了自己同圆圆的故事。
“……一别一十六年,不知,她现在在何处。我只想告诉她一声,她失踪后,她爷爷特别伤心,没一年时间就去世了,乞儿们帮着挖着埋了,就葬在了余杭镇外。我不知她老家何处,故一直没机会将她爷爷送回去……”
吕亦辰言毕,见郑圆圆怔在了那里,心里一噔,难道她真是‘圆圆’?
三岁的记忆,片段支离破碎,但郑圆圆还记得,那条巷子,那间破庙,还有爷爷依稀的容貌。只是,她不想,不愿在忆起那段记忆。
听到爷爷已经去世,她淡淡笑了下。这么多年,她早已知道了当年的事,知道爷爷带自己离乡前,耶娘就已经去世了。如今爷爷都已经走了,这世上,只剩她一人了。
“郎君讲的故事,的确很悲伤,你可找到了那位姑娘?”郑圆圆道。她不想同他相认,认与不认有何区别?无家之人,心早没了。
吕亦辰一直看着她,郑圆圆脸上一丝一毫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此刻心里早已肯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没有”吕亦辰也不拆穿她,“我只是想,她能去看看她爷爷”
郑圆圆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起了身,道:“还有别的客人,奴家先告辞了”
吕亦辰看着郑圆圆出去,没有阻拦。
叁
贞观二十一年四月,平康坊。
各处屋子的窗户都半开着,屋里的男人女人皆看向院子中间。那里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盔甲,站在雨中的男人。
是吕亦辰,他来见郑圆圆最后一面。但,她不见。
他来见她,她拒绝;
他想赎她身,她拒绝;
他来辞别,她不见。
吕亦辰不知郑圆圆为何不想见他,丝毫不知。这问题,或许世上只有郑圆圆知道了。
郑圆圆透过窗户细缝,瞥了眼雨中的人,转身回去。狠心,是因为她自知受不起他的心意,因为这身份地位,太悬殊。身处风尘,她看过太多例子。
“将军,到集合时间了”士兵小声提醒
吕亦辰抬头,又看了看那扇闭着的窗,叹了口气,转身迈步出了院。
但愿,还有机会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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