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一个人彻底绝望,需要多久的时间?
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在蚀骨灼心的痛苦里。清风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那道顺着耳膜淌下肺腑的剧毒,腐蚀了她的五脏,糜烂了她的喉咙,将那沿着肺腑的一道,全化作了一滩脓水。
日日夜夜的煎熬里,那无穷无尽无法想象到的痛苦,都在她的的身体里,渐渐把她的神志逼疯。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所受的苦难和折磨,能到这种地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血泪顺着她的眼眶往下淌,已经渐渐的,渐渐的变成了黑色。
她的血,也快要死掉了。被融化的五脏六腑,全捂烂在腹腔里,她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紧咬着始终不肯认输了,为什么要这样,接受比死更大的痛楚,也会想要坚持着活下去呢。
龙皎月被吊在那洛水池中,身体上透出的血,已经渐渐的变成了黑色。那一池黑水旁,容容玉站在那,只拔下头上的发饰,用一只银簪子拨弄着那池水。
她似乎听到那眼眶托淌着血泪的人尚还在呼唤着什么。她的喉咙已经被腐蚀的支离破碎,只发出嘶哑的近乎无声的细微呼喊。
容容玉只停下来,朝她又是不解又是惋惜的说道:“是不是你们正派中人都是些傻子,你进了这魔宫,要么就死在这里,要么就跟我们一起做了魔尊殿下的侍妾,如今还有些什么痴心妄想,哪里会比自己的命重要。”
是吗?
事到如今,她还在坚持什么?
那道黑色的血泪顺着她的眼眶往下淌。龙皎月半个身子浸泡在发黑的池水里,只呐呐的自言自语。
对不起,白露,对不起,师傅,师傅已经快要坏掉了。
如果我死掉了.......那我们之前一起浪迹天涯的约定,那师傅再也履行不了了。
如果我死掉了,死在这样没人知道的地方,死的莫名其妙,死的凄凄惨惨,白露会想我吗?她会为我伤心吗?
她会为我流泪吗?
我,我这个人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自己最心爱的人流泪呢........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容容玉看着龙皎月被吊在那洛水池中,如同癫狂一般只颤抖着嘴唇,想半天也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
难道所有的正派高人都是这样刚正不阿油盐不进?可在她容容玉手里过手过的道家长老少说二三十来个,可又有几个不是熬了那么几天便哭着喊着求一个了断?
她不知道生的这么肌肤娇贵锦衣玉食的金贵嫡小姐,与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龙皎月只困在那躯壳中,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的身体如同沉入了水底,沉重到无法动弹。意识开始模糊,思想也渐渐混乱。
她第一次见到白露,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龙皎月的身子也还只是个孩子,还未到十岁的年纪,却有着美艳不可方物的花容月貌。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对这样一副身躯满意的紧,在龙庭整天除了发愁噬心魔蛊的事情,便是想着如何混吃等死,幸福一生,顺利颐养天年。
白露那个时候,还是个可爱的令人心生柔软的小团子,绑着两个发团,头上两只蝴蝶,一颤一颤的,像是随时都要远去飞走一般。她把她抱在怀里,捏捏她的脸蛋。她那么温顺,想只刚出生的软软的奶喵一样,先是害怕的喊她姐姐,见她神色欢喜,又腆着脸来亲她。
再见是什么时候?
哦,对了,那个时候是在钟武山下。她龙皎月头一次遇到鬼神,遇到那些暗藏于黑暗里的危险,有人朝她冲过来,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惧和慌张里,温柔的握住她的手。
她龙皎月撑着站起来,泪流满面的朝魔尊喊,是,她的命,比我龙皎月的命更重要。
仙姝峰上的岁月静好。
那在通天梯上红着眼睛的白衣小团子,纵身从九霄上朝她扑来的一跃,清雅轩竹林外小径的一排宫灯,在夜幕降临之时,于万籁俱寂万家灯火熄灭的黑夜里,为她龙皎月点燃的一盏灯。
她好像,好像回到那个时候,回到仙姝峰去,回到白露的身边去。她想沿着那点满宫灯的小径,重新回到清雅轩,回到她所爱的人身边,回到那烛火驱散黑暗之后,点燃的一方光明里去。
她想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不再是魔教的卧底,不再是受制于人的傀儡,不再是对她有所隐瞒的师傅,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出现的........
所以,所以即使落得了今日的下场,即使是放手一搏已然落得了这样的结局,她龙皎月不会后悔。她会撑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哪怕受尽折磨千疮百孔的死去,成了厉鬼,成为亡魂,她也要回到长流,回到白露身边,向她剖白自己的心意。
即便是我死去了.........我也不要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连所爱之人的面容都忘记。
容容玉收起银簪,叹了口气,往外面走了出去。
她不明白,到了现在关头,这个女子还在坚持着什么。身为一个女子,更何况是身为一个身负绝色美貌的女子,不该是讨好世上最尊贵最上等的男子,借此换来荣华富贵和无上宠爱吗?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命还更值得珍惜?她容容玉真的是想不通。
迎面而来的一刀剑光好似天边初绽的霞光,刺目的打紧,让容容玉情不自禁的抬了手去遮。那道白光结束了容容玉的思索。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来人,捂住喉咙,从指缝里淌出的鲜血嫣红而触目惊心,只如泉水般带着她的生命往外毫不留情的喷涌而出。
沈望山撤去了一叶障目的法术屏障,单手提了只寒光凛冽的剑,如如和意意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如临大敌。
那剑上染了容容玉的鲜血,一阵血光迷离。如如先一步踏进洛水池刑房之中,不过是咯咯的轻快欢笑了一声,便有在旁的数妖的惨叫声响起,一阵鲜血洒落的声音。
龙皎月被浸在洛水池中,五感神台尽毁。沈望山下了那洛水池,在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刻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似乎倒吸了口气,却是很好的隐忍了下来。他走了过来,只淌着水解开了龙皎月手上的铁链。
那铁链里面一圈全是铁刺,且比她的手腕还细。那铁刺刺入她的手腕腕骨之中,沈望山蹙了眉,红了眼眶,咬着牙才把那铁链上的刺从她的骨头中拔了出来。
龙皎月轻嘶了一声,整个人如同没有骨头一样倒在了沈望山怀里。沈望山只从袖里掏出一颗丹药,撬开她的嘴,想要硬喂下去。
可一让她张开嘴,沈望山的眼睛就红了一圈。那里面全是被腐蚀过的痕迹,除了已经完全看不清哪里是完好的喉咙,连带着舌头都一片血肉模糊。
沈望山将那药给她喂了下去,只压抑着红着眼睛,声音还是轻轻的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龙皎月终于有了点那么神识,睫毛颤了颤,湿漉漉的身体上黑血不住的淌着。她紧闭着的眼淌着泪,只顺着脸庞流着两道黑血,只嘶哑着嗓子轻不可闻道:“世尊..........”
沈望山将她扛起来,只抱在怀里。如如收了手,浑身上下皆是一片鲜血淋漓。意意站在前面,只朝沈望山背上的龙皎月红了眼眶,也是悲凉的喊道:“龙姐姐。”
龙皎月趴在他背上,眼眶下的泪止不住的淌。她的指骨被容容玉剜掉了,眼睛被毒瞎了,耳膜被刺穿,手腕也尽碎,身体里已经开始渐渐被腐蚀掉。如今强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
如如跃了过来,只谨慎的朝沈望山点头道:“世尊,我们快走吧!他们肯定马上就会发现我们的踪迹,如如和意意会负责好断后!”
沈望山点了头,只抱着龙皎月往外逃去。
龙皎月双眼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影,她窝在沈望山怀里,一分也动弹不得。一片黑白灰里,人影攒动,像是黑白的影像里有人在厮杀,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如如和意意浑身鲜血,在那无数妖魔涌动的关卡处,只朝沈望山喊道:“世尊!快走!”
那两只小团子浑身浴血,以快的无法想象的速度,徒手撕开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那血雨之中,有更多的妖怪手持刀斧冲了上来。
那一片鲜血的混乱里,沈望山将龙皎月单手抱在怀里,袖中飞出的千万纸鸢皆幻化成千军万马,混战中厮杀在一起。
那颗丹药似乎终于起了点作用,龙皎月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力气,睁开了一点点早已血红的眼睛。耳边涌入的厮杀声和呼喊声,惨叫声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如如和意意早已抱在一起,幻化成了一只浑身闪着金光的巨龙。那巨龙咆哮着,在无数蝼蚁般的妖魔中喷出火焰,火焰焚烧过处,红浪翻滚之处,皆有无数人形蜡烛疯狂的打滚燃烧着。
这是一片死亡的地狱,这是魔族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浩劫。
龙皎月的意识尚且还是昏昏沉沉,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她只迷茫的抬了眼,看向了沈望山。
如如和意意从一开始就有这么强吗?那沈望山到底是有多强大,能凭一己之力横扫魔宫?
沈望山把她放在了旁边,只抬眼去看那咆哮着的金色巨龙。龙皎月趔趄了一下,还是站稳了身体。
因为已经有一只化目纸鸢站在了她的身后,化作了一只巨大的人偶附在她的身上,替她撑起了身体。
她抬眼看去沈望山,却突然吃了一惊。沈望山的眼圈下青黛之色已经浓的化不开,眼里发了红,全是泪。
龙皎月呆住了。那妖魔族的兵将们看到他们站在这出口处,又涌了上来,想要杀了他们。
沈望山只转头朝她轻轻道:“皎月,快逃吧。”
剑光一闪,沈望山手里提着剑,只斩杀了一个将要靠近龙皎月的妖怪。那妖怪被砍成了两截,鲜血洒了一地,红的让人头晕目眩。
龙皎月嗓子嘶哑,只忍着喉咙的剧痛,嘶喊着轻不可闻的话:“世尊,我们......一起逃......”
既然如如和意意那么厉害的话,他们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的!
沈望山挥剑又斩下一个妖魔的脑袋,只温柔的抚了抚她的发道:“皎月,你回去之后,不要回长流,直接去龙庭。外面出了些事情,只有龙宗主会庇佑你。”
龙皎月头晕目眩的看着他。那金龙咆哮着,翻滚着,火焰却渐渐从它口中消失了。那些妖魔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数重金锁,扣起了那金龙的前爪。巨龙拼命的挣扎着,却还是被众妖魔合力给拉了下来,不甘的咆哮着摔在了地面上。
沈望山只深深的吸了口气,朝她一如往常般温和温柔的含了宽厚,却红着眼眶道:“如如和意意刚刚已经燃烧尽了自己的魂魄,我也已经到了大限。如如上次杀过生,我身上的咒术之力越来越重,或许会发狂,或许是走火入魔,或许是修为尽失,即便是今日不来救你,我也该是会死的。”
沈望山的模样在龙皎月充血的眼睛里只是个模模糊糊的灰色影子,她疯狂的淌着黑色的血泪,只嘶哑着嗓子,道:“我不信.........是.........是...........骗我......”
沈望山只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朝她轻声道:“抱歉,皎月,让你等了那么久。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来了这里就没有活着回去的机会了。如如和意意都已经死了,可你还是活着的。”
追上来的妖魔被纸鸢遮挡住,前面被束缚在地上挣扎不得的金龙如金色的烟雾般溃散,如如和意意挽着手,半跪在地上,浑身浴血,含着笑仰起脸来,轻轻的朝这边喊了一声哥哥,消散于鲜血战场之中。
沈望山终于朝她抱歉的一笑,将她猛地推了出去,只朝她微微笑道:“永别了,皎月。”
那厮杀声终于在身后响起。
背上的纸偶撑起她的身体,如同重新塑造的筋骨,随着她的心意变化,恰到好处的让她往那无尽的荒漠里逃去。
那天晚上的魔吼声,响彻了整个长流。
道家聚首之日,圣尊正在金殿主持着事务。在座的都是见过大风浪的道家玄羽之首,焉有听不出那声音来源的本事?
片刻之后,一只纸鸢将浑身是血尚带着伤的白芷带了回来。同回来的,还有一具放在纸鸢上,明显死于九天引雷诀的齐云府弟子。
据白芷所说,她那日刚好从西北齐云府回来,带着这名弟子,半路上便被那声魔吼给吸引了过去,发现龙皎月与魔尊有来往。龙皎月和魔尊或许是在商议什么事情,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却不知道白芷已经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切。
而后龙皎月发觉了白芷,欲杀她灭口。这弟子为了救她,便舍生挡下了龙皎月的一击。怕长流派人剿杀她,龙皎月便和魔尊一起逃走了。
白芷坐在那金殿之下,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哗然。龙庭宗主当场发怒,便要提剑上前斩杀白芷。圣尊不得不出手,拦下龙宗主,并仔细的检查了那名弟子身上的法印。
而后沈望山乘着化目纸鸢归来,他追踪龙皎月无果,只得半途而返,并证实了白芷所说魔吼之事和弟子受九天引雷诀重击而死的事实。
自从上次金殿一议之后,长流由着皇宫里天机阁传来的话,已经判定了龙皎月魔族卧底的身份,又加上白芷作证的西北齐云府的命案,还有那夜在长流附近死去的弟子确实被龙庭世家的绝学九天雷霆决所杀,圣尊已经主持了审判,已经对龙皎月这长流叛徒判定了极刑。
那时沈望山在月圆之夜追随魔吼而去,却追丢了龙皎月的踪迹,只好无功而返。除了龙庭的宗主当场翻脸拂袖而走,沈望山表示相信龙皎月,其他的同门,秋明渊和其他峰主,诸如徐浪青和裴隐真他们都表示虽然难以接受但是还是要严惩叛徒。
白芷只寒着脸,红着眼眶,坐在那金座后面,没有说话。圣尊见她如此模样,只安慰道:“莫要再为此事烦忧,一旦长流擒住那魔障,自然会将她绳之以法,给你们西北齐云府一个交代。”
白芷没说话,可她那通红的眼眶就是对此事最大的无声赞同。
秋明渊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拽了壶酒。沈望山刚刚在三司殿,在诸位同门和道家首脑走了之后,朝秋明渊叹了气:“皎月她好歹是救过你,你何必赶尽杀绝。”
秋明渊抬了眼,朝他黯然的摇摇头,只摇摇头道:“这都是她自己的造化。救过我是救过我,可那西北齐云府的事情,你又要怎么算?”
他往杯子里倒了杯酒,只仰头一饮而尽。沈望山只抬眸说道:“皎月不是那样的人,我信她。”
秋明渊只凉了笑,只朝他不知是自嘲还是悲凉的笑道:“信她?是信她龙皎月,还是信她龙皎月的祖父?噬心魔蛊那种东西,你还不知道它多厉害?龙皎月的祖父,当初那样睥睨天下的人物,还不是败在它的手里。她龙皎月被蛊毒所驱策,哪里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今天可以和魔族合伙屠掉了西北齐云府,明天就可以领着人打上我们长流!”
沈望山只扶着额,如如和意意站在他背后,只一脸不高兴的朝秋明渊道:“明渊哥哥!你不要再说龙姐姐坏话了!世尊听了会难受的。”
秋明渊看了看这两个小团子,语气也软了下来。他自顾自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只叹息道:“师兄,我们同门百年,知道你素来心软。如果你对皎月下不了手,那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杀了她,省的她烦你的心。”
沈望山哑然失笑,半响才轻声道:“明渊,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急的性子。”
秋明渊只看着他,摇头应道:“是吗?”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像是只在跟自己说一般:“我似乎,在遇见你以前,不是这样急性子的啊。”
秋明渊从三司殿出来。
长流已经下了追捕追杀龙皎月的九杀令,只是龙庭那边不肯,还一副要和长流干起架来的阵势。圣尊为了安抚龙宗主,也当是对被送入长流的弟子看管不当的疏忽,将一块魔域分割给了龙庭。
圣尊好言相劝,龙宗主本是余怒未消,可听说龙皎月身上带着的是噬心魔蛊,不得不当场洒泪,只叹了一声冤孽,回了龙庭。至于那块魔域的去向,已经被龙庭荣山分部留在长流的弟子沈星南带人正在浮云阁商议。
秋明渊往那灵兽峰走去。他现在不想御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沿着那通天阶走上浮云峰,在路上吹吹冷风,好好静下心来想一想。
他不过是走到那仙姝峰的竹林旁,准备从旁边的小径绕上去去后山灵兽峰。
几位仙姝峰的弟子从旁边经过,一个穿着白蓝色校服的女子只小声的说道:“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仙姝峰原来的龙掌门,听说是魔族的卧底.......”
旁边一个女弟子立刻大声道:“你胡说什么啊!”
言语间颇有愤愤之意。
那个女弟子被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几个人说着是说着便停了下来,那开头的女弟子只红了脸,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怎么,怎么是胡说了?圣尊殿下连九杀令都发出来了,现在案例不知道,她龙皎月是做了魔族的走狗,还害死了浣剑台白掌门整个西北齐云府!”
那个女子立即大声反驳道:“胡说!掌门不是那样的人!”
秋明渊只看了一眼,那个反驳的女子似乎是叫做朱云云,曾经跟在龙皎月身后来过浮云峰,他还略略的记得她的名字。
旁边那个女子也不甘心,据理力争道:“怎么不是了?你说不是就不是了?说不定她龙皎月当着面一套,背着面一套!你往常不是最喜欢白芷师姐了吗?如今还不知道被那龙皎月灌了什么*药!还肯为她说话!”
朱云云只红了眼睛,愤愤道:“我说了掌门不是那样的人!”
旁边有个女子凉凉道:“还掌门掌门的?她龙皎月被逐了长流仙籍,早就归为了魔族走狗,还喊什么掌门掌门的。再过两日,就该是白掌门接管我们仙姝峰了。”
秋明渊想着这些不过是弟子们的斗嘴,不想再听。可旁边却有黑影掠过,只站在了那几个弟子面前。
他原本要抬起来的脚又重新放回了原地。
为了安慰失去亲人和家府的白芷,圣尊允许白芷接管了仙姝峰,在同时控制着浣剑台命脉的同时,又重新把仙姝峰的大权交给了她。如今白芷就是长流就炙手可热的掌门,连王权世家都急着要上长流来报备他们两家的联姻之事。
刚刚那个黑色的影子,肯定是来仙姝峰接管清雅轩的白芷。
果然,那片竹林缓缓走出一人,赫然就是白芷。
她清冷着一张脸,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缓缓的走下了石阶。
几个仙姝峰穿着白蓝色校服的女弟子都低下头。朱云云刚刚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如今见白芷来了,又有些怯,又有些委屈。
白芷走到她面前,只温柔的伸了手,抬起了她的脸,温和道:“你们刚刚在吵什么?”
朱云云一看白芷依旧如同当年做大师姐一样温柔如初,只急急的转了头看着其他几个弟子说道:“白掌门!刚刚她们几个诬陷掌门,说龙掌门是魔族的卧底,说.........”
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在竹林中响起,白芷温柔的看着她,只微微笑道:“我才是这仙姝峰的掌门,记住了吗?”
朱云云的脸被那一耳光打的歪在了一边,半响才不可置信的抬了手,捂住了自己发红的脸,大睁的眼睛里吓得连眼泪都不敢落下来。
旁边的几个弟子也是不敢置信,只个个吃惊的看着白芷。待到朱云云反应过来,她的眼泪已经不住的涌了出来,只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忍着哽咽,说道:“是,是,掌门。”
白芷的目光扫了过去,几个弟子皆时噤若寒蝉,一叠声的掌门好。
秋明渊在那竹林后,隔着数重翠竹,不冷不热的看着。
教训弟子这种事情,在长流上,只有龙皎月不会做。
她这个师傅当得不正经,对门下的徒弟管的松,每年年夕时分还会带着她们涮火锅放烟火。他看着龙皎月和她那些徒弟们,不像是师徒,反倒像是同门。
可说起来,本来这个仙姝峰掌门的位置,也该是她白芷的吧?
秋明渊只百无聊赖的回了浮云阁。
他在浮云阁喝了两三壶酒,可修道过了辟谷之人早已对酒没了醉意,那酒水搁在嘴里,不过就是个白水味道。
记得很久之前,百来年之前,龙皎月的祖父,沈望山,还有他秋明渊,一同在长流修学的时候,曾经一起在浮云阁的千年古槐树下喝酒。
那时候沈望山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穷酸小子,龙皎月的祖父却是龙庭世家的嫡子。他秋明渊出生也是富裕,按理来说,龙皎月的祖父该是和自己更合得来。可没想到那次树下喝酒,沈望山却是和龙庭嫡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那好几个时辰里,他秋明渊连话都没有插上一句。
之后他和沈望山留在了长流,龙皎月的祖父回了长流,继承了家业。长流奉行兼修驻颜有术的养神仙术,可龙庭只修斗法雷霆之术。他们这一别,几十年就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再见面的时候,便是龙皎月的祖父弥留之际。长流事务繁忙,他秋明渊若不是龙庭这个响当当的名号,根本就记不得那日在古槐树下共饮的人是谁。可沈望山却还是记得他,辞了长流一日的事务,下了长流去见他这故人的最后一面。
他们明明只见过一面,却好像是一同度过了许多年的朋友。沈望山不大喜欢别人干预他的身家大事,可秋明渊却听说那龙庭家主弥留之际,将自己尚幼的嫡孙女许配给了沈望山,沈望山竟然没有丝毫的犹豫的应了。
沈望山永远是温文尔雅温柔如水,他秋明渊,真的永远想不通,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是温柔,可这温柔,对他秋明渊来说,是最锋利的无情。
可温柔又如何,无情又如何。
秋明渊在房里坐了许久。他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又睁开。他起身坐在书桌前,不过看了两三眼,又看不下去。他提了轮回剑,想去练剑,可走到一半,他又走了回来。
天已暮色,整个浮云阁浮在云霄之中,像极了九天之上缭缭的仙境。
他终于是屈服了一般,垂了眉眼。
秋明渊御剑飞下了浮云阁,来到了三司殿。
沈望山的愿望,就是他秋明渊的愿望。管他是有情还是无情,只要他沈望山高兴,只要他沈望山值得觉得,不就是护一个丫头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又有哪一样做不得?
秋明渊提着轮回剑,去了三司殿。偌大个三司殿没有点烛火,一片漆黑里,静的令人心慌。
望山呢?
秋明渊不过抬了手指,那四周的烛火便被他的内力点燃,重新将光明投向了这一整片被黑暗笼罩的金殿。
在那金座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叠折子。砚台摆的整齐,羽笔也干干净净的挂在笔架上。
秋明渊快步上前,只随手拿了一个折子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有一个折子上面还滴了一滴墨,在那锦色的折子上晕开。
他已经把所有折子都批完了。
秋明渊看着,心里有些暖,又有些为他无奈。他从镇南一带回来,寻求来的关于化目傀儡的解法,不过就是静观其变。他沈望山说不定日后时日还长着,总这样拼命又是何必?再说,他沈望山就算摆着这些折子不动,他秋明渊也会偷偷摸摸潜入这三司殿里,模仿着他的笔法来替他批完这些折子的。
秋明渊心里一阵暖意,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不过这么晚了,望山该是到哪里去了呢?
等到他回来,自己该是要和他说一声。他要护着龙皎月,那我秋明渊可以替他做,别的不要,只要他将这送来三司殿的折子,让自己批一半。
毕竟自己一个人呆在浮云阁,找不到事情做,实在寂寞无趣的很啊!
沈望山将她猛地推了出去,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魔宫宫殿门口,只化作了一片炼狱修罗场。
龙皎月的眼睛里只有一个白色的模糊人影,和那些妖魔身上泼洒出的黑色的铺天盖地的鲜血。渐渐的,那个人影也变成了黑色。
她知道,那是鲜血染上去的。
耳边是凄厉的惨叫和无穷无尽的杀戮,她如同发了疯的人一般,跌跌撞撞的想要逃离这炼狱修罗场。
远方有人在等她,等她履行约定,等她说好的,陪她浪迹天涯,去任何她想要的地方,看遍山川河流,看遍天下风景。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黑色的血泪从她的眼眶下汹涌而出,此时此刻,她除了流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能。
一群纸鸢围在她身边,她跌跌撞撞的走在沙漠之中,还没有走出很远。
沈望山替她截断了追兵。他会死吗?
她龙皎月不管怎么的,拼命的努力,都无法改变沈望山的命运吗?
那群纸鸢在龙皎月的身边上下飞舞着,在龙皎月眼里,不过是一片白色的烟雾。
她跌跌撞撞的走着,却终于停下了步伐。
那群纸鸢围着她,似乎在催促她前进。龙皎月却猛地掉了头,朝刚刚逃出来的那边狂奔过去。
她龙皎月不会再逃!她龙皎月不要让别人的鲜血来为自己的性命做代价!即便是死又怎样?她死也不会抛下沈望山啊!
即使知道现在折返,即使知道自己这样很有可能是自投罗网耗费了沈望山的一片苦心,可是那又怎样呢?
要抛弃沈望山独自逃出生天,她龙皎月做不到,她龙皎月做不到啊!
身上的支架纸偶带着她狂奔,可身体却承受不起这样的奔波,像是要随时裂开而来一般痛苦不堪。
她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触不见的时候,是沈望山付出了一切甚至牺牲了如如和意意来救她,要独自苟且偷生的逃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那群纸鸢随着龙皎月一同疯狂的朝那边出口处疯狂的飞舞着。她拼命的跑了过去,血雨中,沈望山站在那里,耗尽了神志,一双眼红的如同染了血一般。
沈望山走火入魔了。
前面的妖魔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皆是惶惶不敢上前。龙皎月站在他旁边,只朝他嘶哑道:“要死.......一起死。”
沈望山浑身上下全是鲜血,如同刚从血水里打捞上来的人一般,用完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一个妖魔在他面前,双眼通红想要扑上来,沈望山只拔了剑猛地抬起,那妖魔便成了两半。
那场厮杀持续了多久,龙皎月也不知道。她就站在他旁边,隔着恰好的距离,看那面前死去的妖魔尸体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只纸鸢从他的旁侧飞过,只颤了翅膀,窸窣作响。
沈望山摇晃了一晃,终究是体力不支的倒下了。龙皎月吃力的背起他,只往外面走去。
身后妖魔一拥而上。
龙皎月淌着血泪,只认命的闭了眼睛。
白露,对不起。
师傅,师傅已经不能履行和你的约定了。
那千白里的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有时候沈望山会摔下来。她龙皎月的腕骨碎裂,指骨在洛水池的时候也被挖了,她连扶起沈望山来都不可能。
她只跪在地上,找了一处有斜坡的地方,用牙齿把沈望山拖过去,用手肘将他推上去,在借势让他落在她的背上。
她就这样扛着沈望山,走出了那无尽的荒漠。
她身边的纸鸢一只也不剩,全在那妖魔冲上的时候,化作了漫天的大火,隔绝了他们的视线,留给了她和沈望山逃生的机会。
沈望山只醒过一次。
龙皎月跌跌撞撞的往沙漠里走着。他醒来的时候,尚且还在龙皎月的背上。龙皎月背不起他,只弓着身,用牙齿咬着他的衣襟,怕他从自己的身上滑下去。
他只红着眼睛,抬起手来,手里拿着的残剑,一剑插穿了龙皎月的肺腑。
龙皎月晃了一晃,嘴里紧紧的咬着沈望山的衣襟,黑色的鲜血在她嘴里蔓延,将那片咬着的衣襟染成一片暗色。
她已经流干了眼里的泪。
龙皎月咳嗽了一声,任那黑色的血从她的嘴角漫出,也没有力气去擦拭一下。她的视线依旧是苍茫一片,黑色的,灰色的,秃鹫在空中盘旋,地上是黄沙枯骨。
她咬着那片衣襟,只口齿不清的苍凉的笑一声。那笑声如同黑夜里枉死徘徊于世的厉鬼凄嚎,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肺腑,我的五脏,我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即便是你插了这么一剑,不过是多受点痛楚。
只要我的心还跳着,只要我的血还热着,我就不会放下你沈望山。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黑夜与白昼交替,星辰与晨曦交相辉映。
像是一具只知道向前走的行尸走肉,只知道前进前进。龙皎月忘了一切,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背上的人是谁,忘了自己本来要到哪里去。
她只知道,她要背着背上这个人,去长流去。长流能救他,只有长流才能救他。长流有个人在等她,只有去长流,她才能见到她。
她的身体千疮百孔,可外面的壳子却依旧完好如初。那副美丽的,精致的容貌,鬓角染了风霜,肌肤蕴了黄沙,可依旧是那样美丽动人。
她以为自己会活活累死掉,到死都会是这样一副美人皮囊。
在剧烈的日头下,她终于倒在地上。
背上的沈望山也被摔在了一旁,龙皎月摔倒在地,只怔怔的看着他。
她的神识渐渐溃散,她甚至已经不认识这张脸。她不知道她背上的人是谁,她只知道,她好累。
有人突然站在她的面前。
白蓝色衣裙,黑发如流云。
在那灼热的日头下,龙皎月只茫然的朝她伸出手去。她的嗓子嘶哑的已经发不了声,她已经不能再动弹一分。
那容颜在她面前浅颦一笑,似乎有人在她耳边,温柔的喊她师傅。
龙皎月伸出手去,竭尽全力想要触一触那午夜梦回时,镌刻在心底的面容。
黑色的血泪盈满了她的眼眶,可无论怎样,那面容,终究是她还没有触到的刹那间,消散如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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