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玉冠束发,负着手不紧不慢的踱着。杜放跟在本王身后,规规矩矩的当着一个贴身侍卫。
本王欣赏着这风景,正搜肠刮肚想吟两句应景的诗,却在一个转角后,不经意看见了一抹淡黄的纤细身影。
繁花丛丛,枝头绿叶,在枝叶繁花的缝隙中,淡黄色宫装的云鬓女子正摘下枝头一朵并蒂莲,身后低着头的宫女便端着一个玉瓶,恭敬的接过了那云鬓女子手中的并蒂莲,动作轻柔的插入了玉瓶中。
本王看着那美艳端庄的女子,刚涌上头的诗意立刻被压了下去,只觉得头都大了,连忙顿足倒退,想往回走。那淡黄身盛装的云鬓女子似乎发现有人在花丛之后,蛾眉微蹙,声音轻缓,带了一丝轻微的不悦:“谁在那里?”
本王僵硬了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一派自然却恰到好处的诚恳,弯腰行礼道:“臣不知皇后娘娘在此,无意惊了娘娘凤驾,请娘娘恕罪。”
杜放在身后惊讶的诶了一声,片刻也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面前皇后挽着云鬓,明眸皓齿,芳华正茂。她望了本王身后那不卑不亢的侍卫,也向本王躬身服了一个礼,微微笑道:“皇叔何必多礼?论起来,臣妾还得给皇叔请安。”
本王觉得分外尴尬。
不过寒暄了片刻,本王问过了小皇侄的三两事,皇后端庄而矜持,面带微笑,一一作答。搜肠刮肚问了几句之后,也再无可说的。两两对望,被那双秋水明眸望着,本王也再没甚话说。
待到冷场片刻,皇后身后的宫女适时上前,同她耳语了片刻。
皇后转头看向我,低头羞涩如含苞待放的莲,温和而略带歉意道:“这个时候允儿该醒了,若是见不到臣妾怕是又要哭闹不止。臣妾先告退了。”
本王连忙点头不迭。
待到那端庄尊贵的皇后轻移莲步走了。本王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到杜放充满怜悯的声音在本王耳边炸响:“唉。”
本王被他这悲天悯人的一声长叹惊的寒毛乍起,猛然回头。杜放走到本王身侧,看着那一抹淡黄色影子没入一片繁花之中,用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悲悯的看着我:“王爷的命真是太苦了。”
本王惊疑不定,杜放继续望着我,眼里一汪能淹死人的同情:“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王爷心中的苦,杜放懂!”
什,什么落花,什么流水?你又懂了个啥?
本王茫然的张了张口,杜放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更加同情的目光直视着本王的眼睛,眼底清澈透明:“皇后容貌倾城,也难怪王爷与皇上同时倾心于她一人。王爷心中的苦,杜放懂!”
以往本王混在军中的时候,身侧李二朱四不曾识得我身份,只晓得本王是从京都来的一名小将。
在出身偏僻山村的李二朱四眼中,京都就是个纸醉金迷,王亲国戚招摇过市的熙攘繁都。
用他俩的话来说,就是那些富贵家里的子弟们养的马,都有着专门的人伺候着,一食或进栗一石。比起边关这些只能吃些糟糠的马匹来说,高贵得四蹄生风,打个响鼻比雷鸣都要响几分。
本王初听时觉得好笑,便同他们讲些京都的事情,算是闲暇之余普及下对京都的认知。
京都里富贵人家是会豢养些宝马,也会差人照料着,但是不过就是皮毛比战场的马儿油光水亮些,模样高大些。可若比起来,真上了战场,这些没见识过血腥的宝马,绝对比不上日日驰骋沙场的战马。
因为本王来自京都,在他们眼里便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初时还有些怕我看不起他们,不好相处,不敢来向我打听。如今我主动给他们说了些京都里的事情,李二和朱四便耐不住性子,一有空便日日里缠着我给他们说些京都里的风流韵事。
本王也耐不住性子,给他们挑了几件皇宫里不为人知的往事打发时间。比如皇族的某位宗亲,平日里一本正经一丝不苟,私底下却豢养了几位美貌如花千娇百媚的男宠。又或是前几年京都醉花楼里那沉鱼落雁的花魁,不嫁王权富贵,只嫁了一个普通的商贩,而后隐居于山野村居,再无踪迹。
这样磨着嘴皮子,本王倒和他们说上了劲,京都里那些奇闻轶事都说的绘声绘色,听得李二朱四一脸认真神往。
就有一天,本王正在和李二说那都城里某位大人*的癖好时,朱四从外面打饭回来,掀了帘子,将那些馒头放在桌上,模样神神秘秘的坐了过来。
本王看着他模样神秘,不由好奇的挪了挪地,让出来一块位置。朱四挨在我身侧,模样甚为好奇道:“俺刚去外领饭的时候,听说当今皇帝将要迎娶的那位闺阁女子,是贤王之前定了婚的准王妃。”
本王正顺手端了桌边粗糙茶杯,准备润润嗓子,闻言差点没喷出来,只抬起头呆滞了片刻。宫闱里的秘闻如同长了翅膀,飞往四面八方。本王不过离京数日,这事便传便了齐夏国。
朱四似乎把本王呆滞的眼神理解为了求知若渴,自认为难得比本王这个京都人更了解这些京城韵事,挺直了胸膛兴奋道:“那贤王的绿帽子可是戴的天下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难怪,那贤王往日里仗着先王宠爱,平日里飞扬跋扈。往日夸下海口说是要迎娶准王妃,彩礼千两黄金,绢布万匹,送亲的队伍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京都宫门。闹得这样轰轰烈烈的一门婚事,可最后那准王妃却应了太子的婚,听说这段日子里,贤王气的在王府里起不来床呢!”
本王凉笑了两声,李二也点头附和道:“这个事,连俺们那疙瘩地方都传着呢!说是贤王脑袋上被扣了顶绿帽子,指不定要想怎么造反呢!”
说罢,他又转头来看我,一脸求证:“言兄来自京都,这么大的事也该知道。那个准王妃,言兄可曾见过?”
本王凉笑,喳了口茶,嘴里茶水粗糙,心里倍觉不是滋味:“未曾。”
那段时间,京都里总是传,说不知道那准王妃是如何的容色动人,竟让皇帝不惜和当朝最有势的贤王闹出嫌隙,让痛失美人的贤王气的躺倒在了床上。
其实本王不是为痛失了美人而气倒在了床上。追根究底,本王并不是贪色之人,只是皇兄的做法,让本王甚是心凉。
彼时先王还健在,朝堂里或大或小的事大多是先王亲力亲为,皇兄不过是帮衬着处理些朝政。本王那时是个悠闲的王爷,除了练练武,便是去参加京都里富家子弟举办的诗赋灯会。
有一次,本王得了一张中秋的灯会帖子。正巧去宫里,赶上皇兄也批完了折子,披着衣裳坐在灯光下,殷殷的望着我,嘴角含着一丝笑:“伯言深夜入宫,又是得了什么稀奇玩意?”
本王像是献宝一般把那帖子递给他,揣着手站在一旁。灯火下,他的眉眼清淡而秀丽,少年的模样却有稳重老成的眸色。
本王禁不住有些出了神。灯火跳跃下,他将那鎏金的帖子扫了两眼,抬起眸对我笑道:“中秋的佳会,只得了一张帖子?”
我嬉笑道:“伯言可以扮作皇兄的小厮,随皇兄去赏灯会。”
皇兄收了帖子,重新递于我,摇摇头,烛火将他五官雕琢出分明的模样:“这帖子既写的你的名字,那迎候的小厮必然识得你。还是我扮作你的小厮,随同你一起去罢。”
我初见他摇头,以为他是顾及朝堂不愿去。心中失落了片刻。听到他这样说,不由得心生欢喜,顾不得让太子做小厮是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只嘿然道:“那便如此吧。”
那月的中秋灯会,京都繁华的街坊上家家萧管,户户弦歌。张灯结彩,还有些许富贵闺阁家的妙龄女子,在家仆和侍女的跟随下,在沿河道放着花灯。
那些富贵子弟们穿着做工精细的华衣,外搭着锦褂。本王也一时突发奇想,穿着读书人的清高白袍,让皇兄随随便便穿了件市面上再寻常不过的粗布衣裳,扮作小厮的模样,随我上帖子进了画舫。
流觞曲水那一套不必多说,这帮富家子弟出身名门望族,自然是什么风雅什么砸钱,什么有格调就玩什么。
京都的子弟们,哪个不是家财万贯,遇着年轻气盛,豪掷千金也不过是为图点风雅,博得一个风流倜傥的称赞和他人钦慕的目光。
本王自然也是其中一人。
待到三两杯酒下肚,看着面前那毯子上穿着轻纱,腰若无骨魅惑天成的舞姬,本王也有些醉醺醺的。
皇兄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裳,跪坐在我身后,竖起的发只用一支木簪挽着,淋漓如墨的发。他看了看面前舞姿*摄魄的舞姬,含笑摇头,伸出手来夺我面前的酒杯:“公子,您醉了。”
本王一时想起身后皇兄还在此,不好太过放肆,只是护着酒杯笑道:“再一杯,就一杯。”
他无奈的收回了手,却凑近我耳边,声音压低,掩不住的一丝调笑的笑意:“原来伯言常去的佳节酒会,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呼吸温热,拂过我耳边,掠起一丝发,痒痒的。
本王心中涌起一丝不明的感情,像是春日里解冻的潮水层层叠叠的涌上来,漫过心房。在那片莫名的悸动里,本王连忙掩住慢慢变红的老脸,尴尬道:“不知怎的,三两杯酒下肚,身上竟有些热了。本公子先去出透透气,你在此处等着。”
中秋时节,本王掀帘出了船坊。
宽广的护城河上,两岸都有数位祈求姻缘的富家女子,用纤纤素手在河边放着莲芯灯。浩瀚的江面上映着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风清月朗,银河微隐。只有天地间这对映的明月,在星河与莲灯之间,将皎洁撒向人间。
江面上的风十分凉爽,本王出来透透气,待到脸上那滚烫褪去,自然而然的倚在了大船的栏杆上。
月明星稀,本王借着那岸边点燃的花灯,打量着岸上那些求取姻缘的少女。却不想,就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眼,便瞅出日后那多般纠葛。
当时月光甚好。
本王不过随意那么一瞅,便望见岸边一个窈窕的纤细身影,身着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在皎洁的水月相映之间,飘飘如嫦娥奔月,灼灼如二月雪地里的娇艳梅花。
那女子侧弯下身,手上一朵燃着灯芯的白莲,脆生生的花瓣犹如从她手中绽放开来。本王往日逛过不少青楼画舫,也见过诸多闺阁名秀,可这样神色高洁而容色倾城的美人,却还是第一次见。
这样的美丽的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姿,落在凡尘间,在花灯的淡淡光辉下,映的连月光都失色。
本王不禁看呆了。呆愣片刻之后,那女子已经放下花灯站起身来,身边几个家仆提着灯笼,一位姿色动人的丫鬟连忙伸出手来,恰到好处的扶住了那女子挽着轻纱的玉手。
本王心思微动,记下了那灯笼上写的卿字。
而后本王回了船坊,皇兄真如同一个寻常的小厮一般,一举一动一板一眼,让人察不出异样来。
皇兄凑过头来,神色恭恭敬敬,在我耳边却捏了声调,调笑道:“去了这么久,莫不是哪家的美貌娘子将你缠住了吧?”
场中歌舞声更甚,皇兄的脸就搁在我面前,眉眼含笑,仿佛一触便可以感受到他那温润的肌肤。本王理智的看着他,缓声道:“嗯,刚刚在外面看到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
他的神色明显一怔。
看着面前这张翩翩如玉的脸,清秀而稳重的眸色,本王心中实在是甚不甘愿的想,刚刚那个女子虽说是甚美,可是若是在皇兄面前,也会稍失色半分。
也不知道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配的上皇兄这样真正的龙凤。
皇兄声音滞了一滞,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可笑容已经渐隐了。他看着我,神色恢复到在宫中面对众位朝臣,他是太子我是贤王时的神态,矜持而沉稳道:“那是,哪家的女子?”
皇兄不过是问了两三句这个卿姓女子。
本王虽然把那女子说的天上有,地上无,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模样,可他的样子冷冷的,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
本王回府之后,便差人去问了京都里,家中有美貌女儿的卿姓家府。而后那跑路的小厮回禀我。京都里,还真是有那么一户人家。家中当事的家主在朝廷里是一个芝麻大小的县仪小官,一家人在城南住着,唯一的嫡女名唤卿兰,闺名媛儿,年方十五,生的貌美如花,品德良淑,至今待嫁闺中。
贤王府上跑腿的小厮比寻常的仆从还厉害些,连那卿兰的闺名都打听了来。
本王对这见了一面的卿家小姐算不上魂牵梦绕,也算有那么几分心思。何况本王思索着,自己的年纪也算不小,如今已将是要行弱冠之礼,早些将贤王妃的位置定下来,心底也有个准头。
于是本王向皇伯禀报了此事,上了折子,表明想要迎娶这卿家小姐的心意,求皇伯赐婚。
尽管考量到那个卿兰出身不是什么王亲贵族大户人家,皇伯仍然是痛快的批了。
与此同时,皇婶在后宫赏花时,还将本王拉到一旁,深刻的谆谆教导,让我留意身边品德容貌皆是上等的女子,不能自己娶了王妃,便忘了自幼伴我多年,至今迥然一身的皇兄。
本王心说皇婶你有所不知,这皇兄的心意哪里是伯言能做主的事情。皇兄年纪轻轻,品行雅量高贵,形态俊美风流,是整个京都里闺阁女子心中的春闺梦里人,若是他愿意,那求着想要嫁给他的人,是数都数不过来呐。
可归根及底,皇兄看不上,这又有什么法子啊?
可皇婶神态忧思,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本王也只好把那一肚子话给咽了下去,反复宽慰道:“婶婶放心,伯言即便成亲了,可皇兄的终身大事,伯言决计是放在最心头的。”
本王为了娶准王妃,算是把老脸都豁了出去。
皇上批了那折子之后,宫里的宦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一道明黄的圣旨,转了十二道宫门奔城南去了。
虽说新婚前,本王同那意中人卿姑娘是要守着习俗,至礼成前不得相见,可念及自己这求亲突如其来,好歹也得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本王的老丈人已经五十来岁,知晓如今圣上将他女儿指与本王做王妃的旨意,诚惶诚恐的接了圣旨。喜上眉梢又忧心忡忡,喜的是自家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自此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忧的是本王在京中素来有风流的名声,这娶亲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怕自己这嫡女儿嫁入王府,怕是要日日苦守空房,夜夜以泪洗面。
本王念及此,为了打消老丈人的顾虑,便鲜衣怒马带着一众仆从,挟了黄金百两,锦帛千匹,浩浩汤汤的跟着那宦官一同去拜访了自己的老丈人。
那一次,本王特意将这次婚事弄得满城皆知,就是为了明明白白告诉本王那准王妃,若是哪天本王做了负心人,天下人都会替她唾骂于我。
整个京都都在为本王的婚事张灯结彩。
等本王忙活了许久之后,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再看到皇兄的时候,才有了些恍惚感。毕竟本王这么用心去计量一件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时候了。
本王是个清闲的王爷,能用心做的事情少之又少。所以印象便算是较为深刻。
而在这印象里寥寥无几的用心之事,最近一件,记得大概是七八年以前。
那时本王尚还青涩,连声音都带着稚嫩。边关战事又起,皇伯有意带皇兄上战场历练一番,便下了令,让太子随行监军。
临行前一天,京都里下着极大的雪,铺天盖地,银装素裹。本王就在烧着暖炉的书房里,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揣着暖炉看着书。
窗外积雪压断了几条枯枝,噼啪响了几声。门外有人轻轻的敲门,先生打开门,却是皇兄。
我抛下书,翻身下了暖炕,皇兄穿着纯白的鹤氅,只在衣襟末尾处露出一段如墨的黑羽。那头淋漓的黑发被一支未经雕琢的素玉簪挽起来,背后是漫天雪地里,灼灼的枝头新梅。
他看着我,唇角有笑,却还是先恭恭敬敬的对那老先生一鞠躬道:“打搅先生了。”
那先生一脸诚惶诚恐和赞赏有加,连连摇头,嘴里一串折煞老夫。皇兄与他彬彬有礼的寒暄了片刻,才看向我,像是春风般温和:“皇兄这几个月里,要随父皇去往易城。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听先生的话。”
我抬起头,宫里那些流传的关于易城战乱的事,我早就耳熟能详。刀剑无情,后宫里那些有亲人在军中的侍婢宫仆们常常窃窃私语,说那战乱要死多少多少人,许多带兵出征的将军都躲不过这个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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