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春二月十八戊申日,世袭秩正二品的龙虎山正一道嗣教真人张永绪离开上清赴北京面圣,这可是广信府的大事,自知府林光祖以下,群官毕集,夹道欢送,曾渔作为张大真人的堂姑父,辈分尊崇,众官见到他都是施礼不迭,曾渔周旋其中不卑不亢,小小秀才竟与这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官老爷分庭抗礼起来,也算得一桩奇事。
张永绪见到曾渔却有点尴尬,都怪他叔父临到老来还生了个张广微,以致于他现在要面对这么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姑父,虽然他并没多尊重曾渔,但总是不好摆架子盛气凌之了,与曾渔略略寒暄数语之后,便转头与其他人说话。
须发如雪的元纲老道与曾渔携手而行,对于这位即将进宫伴君修道的老法师,曾渔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老法师年过八旬,熟读道藏,阅人无数,无须他多啰唣,唯一担心的是老法师的身体,此去京城水陆四千多里,四月初九就要在北京朝天宫举行罗天大醮,行程颇紧,老法师还得保重身体——
这时羽玄道人领着一个小帽直裰的中年男子过来与曾渔相见,元纲老道没等羽玄开口介绍就笑道:“小华道兄,这位便是曾秀才,你二人好生亲近亲近,必然投缘。”
这中年男子相貌儒雅,顾盼之际有一种豪侠意态,拱手道:“歙人罗龙文,久闻曾公子大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
羽玄道人生怕曾渔没听说过罗龙文其人,赶紧介绍道:“这位罗先生是胡总督同乡,出身翕州名门,前年胡总督剿灭海寇汪直、徐海,罗先生立下了大功,名扬天下——”
这位元纲老道称其为小华道兄的罗龙文连连摆手道:“羞煞人羞煞人,我算得什么功劳,不过是居间传递个信而已,与曾公子戏弄匪首吴平于股掌之间不可同日而语,曾公子岂会知道在下的贱名,不过我罗氏的鹿角胶墨却是薄有微名,不知曾公子是否用过这种墨?”
“原来是歙州罗先生,久仰久仰,真正久仰。”
罗龙文方才自报姓名时,曾渔就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更听羽玄道人介绍说罗龙文在胡胡宗宪剿灭徐海时有功,便记起罗龙文是何许人了,据传罗龙文和巨寇徐海早年就认识,都与嘉兴名妓王翠翘相好,后来徐海下海入倭,拥兵海上,数年前围巡抚阮鹗于桐乡,掳得王翠翘,宠幸日甚。胡宗宪开府浙江,欲招降徐海,离散汪直之党,罗龙文因为是徐海、王翠翘的旧交,居间联络,成就了胡宗宪剿贼的大功,只可叹胡宗宪为赵文华所逼,背信杀降,还把王翠翘赏赐给土兵首领,王翠翘投江自尽,此事流传颇广,同情徐海、王翠翘者不在少数。让曾渔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罗龙文竟然就是制墨名家罗小华,去年严绍庆送他文房用品就有罗小华制的“一池春绿”墨,墨品极佳,所以说真的是久仰——
这些都是罗龙文的前事,曾渔还知道罗龙文的后事,罗龙文投靠严世蕃成了严氏幕宾得以步入仕途,严世蕃被徐阶以通倭造反定罪,罗龙文因为早年与徐海相识,就成了严世蕃通倭的铁证,其实是天大的冤枉——
现在的罗龙文当然不会知道厄运已经当头,他言词清朗,谈吐风雅,此番他是要与张永绪一道进京,胡宗宪因为罗龙文剿倭有功保举他为官,得严氏父子支持,已获吏部任命为中书舍人,这是要进京做官去,难怪这般笑容可掬春风得意。
对于萍水相逢的罗龙文,曾渔当然更没什么好说的,各有各的命数,这位制墨名家若不是趋炎附势热衷于仕途,也不会陷于官场斗争终致丧命,若有人这时劝他不要进京,他还要怪你是嫉妒他有官做想阻他好前程呢。
若是不论热衷仕途,罗龙文其实还是风趣雅致之人,罗龙文轻财好义,交游广泛,与曾渔还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那便是徐渭,曾渔、郑轼和罗龙文边走边谈,主要是谈当下的书画名家,到了上清镇西口,忽听有妇人哭喊声,又听到走在前面的嗣教大真人张永绪在高声呵斥——
元纲老道忙让羽玄道人赶去看看发生了何事,羽玄道人很快就回来了,面有尴尬之色,向元纲老道低声道:“禀师伯祖,是一个妇人在寻女儿,前两日卖身给了大真人府,现在又要哭闹索还。”
曾渔和郑轼走近前围观,见两个差役正要把一个妇人拖走,这妇人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叫喊,曾渔看到羽玄道人的岳父黄老汉也在一边看热闹,便过去见礼询问,黄老汉打听得清楚,对曾渔道:“这妇人的丈夫好吃懒做又好赌钱,日前赌钱输了无力还债,就把十二岁的女儿卖给了天师府,这妇人找到镇上哭闹着要把女儿领回去,先前就去天师府闹过了——”
妇人死命挣扎,两个壮汉差役竟然制服不了她,妇人大叫大嚷,说天师府欺负良民霸占民女,求各位青天大老爷为她作主……
年纪轻轻的嗣教天师张永绪大怒,今日是他启程进京的良辰吉日,却遇到这么个撒泼的妇人当众毁谤他大真人府声誉,便对身边的贵溪周知县道:“周县台,这泼妇毁我声誉、污我清名,罪不容赦,请周县台当众处置。”
广信府诸官齐聚于此,发生这种事周知县也是颜面无光,当即就在道旁长亭审这案子,大真人府管事已经火速取来卖女婚书来作证——
曾渔立在一边听那管事大声念诵道:“立卖婚书塘湾都住人夏衣食,今因家贫无以成炊,夫妇商议,情愿将女宝儿,命系庚戌年丙戌月癸未日申时,凭媒浼中出卖与家主张玄寿名下为婢,三面议作财礼银六两八钱整,其银当日收足,其女宝儿成人后听从家主婚配,永远子孙听家主呼唤使用,不得生心异变。如有等情,听从家主呈公理治。恐后无凭,立此卖女婚书存照……”
张玄寿是大真人府的一位管事,这卖身契符合大明律的规定,照律法来说大真人府买婢并无任何违法,这妇人想把女儿领回去需要主家开恩允许,主家若是不同意,妇人告官也不占理,更何况诉讼一方是大真人府,张永绪年轻气盛,岂肯善罢甘休,指使周知县把妇人的丈夫夏衣食也捉来,夫妇二人当众褫衣受杖打得鬼哭狼嚎,张永绪这才消了气,在一众官员恭送下,踏上进京之途。
曾渔瞧得无趣,又听郑轼低声道:“这位张天师在乡里名声算不得佳,最让人诟病的是喜好房中术,虽说不至于强抢民女,但四乡八坞到处买小女孩儿总是惹人非议。”
曾渔无言,心里道:“张永绪若肯积德行善,就让那妇人把名叫宝儿的女孩子赎还回去,难道这就削了大真人府的面子了,偏要借助官府立威,嘉靖帝在位也就罢了,待皇太子登基,定会对道教大加排斥,那些言官御史窥察圣意,就会拾遗纠察来找正一道张永绪的毛病,这鱼肉乡里强抢民女之罪怕是逃不了啦。”
郑轼见曾渔没说话,以为曾渔不高兴,便道:“广微小姐还是——”
曾渔笑道:“式之兄不必美言,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是我,大真人府是大真人府,我又不攀他们的权势,各行各道而已。”
正说着,大真人府的一位管事就寻过来了,请曾渔去府中用饭,曾渔婉拒,带了小厮四喜与郑轼一道去羽玄道人到黄老汉豆腐店喝酒闲话,这时是正午时分,窗外泸溪河波光粼粼,春光明媚,暖风薰人,羽玄道人问:“贤弟此番来上清见过小仙姑没有?”
曾渔“嘿”的一笑:“哪能见呢,不是有规矩不能相见吗。”
郑轼道:“婚期尚远,九鲤饥渴啊,多喝两杯甜米酒。”
羽玄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何拘那些俗礼,想见便见。”
郑轼笑道:“九鲤又不是你这花花道人全无规矩,喝酒吃肉娶妻样样来——咳咳,喝酒,喝酒。”
羽玄也笑道:“先喝酒,先喝酒。”
黄老汉家的米酒甜、腊肉香、鱼汤美,曾渔大快朵颐,正吃得不亦乐乎,忽听窗下有“笃笃”的敲击声,似有人在敲吊脚楼的柱子。
羽玄道人安坐不动,对曾渔道:“劳烦九鲤贤弟探头看看,是谁人要拆我吊脚楼?”
郑轼略感奇怪,羽玄怎么会大剌剌吩咐起曾渔来,便与曾渔一起探头出窗朝下看,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缩回头,与羽玄道人相视而笑。
黄家吊脚楼就建在泸溪河边上,以粗大的松木柱支撑,泸溪河涨水时,松木柱的下半截就会淹没在水里,春季水浅,松木柱底端露出在河岸岩石上,一条丈二小船横在岸边,船头一人持竹篙“笃笃笃”地敲打着黄家吊脚楼的松木柱,见吊脚楼有人探头出窗,船头这人也仰起头来——
郑轼这时已缩回脑袋,凭窗下望的就是曾渔,船头持篙人嫣然一笑,招手道:“曾秀才,下来,下来。”
持篙人当然便是张广微,已经定亲的张广微旧习不改,依旧不施脂粉道人装扮,仰面看到曾渔时那种笑容如春光般灿烂,少年老成的曾渔都怦然心动,问:“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
这条小船是敞篷船,除了船头的张广微别无他人。
张广微娇嗔道:“少啰嗦,快下来,我申时前就要赶回去的。”
曾渔转过头,羽玄道人和郑轼都看着他笑,曾渔问羽玄:“往哪边下去近?”
羽玄道人含笑道:“小道领曾公子去。”师叔祖张广微就在下面,羽玄不敢和曾渔称兄道弟了。
曾渔跟着羽玄道人下到吊脚房底层,底层是磨豆腐之所,有豆子、石膏混合着的气味,临河也开着两扇小窗,罗惜惜正倚窗与岸边船头的张广微说话,见曾渔下楼来,罗惜惜含羞施礼,退在一边。
曾渔朝窗外一看,张广微近在咫尺了,回头问羽玄道人:“难道跳窗出去?”
羽玄道人忍笑道:“不跳窗也可以,不过要绕一里路才能与小仙姑会合。”
河岸边的张广微也不顾其他吊脚楼的人看到,迭声喊曾渔:“快下来,快下来,就从窗里爬下来。”
曾渔笑道:“今日就有辱斯文一回。”掖好褥衫袍角。
羽玄已经搬来一架小木梯推到窗外,曾渔爬出窗顺梯而下,立定后才发现左右吊脚楼都有人朝这边看,他这样子非奸即盗啊。
曾渔拱手道:“左右高邻,失礼失礼。”轻轻一跃,跳上张广微的小船。
曾渔在上清镇的名气比上饶还响亮,上清镇就这么一条长街,几乎人人都认得天师府的这位乘龙快婿,这时见到曾渔从黄老汉的豆腐房爬出来,无不诧异,待见到船头那个小道姑,众人便都释然,脸现暧昧神色——
曾渔一上船,张广微就把竹篙递到他手里,说道:“你来撑船,会不会撑?”
曾渔以前在石田丰溪渡口摆渡时都是让驼背艄公歇着他来撑船,当下接过竹篙,篙铁指天,雪亮的篙铁闪烁着光芒,问:“去哪里?”
张广微往西北方向一指:“就往下游去吧,省力。”说罢抱膝坐在船头,笑吟吟看曾渔撑船,嘴巴没停,先是问:“在罗惜惜家吃饱了没有,为什么不来府里用饭?”
曾渔道:“府里太拘束,反而吃不饱。”
张广微“格”的一笑,点头表示同意:“你不去正好,不然一时半会哪里出得来,我想见你就更麻烦了。”
曾渔一篙力老,提篙任小船在清澈春波上飘驶,侧头看着明媚阳光下张广微的笑靥,觉得这小道姑极可爱,微笑道:“广微小姐想见我做甚么?”
张广微正盯着曾渔撑船的样子,闻言道:“也没什么事,你既来了,总要见见才好。”说这话时那张俏脸透出一抹红晕,随即岔开话题道:“没想到你还真会撑船,能耐不少。”
曾渔曼声吟道:“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春辉,在春辉斑斓里放歌——”
张广微摇头道:“这个不好听,什么青草更青处,莫名其妙——上回那样的道情曲子还有没有,唱给我听。”
曾渔道:“没了,悟道歌哪有那么多。”
“你悟道了吗?”张广微“嗤”的一笑,自问自答道:“我看是没有。”
曾渔微笑,撑船出了上清小镇,两岸草木渐盛,各色野花竞相绽放,仲春的龙虎山无处不是美景。
张广微抱膝道:“不用撑船了,让船漂着就是,这里水流缓慢,没事的,来,曾秀才,坐着说话。”
曾渔将篙搁在船舷一侧,笑道:“有没有水果吃,苹婆果什么的,小生这几日辟谷。”
张广微娇嗔道:“你取笑我。”手里正有一颗红红的枣子就朝曾渔丢过来。
曾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丢进嘴里,说声“好甜”,盘腿坐在船头,膝盖就碰到张广微的膝盖了,目光灼灼盯着张广微,突然侧头“扑”的一声,将枣核吐在水里。
张广微也不羞缩,只耸了耸小鼻子,说道:“你这样子象个无赖。”
曾渔从张广微身边的小竹篮里拈起一颗蜜枣,微笑道:“我怎么无赖了,这叫修道人不拘小节。”
张广微“哼”了一声,却问:“曾秀才,这次来给我带了礼物没有?上回定亲时的那些彩礼没一样我喜欢的。”
张广微倒是直言无忌,曾渔道:“这个还真没有,你要什么,我给你买去。”
张广微噘嘴道:“就知道你没指望,我倒是给你准备了礼物。”
曾渔道:“多谢多谢,什么礼物?”
张广微跪着从敞篷船舱中取出一个书匣子,捧到曾渔身前。
曾渔瞠目道:“送我书,真要我考状元啊”
张广微抿唇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书匣子是榉木的,制作得颇精致,匣盖很平滑,稍一用力便抽开了,满满一匣子书,最顶上一册书名是《悟真篇》,曾渔愕然道:“这是修道典籍啊。”
“对啊。”张广微把匣子里的书全搬出来,竟有数十卷之多,如数家珍道:“这是谭峭真人的《化书》,不空泛,博学、实在;这是通玄真人的《通玄真经》,比得《道德真经》,要仔细研读……”
曾渔目瞪口呆看着张广微,这少女说起这些道教典籍时两道柳叶眉一动一动,简直是眉飞色舞,看来对他这位道侣期望甚殷啊。
张广微介绍完匣子里的书,又道:“这些书是我从数千卷《三洞珠囊》、《云笈七篥》、《修真十书》中中精选出来最实用最精妙的道书,那几千卷道藏我可是一一读过了,糟粕废话不少,现在你就必费那些时间了,读的全是切实有用的精品道藏。”
说这话时,张广微流露出羡慕神色,这是羡慕曾渔好福气,有她代读去芜存菁,曾渔岂能不识趣,忙道:“多谢多谢,这样我就事半功倍了,这些书我都会细读。”
这数十卷书不过几十万字,开卷有益,读读无妨,曾渔本就喜欢读些杂书,不过且慢,张大小姐还有话说,她说:“曾秀才你先把这些书读完,我会再给你准备一匣子,明年我嫁给你之前你要读完八百卷道藏,那时你的修为学识就与我差不多了,成亲后我二人可以共同修炼,你就不会拖我后腿。”
曾渔脑子里浮现这样一个场景:美如天女一般的张广微在灿烂的阳光下羽化飞升,一个男子抓着她的脚也飞到了空中,嘴里还叫着:“我也要成仙我也要成仙——”
第三卷开始了,小道今年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无精打采,一到晚上八九点就想睡,未老先衰了,不过清客会继续努力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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