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为人,百里长歌却是头一次结婚,坐在喜榻上的她见他醉意熏然走进来,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紧张么?”他在她身旁坐下,倒了苦涩的合卺酒递给她。
“有点。”百里长歌点点头,这大概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小女人的模样。
接过酒杯,她犹豫了片刻没有喝下。
他见状,道:“合卺酒极苦,我记得你最讨厌苦味的东西,不如我替你喝了吧!”
他说着便要伸手来接过她手里的酒杯。
“喝了合卺酒就代表着以后要同甘共苦,这原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由你一个人完成?”她侧开身,眼睛一闭直直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却呛得直咳嗽。
他递来帕子,又替她轻轻捶背,无奈笑道:“看,你就不该吃这种苦。”
她即将出口的话被他含在了唇瓣里。
一吻深重,几乎倾尽了他所有的温柔缠绵。
百里长歌很努力地回应。
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他突然停下动作,静静看她半晌,眼睛一眨不眨。
这一次,手指利落地解开她一身大红嫁衣。
看着她光洁莹润的肌肤,他呼吸窒了窒,双眸中好似含了一团火焰。
百里长歌的双颊染了一层艳色,在红烛高燃,帷幔轻浮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无比。
“叶痕……”她低声唤他的名字,用一种极其低哑的声音。
他听得全身一僵,问她:“怎么了?”
“叶痕……”百里长歌再次喊了一声,想到他后背那些狰狞的疤痕时心底涌上一丝心疼,随后看着他的双眼,眸中水雾朦胧,“如果你要走,请带上我,我不想你会像我假设的那样忘了我,一辈子。”
他吻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我最爱的人在这里,我舍不得不在她身旁陪着她。”
她喉咙突然哽咽起来,想到他自小没有母妃,又不受梁帝宠爱,受尽同龄皇子们的欺凌,即便他成了战功赫赫的神武大将军,为国征战出生入死,梁帝还是没能减少对他的警惕之心,一把火烧了新落成的晋王府邸,烧去一位文武双全的皇子想为国效力的忠心,烧了一个儿子对于父爱最后的渴望。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如果不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你,我此时应该是一具骨架,被抛尸荒野的那种。”
听到这句话,她顿时陷入沉默,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倘若不是因为任务,自己真的爱他吗?如果这世上没有了叶痕,她会像他一样疯狂地到处寻找,无止境地等待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没有继续往下想,也不敢去想,但她心中清楚,自己愿意和他一起肩负所有,不管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看着他呆愣的模样,百里长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他睨着她,有些无可奈何。
“笑你傻。”她掩唇,眉眼弯得更深。
他磨了磨牙,开始肆无忌惮,百里长歌再也不敢笑,痛得直呼。
终究是初次,他不敢太过折磨她,在她昏过去以后亲自去厨房烧了水帮她沐浴过后才陪她安心睡下。
翌日一早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一桌子饭菜,全都是给她补身子的。
百里长歌惊讶地看着他,“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以前你一生气就不做饭,没办法,我只好自学。”他笑着对她招手,“快起床梳洗然后吃饭。”
“我全身无力。”她甩甩脑袋,哀怜地看着他,“吃不下。”
他没说话,端来铜盆放到床沿边亲自帮她净面梳头,这才把桌子挪过来,问她:“想吃哪道菜,我喂你。”
她蹙眉看了一眼,清淡的很少,再度摇头,“我还是喝汤吧!”
他动作轻柔地盛了鸡汤,温声道:“你身子虚弱,得多补补,还得大补,否则晚上又该没体力了。”
百里长歌红着脸盯他一眼。
他似乎每夜都有用不完的体力,一次一次折腾她,百里长歌正琢磨着如何跟他分房睡时,一个意外的惊喜突然空降——怀孕了!
舞乐坊长老云袖来看她的时候,听闻怀孕消息后很震惊,“宫主说过,你本就在大婚时灵力尽失,如今怀了身孕,身子更是虚弱,不可以继续在陆地上待下去,会有危险。”
“老头儿和叶痕都会保护我的。”百里长歌道:“况且百草谷这个地方,外人进不来。”
所有的长老态度都很坚决——她怀孕期间必须回去,冥殿和夜极宫之间选择一个。
“我……”百里长歌面色黯然地看向叶痕。
“回去吧!”他宠溺地看着她,“我陪你。”
“那我要回冥殿。”她道:“想在那里平安生下孩子。”
听到这个回答,云袖不再说话,提前回去打点好了一切。
“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她时常会抚摸着小腹笑嘻嘻问他。
叶痕淡淡一笑,表示一切随她的意。
“我看不如取个小名叫嘟嘟好了,不管男孩女孩,我一定要将他养得粉嘟嘟的。”她笑,脸上堆着母亲对即将诞生宝宝的期待。
回冥殿时,外面三月花开,已经过了冥殿最冷的时节,自从怀了嘟嘟以后,她便每日嗜睡,这一次依旧没有看清楚长老们是从哪里进入冥殿的,只知道他骑着玉龙抱着她,以这天下最幸福的姿势进了冥殿大门。
云袖是所有长老里面较为年长的,冥主和夫人不在,如今的冥殿基本上都在由她主持大局,百里长歌回来以后,她更是加派了以往数倍的侍卫守护,光是伺候的婢女就有十二人。
“其实用不到这么多人。”百里长歌每次都在埋怨,“有叶痕在身边就行了。”
“殿下。”云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您肚子里的可不仅是你们二人的孩子,还是冥殿的小主人,不管怎么说,大意不得。”
“咦?我怎么感觉少了谁?”百里长歌敏锐地发现少了一位长老,但她离开的时间太长,只记得长老的数量少了一个,却不知道少的是谁。
云袖目光有些闪躲,半晌后才回答她,“是……绸缎坊的长老蓝兮不见了。”
“不见了?”百里长歌好笑道:“我们冥殿的人不是经常外出么?她只是好长时间没回来,并不能说明不见了吧?”
“是真的不见了。”云袖咬着唇,“一年多了,我们派出去的人都说打探不到她的下落。”
“会不会是被大梁那支隐探给抓起来了?”百里长歌突然紧皱眉头,梁帝最痛恨语真族,除了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做。
“我不清楚。”云袖摇摇头,“总之这不是什么好事,这些日子我正在尝试和夫人联系,希望他们能尽快查出蓝兮的下落。”
“你知道我爹娘在哪儿?”百里长歌双目放光,“告诉我可好,等我生下嘟嘟,想带着他去看爹爹和娘亲。”
“殿下,您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养胎。”云袖颇有些无奈,“夫人那边,我会尽快联系的,云袖答应你,只要你平安生下小主子,我就带你去见夫人。”
“好。”终于有见到爹娘的机会,百里长歌说不出的高兴。
随着嘟嘟的生长,她不仅嗜睡,还贪吃,过了孕吐期,常常觉得肚子饿,是以她的房里随时都有零嘴供应。
“我好像越来越胖了。”百里长歌看着铜镜里挺着大肚子的人,有些嫌弃。
叶痕从后面抱住她,“傻女人,再瘦下去你就只剩皮包骨了。”
百里长歌好笑,又伸手抚摸小腹,突然有些紧张,“我听人家说生孩子的时候很痛很痛,我虽然很想嘟嘟快点出生,可是我也怕痛啊!”
“有我在,你怕什么?”叶痕拿着梳子轻轻帮她梳头。
百里长歌不屑地撇撇嘴,“你又不是我,即便我鲜血淋漓,痛到骨髓,你也分毫感受不到,这句话,顶多是安慰我而已。”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却在铜镜里看到他神情恍惚。
临近生产,冥殿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每个人说话走路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尤其是伺候百里长歌的那几个婢女更是战战兢兢,唯恐有一丁点儿做得不好被云袖骂。
临盆的时候,她疼得直叫唤,躺在床上死咬着牙把床单都给抓破了。
“还请姑爷先出去。”云袖带着冥殿的稳婆走进来,示意叶痕出去。
叶痕不忍心地看了一眼痛得大喊大叫的百里长歌,再三挣扎之下,坚定道:“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稳婆一听急了,“哎哟这个地方可不是男人能待的,您赶快出去吧,否则耽误了殿下的生产时间就不妙了。”
叶痕的表情又挣扎了片刻,最终无奈走出去关上门。
“殿下,用力啊!”稳婆焦心地看着百里长歌。
然而她早已痛得不省人事,只隐约听得到有人在催她,可她使不上半分力气。
“殿下!”云袖一直在大声喊她,“您千万不能睡,一定要平安把小主子生下来,您想想姑爷还等在外面呢!”
是啊,叶痕还在外面等她,他们说好了要把小嘟嘟养得粉嘟嘟的带着去见爹娘。
百里长歌缓缓睁开眼睛,勉强扯了扯嘴角,可嘟嘟就是不出来。
产房里众人焦急得直流冷汗,百里长歌的叫喊声音一下比一下弱,她已经快没有知觉了,眼前黑晕一阵一阵袭来。
“云袖姐姐,不好了,大梁的隐探突然来袭,不知怎么破解了阵法,从入口处到大殿前已经死了上百人!”金玉坊的长老匆匆跑到门外汇报外面的情况。
整个冥殿总人数也不过上千而已,如今片刻之间就死了上百人,足以说明大梁这支隐探功夫之深。
云袖眼中闪过一片慌乱,她看了一眼紧闭着的产房门,又看了一眼稳婆,突然大声对稳婆道:“你出去传我命令,让各坊长老带领他们的子民誓要与大梁隐探奋战到底,保护殿下平安生下小主子。”
稳婆匆匆出了门。
云袖突然敛去情绪看着百里长歌,安抚道:“殿下,外面的那些事,你一点都不要去想,你快用力,先把小主子生下来再说。”
“我做不到!”百里长歌死死抓着被单,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嘟嘟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眼泪不断涌出来,心中那股恐惧仿若一个漩涡,不断引导着她往那方面想。
“告诉我,叶痕在哪里?”她双眼赤红,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喊出这么一声。
“云袖大人……”稳婆跑回来时,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她已经支撑不住,瘫倒在产房门口,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姑爷,姑爷反叛了,那些隐探全是他带来的,冥主……冥主和夫人匆匆赶来,才刚穿过阵法就被姑爷给,给杀了。”
稳婆这番话犹如平地惊雷,瞬间让百里长歌失去最后一丝理智。
“不可能的,不可能……”她直摇头,“叶痕不会伤害我的族人,他答应过我的。”
“殿下!”云袖一直摇晃着她的胳膊,“殿下您不能睡,一定要让小主子平安生下来啊!”
“云袖,我没有力气了。”百里长歌虚弱地伸出苍白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爹爹娘亲因我而死,族人因我而死,我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在她闭眼前一瞬,产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叶痕果然手持长剑,剑上鲜血直流,腥味直刺入她的呼吸。
百里长歌霍然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长歌,这里不安全,我带你走。”叶痕走过来,手中却紧紧握着滴血的银剑,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叶痕——”云袖站起身,狠狠咬牙过后朝他出手,她仅有微薄的灵术,完全不是叶痕的对手。
不过十来招,云袖逐渐不敌,叶痕手中的间毫不犹豫刺向云袖的胸口。
“不要——”百里长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婴儿的啼哭声和叶痕长剑刺穿云袖身体的声音。
百里长歌清楚地记得,她在闭上眼睛之前脸上全是云袖死的时候,叶痕拔剑喷涌而出的鲜血。
失去知觉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我最爱的人在这里,我舍不得不在这里陪着她。
叶痕,你舍不得不陪着我,却怎么舍得我一个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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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的声音,隔绝了一切血腥和喧嚣,还带着泥土的芬芳,似乎那一场有预谋的屠杀只不过是一场梦。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暴雨过后会有阳光,阳光下会有花香,花朵上还会有蜜蜂,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原点,爹爹和娘亲很早出了冥殿,离开夜极宫之前,宫主跟她说,“倘若这次你完成了任务,那么就可以见到你娘亲了。”
她似乎看到了在花园尽头,有两个人在冲她招手,“长歌快过来,娘亲在这里等你。”
“娘亲……爹爹……”低低唤出声时,百里长歌已经睁开眼睛。
屋外暴雨的声音是那样真实清晰。
猛地用两手捂住眼,她不敢再看,不断地在心中安慰自己这里才是梦境,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醒了?”有人声音温润,语气柔和,端了汤药坐在床沿边,看向她的那双眸,澄澈无害得险些再一次骗了她。
百里长歌实现一扫,看见旁边摆放着婴儿床,床上的那些小玩具都是怀孕的时候她教他做的,襁褓里裹着的婴儿皱巴巴的,毫无美感可言,却乖巧得很,不哭不闹。
明显时间还停留在同一天,只不过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出了冥殿。
移回视线,百里长歌拼尽全身力气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叶痕的脸上。
这一巴掌落下,她已经没有了开口的力气,全身虚弱得紧,仿佛再多出一份力就会让她永远闭上眼睛。
“长歌,你……”叶痕将小碗放在桌子上,满脸心疼地看着她,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百里长歌觉得眼眶酸涩到疼痛的地步,却落不下泪来,她已经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碍眼得很,她想杀了他,可她没有力气。
轻轻阖上眼眸,她突然就想到云袖对她说过生生劫。
生者,忘尽前尘;生者,万虫噬心。
她可以死,但在死之前势必要让他感受到此时此刻她内心的痛!
虚弱地端起桌上的汤药咽下去,勉强恢复了些许体力,百里长歌顺手拿起他挂在床柱上的长剑,剑尖对准他,“叶痕,我百里长歌今日所受的痛,必要你一分不少地感同身受,甚至痛上十倍百倍!”
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刺向他的胸膛,手腕不断地翻转剑柄,她以前听人家说这样做能让伤口更痛。
叶痕哀戚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想要开口,可是发不出声音。
他胸前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同样灼了她的眼。
用语真族特殊的讯号唤出那两只虫子,百里长歌最后看了一眼婴儿床上安静睡着的嘟嘟,咬牙过后将其中一只虫子植入自己体内,而另一只放在叶痕胸前的伤口处,任由它从伤口往里面爬,一直爬到心脏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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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睁眼便对上玄空一张放大版的脸,她茫然地坐起身抓抓脑袋,“老头儿,你怎么不叫醒我,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带我去义庄实践验尸的么?”
老头儿瞪她一眼,低嗤了句“死丫头”后就再也没有说话,反而拿出一个东西在她眼前晃啊晃,不断问她,“你是谁?”
“阿瑾。”她双眼被晃得迷糊,喃喃答。
“不对。”老头儿纠正道:“你是百里长歌,是武定侯府嫡女百里长歌,是七年前因为裴鸢的死而被武定侯驱赶出府的大小姐百里长歌。”
“百里长歌……”她跟着重复。
“这下对了。”老头儿点点头,又问,“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阿瑾。”她道:“武定侯府的小丫头阿瑾。”
“怎么会这样?”玄空无措地扶着额头。
“这丫头意志太强,你那催眠术对她没用。”一直在旁边编写武定侯府嫡女事迹,画与嫡女有关人物画像准备用催眠术植入她脑袋的拈花鄙视了玄空片刻,亲自走过来,又在她面前晃了晃,“闭上眼睛,全身放松。”
百里长歌眼皮沉重,果然缓缓闭上听他指挥。
拈花继续道:“你是武定侯府嫡女百里长歌,你现在正坐在一个大宅院里,这个大宅院就是武定侯府,那里有你的父亲百里敬,二叔百里勋,继母李香兰,还有二妹百里若岚,三妹百里珊,你的亲生哥哥早就在五岁的时候溺水而亡,你是帝京城公认的煞星,指腹为婚的裴烬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裴鸢死后,你和他的关系彻底崩裂,你的小丫头阿瑾早就在来往百草谷的途中死了,睁开眼睛看着我手里的这几幅画,这就是那些人的样貌,倘若有一天你回去了,可不能弄错。”
百里长歌睁开眼,一遍一遍扫过那些画像,并深深记在脑海里。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拈花将拿着血玉不断在她面前摇晃。
“阿瑾……”百里长歌迷迷糊糊答。
“嗯?”
“阿瑾的大小姐百里长歌。”百里长歌一字一句,“武定侯府嫡女。”
“对。”拈花继续诱导她,“你不仅是侯府嫡女,还是异世灵魂,你的到来延续了嫡女百里长歌的生命,你会一直替她活下去。”
她跟着重复,“我来自异世,原身是武定侯府嫡女百里长歌,出生克母,三岁克兄,十岁克死未婚夫的妹妹被爹赶出府,未婚夫不喜欢她,广陵侯想杀了她报仇,所有人都讨厌她,我要替她好好活下去。”
“成了!”拈花得意地看了玄空一眼,“倘若以后帝京城来信让嫡女回府,到时候你就让她以这个身份回去。”
玄空长长一叹,看着遥远的天空。
……
……
“先生,先生……”耳边有人在轻唤,百里长歌缓缓睁开眼,对上魏俞焦急的一张小脸。
“怎么了?”她问。
“先生是不是做噩梦了?”魏俞递了水袋过来给她。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噩梦。”百里长歌接过水袋喝了一口,轻叹:“或许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总之有些模糊了。”
魏俞不打算追问,他轻声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今天之前的东西,不论你有多努力,对于此时此刻来说,都只是回忆而已。”
“是啊!”百里长歌扯了扯嘴角,“曾经我们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殊不知那些东西到了现在只不过是回忆而已,想忘的时候,风一吹就散了,即便不想忘,也终究会在深刻的时光隧道里跑偏,最终尘封,无人问津。”
见车队停下,百里长歌掀帘问,“如今到哪里了?”
“回先生的话,马上就要进入南豫地界了,如今天色渐暗,我们今日先在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前来迎接她的南豫司天监监卫头领霍全恭恭敬敬过来回话。
“嗯,那就照你说的办。”百里长歌点点头,这一路走来也确实疲累得紧。
==
以此同时,大梁帝京城,龙章宫。
先帝才刚永安于陵寝,全国上下一片素白,后宫早就被清空,夜晚的宫殿便寂静冷清如过冬。
叶天钰正对着御案上朝臣奏请立后的折子头疼,离落突然走进来,“启禀皇上,滁州那边传来消息,说南豫大祭司专门派了人前来将最近名声大噪的谋士许彦请了回去。”
闻言,叶天钰啪一声合上奏折眯了眼睛,“南豫大祭司竟然会请谋士?难不成……”
离落补充,“许彦本人双腿残疾,整日居于轮椅上,能得大祭司亲自邀请,看来有些能耐。而如今南豫皇后殡天,大皇子傅卿云受封遥遥无期,这样一耽搁,大长公主的婚事便受阻,皇上,属下有个建议。”
“说!”叶天钰负手立于窗前。
“先帝才刚驾崩,西陵就来势汹汹,且如今朝局不稳,正是与邻国修好的时机,倘若皇上能助傅卿云一臂之力,那么瞪他手握大权的时候,必定不会忘了这份恩情。”
叶天钰眸光一闪,“这么说来,朕还得在这个叫做许彦的谋士身上下功夫了?”
“正是。”离落点头,继续道:“能得大祭司青睐,想必许彦此人深藏不露,他虽然避世滁州,却始终是大梁的人,皇上若要把他变成自己的人也并不难,只要下一道圣旨追封他就行。”
叶天钰折了窗口一支玉兰放在鼻尖轻嗅,“那依你之见此人之才可追封为什么?”
“国士。”离落肯定道:“只有用这个身份帮傅卿云夺得大权,南豫才会尽数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到时候许彦是大梁国士这件事天下皆知,南豫这个人情是欠定了!”
修长的手指把玉兰花一瓣一瓣摘下来随风扬落,叶天钰扔了树枝,转过身来盯着离落,“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在许彦能成功帮傅卿云夺得大权的前提下,可若是他失败了呢?那我大梁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这……”离落一时语塞。
叶天钰突然轻笑一声,摆摆手,“待会儿吩咐下去,八百里加急传送追封国士诏书,务必要在许彦进入南豫地界之前让他知晓。”
离落犹豫,“皇上方才不是还说万一他失败了……”
叶天钰冷沉的面上划过一丝阴狠之色,“倘若他失败了,那么秘密传信给我们安插在南豫内部的暗桩,让他死于南豫境内,到时候这笔账我们可得和大祭司好好算算。”
离落闻言双目一亮,钦佩地看了一眼叶天钰之后无声退了下去。
叶天钰抬头看了看逐渐深沉的夜色,唤了一声,“顾勇!”
顾勇战战兢兢走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准备御辇,朕要出宫。”
顾勇大惊失色,赶紧抬头看了看天,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皇上,如今天色已晚,出宫并不安全。”
叶天钰没说话,冷眼一斜,顾勇被那阴鸷的眼神刺得全身颤抖,赶紧站起身迅速退了下去着手安排。
此时的武定侯府正院内,人人屏气凝神,目光皆看向床榻边正把脉的府医身上。
自从叶痕率领五万虎威军,五万黑旗军开拔以后,嘟嘟便每日哭喊吵闹,他刚刚失去娘亲,如今连爹爹都要扔下他一个人不管,他委屈得紧,红月无奈之下将他关在房间里,嘟嘟就使劲儿摔东西,今日不小心磕碰在桌子脚,额头上立即冒出汩汩鲜血,顿时昏迷不醒,府医从白日里看到现在也没给出个结论。
“小世子到底怎么样了啊?”百里敬心急如焚,且不论嘟嘟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不知如何与晋王交代,光是看着这孩子苍白的面色,他心脏就一阵一阵的疼。
府医缩回把脉的那只手,拧紧眉头,叹了一声,“老夫无能为力了。”
众人一听脸色都变了。
“什么叫做无能为力?”红月猛地揪住府医,厉喝,“你若是救不活他,我就……我就杀了你!”
“夫人你冷静点。”百里敬及忙站起身劝阻,“大不了咱重新去请大夫,要不我这就进宫去求皇上让太医来替小世子看诊?”
“还不快去!”红月紧咬着牙,冷冷瞥了他一眼。
百里敬立时闭了嘴,正准备出门,却听得外面管家来报,“侯爷,秋怜姑娘回来了。”
“秋怜?”红月一听,顿时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迅速朝管家道:“快快让她来这里。”
大小姐没有回来,秋怜正一脸愁容,斟酌着待会儿该如何跟侯爷交代,忽然间到管家从里面奔出来冲她喊道:“秋怜姑娘,平夫人有请!”
秋怜心下一慌,“可是为了大小姐的事?”
“不是。”管家摇摇头,一脸凝重,“小世子不小心磕碰到了桌子脚昏迷不醒,如今府医们都束手无策,夫人听到你回来的消息,让我赶紧让你去正院呢!”
“什么!”秋怜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不等管家催促,她已经一阵风般冲进了大门径直来到前院。
“小世子怎么样了?”直接来到房间,秋怜顾不上请安,直接推开门口的众人就往里面走,当看清躺在床榻上毫无血色的嘟嘟时,她整个人瞬间瘫软下来,目光无神地看向红月,“为什么?我才去了一个多月就发生这种事?”
“都是我的错。”红月轻咬下唇,随后抬眸看她,“但如今不是沮丧的时候,既然府医们都束手无策,那么我想太医应该也没有办法,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众人闻言,皆不解地看向秋怜。
秋怜大骇过后拉着红月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少宫主已经回了夜极宫,我如今不可能请得到他。”
“没有。”红月摇摇头,“我前两日还收到他来了大梁的消息,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走,你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发个信号试试看,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万一待会儿让太医来看,真给看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实在无法与晋王殿下和凰女殿下交代,所以眼下唯一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秋怜闻言,终究无奈,悄悄退了出去回到房间拿出夜极宫专用信号弹朝着天空发射上去。
盏茶的功夫后,果然有强大的气场逼近。
秋怜后退一段距离,单膝跪地,“使女见过少宫主。”
红衣轻软,迎风而荡,西宫良人飞身下了房顶,目光越过秋怜看向主院方向,“救孩子要紧。”
说罢拂袖直接进了院子。
除了红月和秋怜,其余人等皆是第一次见到西宫良人,对于这种自带气场的男人,众人只有一个反应——自动让路。
“这人是谁?”站在一边的百里敬微蹙眉头问红月。
“天下第一神医。”红月回答得很认真。
“百草谷谷主?”百里敬又问,“长歌的师父?”
红月嘴角抽了抽,再认真道:“应该差不多。”
众人回神的时候,西宫良人已经走到了床榻边替嘟嘟把了脉,片刻之后,他也同之前的府医一样眉头紧皱。
“少……神医,小世子可是有什么问题?”红月上前,满脸紧张。
“我得带他回去医治。”西宫良人似乎没感觉到众人的眼神,只淡淡看着红月,“否则他会有生命之忧。”
“不可以!”百里敬当即否定,“长歌就这么个孩子,况且我们又不认识你,谁知你安的什么心思,万一被你带出去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我找谁理论去!”
“侯爷……”红月抿了抿唇,“这位神医我认识,大小姐也认识,把小世子教给他完全不用担心。”
“可是……”百里敬很纠结,按理说来他不该怀疑红月的话,可他毕竟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怎么能贸然把孩子教给他!
“侯爷,不用可是了。”秋怜从外面进来,一脸肯定,“大小姐吩咐了,倘若小世子生病或是哪里不舒服,都让这位神医给他看诊,不用府医,更不用宫里的太医。”
“长歌真的是这么交代的?”百里敬双眼一亮,灼灼看着秋怜。
“是。”秋怜郑重点头,“我来之前,大小姐交代得很清楚。”
“那么她人呢?”百里敬往后一瞥,“她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大小姐暂时有事。”秋怜平静地看着众人,“她说了,等时机成熟就会回来。”
秋怜是百里长歌最信任的婢女,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众人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百里敬虽然不甘心,可也不得不任由西宫良人带走嘟嘟。
将床榻上那小小的人儿抱起来,西宫良人抬步就往外面走,秋怜跟了上去。
西宫良人在花园里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奴婢想问一问大小姐的情况。”秋怜低垂着头,声音放低。
“她已经不在夜极宫了。”西宫良人平静道:“倘若她对这里还眷恋的话,最多不过半年她就会回来,倘若她不想回来,那么我也没办法。”
“怎么会……”秋怜心中升起恐惧,“难道大小姐真的恢复记忆了?”
西宫良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静默一瞬后淡淡道:“长歌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而眼下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我们无从干预,只能尊重。”
无从干预,只能尊重。
秋怜听见这八个字以后,已经到了喉咙的话瞬间咽了回去,再次单膝跪地送走了西宫良人。
秋怜回到正院,一屋子的主子奴仆都盯着她。
“小世子很安全,大家都放心吧,倘若小世子无法安全回来,奴婢愿以死谢罪。”
听她这样一说,众人顷刻间松了一口气。
挥手退下所有人,红月关上门以后轻声问秋怜,“怎么回事,长歌怎么没有跟你回来?”
“大小姐她已经恢复记忆了。”秋怜瘫软地靠在软椅上,神情黯然,“少宫主她出了夜极宫,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如果她还念着晋王殿下和小世子,则会在半年后回来,倘若她还恨着晋王殿下,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半年……
红月一想到小世子度日如年的样子就觉得可怕,她忙问:“长歌会不会去了冥殿?”
“不清楚。”秋怜摇头,“总之我一直待在百草谷等,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回来,谷主告诉我大小姐短期之内是绝对不可能回来的,让我先回来给你们报信,然而我没想到,这才一个月的功夫,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先帝驾崩,西陵军突然来犯,晋王殿下率兵出征,他一去北疆,是否意味着与大小姐隔得越远,那么他们之间……”
“别想了。”红月安慰道:“大小姐心性开朗,兴许早就想通了不计较过去,我们还可以假想一下她出了夜极宫也许直接去了北疆助王爷打仗。”
“会有这种可能么?”秋怜觉得这番话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
红月还没回答,外面管家又匆匆来报,“启禀夫人,皇上深夜驾临,侯爷让您去前厅接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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