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荒延集

已经三十四岁的白冉冉翻开陆妍递过来的镜子，自己的眼角已经生出了深深的尾纹，沧桑的面孔把她镌刻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女人。
陆妍眼圈一红，叹了一口气，对白冉冉说：“虽然假释的批准已经下来了，但总算是快要出来了不是么。人生的路还很长，你得重新振作起来。”
“我这辈子已经完了，真话和假话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白冉冉哑着嗓子说：“还记得以前咱俩最喜欢开的那个平行世界的玩笑么？有时候真的很希望自己拿起的是一盒酸奶。”
陆妍想了想，说：“世界并不只有一个，此时的我们所处的世界只是无数平行世界中的一个，而我们的宇宙也只是无数平行宇宙中的一个而已。当你每做出一个选择或决定时，都会产生出一个新的平行世界。当你在超市的货柜前抉择晚上喝牛奶还是酸奶的时候，平行世界就已经开始悄悄分裂，当你终于拿起那一盒牛奶的时候，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你拿起的就是酸奶。”
白冉冉接口道：“说不定当我拿起酸奶的那一刻，身旁的帅哥也拿起了同一盒酸奶，于是我回眸一笑，然后，一见钟情的故事就这么上演了。”
“但是……管他呢。反正此时的你拿起的是牛奶，天知道另一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好像是……”陆妍接着道：“当初你决定提供克隆基因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你拿起的是一盒充满着遗憾的牛奶，而不是那盒酸奶。”
“假如当初的我拒绝提供克隆基因的话，那么另一个世界的我会不会过的更好？说不定另一个我早就拿到了常青藤盟校的博士学位，海外归来以后拥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白冉冉托着脸，满怀憧憬的望向陆妍。
陆妍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哦了一声，说：“说不定，另一个你过的比你想象的生活还要更好。”
桌子另一端的白冉冉把脸埋在手臂之间，没有出声。其实她当初的梦想比现在还要宏伟很多，但是自从克隆实验的事情曝光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生活早已是天堂，可她却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自私被囚禁在地狱，再也回不去了。
陆妍试图转换一下话题，缓解此时的气氛，“你知道么，美国的斐迪南教授宣称他已经找到了反物质，早在你出狱的前几个月，他就对全世界宣布他要寻找一个助手和他一起进行时间旅行。很多人都跃跃欲试，但是都被斐迪南教授的要求给难倒了。”
“哦，是什么？”
“这位斐迪南教授需要一个真正需要时间旅行的人，因为他寻找的这位助手需要有迫切改变过去的需要，他将和他的助手一起去完成历史的改变，利用这次时间旅行以验证平行世界的存在。”陆妍略微歪头，脸上精致的妆容衬得一张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脸十分的妩媚。
白冉冉低下脸，参差不齐的刘海瞬间遮住了她的目光。
陆妍接着说道：“不过这个想法一经提出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一旦穿越时间成为了现实，历史必定会被有心人进行篡改，到时候引起的蝴蝶效应，可真的不敢想象。不过这位天真的物理学教授还在坚持着这个想法，倒是十分的令人敬佩。”
“嗯。的确。”
“如果可以穿越时间，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陆妍忽然问道。
白冉冉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是杀死那个时候的我。”
“按照外祖母悖论，如果你回到了过去，并成功的杀死了你自己，那么你早就在十六年前就死了，此时我的面前应该是一团空气，而我也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所以现实是，你并没有杀死自己，所以你活到了现在。”陆妍忽然眨了眨眼睛，对白冉冉说：“斐迪南教授这次穿越时空的人选并没有进行国籍的限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通过渠道举荐你。毕竟，作为当初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你在很多方面都符合斐迪南教授的要求，同时也很符合政府的要求。如果人选是你的话，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白冉冉愣了愣，十几年的牢狱生活已经让她的大脑变得迟钝无比，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里面的利害关系。
如果在自己答应那个女人之前将自己杀死，那么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她还是那所重点高中的优等生，父母也不会在暴乱中被残害致死，而自己也不会因为后来的一系列事件而被判三十年的牢狱之灾。直到现在，自己都没有把当初的罪赎清，充斥在自己大脑中的永远都是悔恨与罪恶。
她宁愿亲手杀死当初那个自私又愚蠢的自己，也不愿意再面对现在的白冉冉。
她轻轻道：“好。”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杀死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吧。起码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再也不会出现一个满身罪孽的白冉冉。
陆妍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对白冉冉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记得来找我。”
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走廊上明亮的灯光漏了进来，白冉冉眯了眯眼，看着陆妍陌生的背影消失在光线里。
门被关上了，房间里又只剩下她和一盏微亮的旧灯。
陆妍走出门，吐出一口气，那个湿冷的房间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一团发胀的烂棉花堵塞在她的气管里，伴随着她每一次的呼吸逐渐渗透到她的脏腑中，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脸上快要出现裂痕的伪善的面具。
在手机上飞快的按出一串号码，淡淡说道：“她答应了。”她转过头来，对走廊尽头的那扇森冷的铁门微微一笑，门上小栅栏的窗口外现出一张冷漠的脸，那张脸的主人说道：“你之前提出的关于九号犯人白冉冉的心理干预方案，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之前关于带薪休职一年的申请我也会批准，现在，你可以正式退出重叠计划了。”
陆妍点了点头，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哒哒的脆响，像是一场仓皇的逃离。精致的手包掩住贴在腰侧的手指，染着宝石蓝色的水晶指甲紧紧陷进手包的皮质里，指甲断裂的啪嗒声闷闷响起，陆妍从恍惚里回过神来，她放慢脚步，微微颔首，唇边绽出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假笑。
当初克隆事件曝光之后，被那场蓄谋已久的暴乱摧毁的不仅仅只有白冉冉一个人的人生。作为白冉冉唯一的朋友，自己不仅险些沦为暴乱者的俘虏，在事件平息之后由于各方面的原因被取消了保送的资格，连父母也因为自己的原因丢了工作。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跌落在最低谷，而那个引起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铁墙之中躲过了所有的风雨。
她在一片绝望中咬紧牙关，重新爬了起来，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在这场漫长的蜕变中她付出了多少代价。即使如此，在她连自保都尚且艰辛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因为周围的压力而从市中心的大厦楼顶纵身跃下，她和母亲最后连尸骨都未拼凑齐。为了现在的身份，她从八年前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每月只能寄去省下的所有生活费以弥补自己的愧疚。活着的人为了活下去，要比死去的人承受更多的痛苦、付出更多艰辛的代价。
如果没有白冉冉，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假如时间旅行真的可以成为现实，让白冉冉在一切未发生之前就消失掉，她可以拥有比现在更加美好的生活。
从一开始，白冉冉就是罪人，这些罪孽用一辈子的牢狱之苦都不可能会偿还清。
良久，房间中的白冉冉站了起来，关了灯，房间里又恢复了最初的黑暗。
在一片恒久的黑暗里，她似乎听见了手机里发出的一长串忙音，就像是那天下午，十六岁的她抱着电话，对着一连串的电话忙音，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