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会试后,阅卷发榜,紧接着便是四月殿试。会试中选者得以参与殿试,本朝殿试不黜落,即会试榜上有名者,殿试亦会登科,所区别者,不过名次而已。
通常,会试之后、殿试之前的这段时间,乃朝野上下休养生息的时间,以迎接下一段忙碌。
便是在所有人都以为可以清闲至四月的时候,右相裴斐、征西将军兼承恩公王朋、姽婳将军刘苏的三封奏疏,如冷水入沸油,令朝堂一片哗然。
这个跨越文官、武官、闲职三个集团的提议,一石激起千层浪。围绕互市与榷场,无数争论展开。由于大多士子都等待着会试结果,盘桓长安,关注着未来仕途的他们也加入了这一场论战——若是能一鸣惊人,对日后仕途也是一门助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相是先帝留给官家的顾命大臣,征西将军是官家岳父,姽婳将军虽是闲职,又是女人,却与官家在潜邸时便有了交情,如今身份更是官家力排众议,一手安排。是以,官家对“互市”的态度显而易见。
但文官集团从来不会轻易便通过这种对国家有着重要意义的提议,便是官家一意孤行,中书门下也有驳回之权。而被中书门下驳回的旨意,除非官家发中旨,否则根本无法下达。
然而中旨从来都是官家的私人命令,地方官员可自行判断是否遵循。若是走到这一步,互市便是不告失败,却也无法成功了。因此官家一厢命礼部发布会试榜单,准备殿试,另一厢以绝佳耐性与朝臣展开了漫长的争论。
这场争论中,官家一方以右相为首,而另一方则是德高望重的左相李仑所代表的文官集团。
夹杂在是否开设互市、如何开设互市、互市利益归于何人的讨论中的,还有对双方的攻讦。事情的缘起,是右佥都御史朱汝贤一封奏疏直指右相裴斐,这位以刚正不阿、铁骨铮铮著称的御史在奏疏中宣称朝中有人窃居高位、尸位素餐,以佞幸得进,无丝毫功绩于社稷,唯知逢迎上意以自保。
此疏一出,为朱汝贤赢得一片不畏权势的赞誉,又有数位御史、朝臣上疏声援。而裴斐不得不引咎避嫌在家,暂停一切职务,上疏自辩。
紧接着,另一位御史黄弘指责朝中诸公以党争为乐,不顾社稷安危,只晓得看眼前利益。利国利民之事无法推行,前朝党争反倒初露端倪,“前朝亡国之鉴不远,诸公何以自毁长城?”
这封奏疏无疑替裴相解了围——纵然国朝规矩,被弹劾者须闭门不出,上折自辩。但御史黄弘矛头对准了几乎满朝文官,若是全都卸职自辩,这朝廷便要瘫痪了。是以众官员都背负着“自毁长城”的罪名继续上朝,裴斐自不用再自辩。
在朝廷上吵得纷纷攘攘的同时,会试榜单贴出。按着往年的习惯,名落孙山者黯然回乡,或是等待下一个三年的机会,或是自觉无望,寻找其他生计。而榜上有名者,或是努力提升自己的才名,或是闭门苦读,争取在殿试中不要落到与“如夫人”同列的“同进士”之中。
这一年有所不同的是,云集京城的士子迟迟不愿离去,便是名落孙山者,也关注着朝廷上的争论乃至于攻讦,踊跃发表着自己的评论:若是有贵人慧眼识珠,有破格提拔的机会也并非不可能。
东市折桂楼,青衫士子三五成群,无一不是慷慨激昂。腰悬美玉的青年大声道:“互市之利,百倍于走私!朝廷要养兵、养官,赋税之重,早已人所共知!若开互市,可减赋税,何乐不为?”
话音未落,便有人嗤笑道:“方郎君到底是商贾出身,于‘利’,倒是颇有心得。”
君子耻于言利,被人这般嘲讽,方锦台顿时面红耳赤,犹自抗辩道:“家父确是商贾不错。然君子就一事论一事,我支持互市,与家父无关。”本朝商贾不似前朝地位低下,商贾之后也可参加科举,只是士人骨子里的清高到底令他们中的大多数瞧不起商贾,除了少数还能冷静分析之人,大多士子都已对他嗤之以鼻,不再理会。
方锦台回到座位上,灌下一大杯三勒浆,摇头叹道:“君子之道,甚难!”
他不再说话,适才讽刺他的那人却不肯轻轻放过,大声道:“诸位,诸位!”待到折桂楼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才洒然一笑,“请听我《互市议》!”
当下朗声念诵出一篇长文来,从胡汉之别入手,次说道朵颜族狼子野心,后历数本朝开国以来朵颜族多次进犯,又特别点出商贾走私之害,最后得出结论:互市便是姑息养奸,养肥了朵颜蛮族的胃口与力量,他们便要南侵!是以互市决不可开!
掷地有声的结尾颇有文官风骨,不少士子大声叫好。猛然有淡淡的笑声在众人耳边响起:“你说互市不可开?”
声音不大,众人品味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女子声气。那青年士子傲然道:“在下所言尽在文中!”
那女子笑道:“郎君雄文佶屈聱牙,恕奴家听不懂。”一语出口,士子们哄然大笑。却又听那个声音慢慢道:“朵颜之祸,莫有甚焉,郎君说可是?”
众士子这才有人意识到,这女子声音平和,却令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想来并非寻常人。唯有方锦台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有趣,像是既期待着那个声音将士子驳倒,又为着对方即将驳倒士子而愤怒。
“奴家仅有一个疑问,想请教郎君。”见不着人脸,亦不知对方身份,士子们对这样的女子很有几分宽容,闻言都笑着让她说下去。
“朵颜之祸甚焉,互市之弊大焉。如此,郎君可有解决之道?”一语既出,满楼寂静。
你说互市不好,你知道朵颜祸烈,那么,你可有解决之道?你若不知该怎样解决,便不要随便说互市不好!
方锦台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他就知道,会是这般粗暴简单的一句话,便打懵了人,让人无言以对。他不知自己是该幸灾乐祸,还是该悲哀于满楼士子,竟无一人答得上这个问题。
赵翊钧好笑地看刘苏一眼:你这是诡辩。姽婳将军不想讲道理的时候,便会用上这样的诡辩手法。那年青士子究竟有无解决之道,与互市的好坏并无必然联系,她却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堵住了那士子再次发言的机会。
刘苏抿唇笑而不语。周衡掀帘向外看了看,道:“郎君不出面?”官家若是在此时出面,非但是收服士子的大好机会,也可为互市造势。
赵翊钧点点头,起身出门。
方锦台注意到楼上雅间走出来两个人,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回想片刻,借由适才那个女声引起的尴尬记忆,终于记起这两个人。
父亲当初对他说,那两个人是贵人。因伯父赵百万与襄王府有着茶叶生意,他自家也沾了光,后来他知道,那日蜀江碧中,立在二楼栏杆边看他与柳氏纠缠的一主一仆,便是襄王殿下与从人。
而襄王殿下,便是如今的官家!方锦台手忙脚乱地起立,又在官家微笑颔首之后讪讪归位:官家和蔼非常,只是似乎不愿透露身份。他钝钝地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酷爱出入于市井,并非国家之福。
赵翊钧甫一出现,便引来一片目光——实在是满楼青衫之中,周衡一袭锦衣过于显眼。他笑着对还在张口结舌的青年士子拱拱手,道:“家眷无状,请恕罪。”
周衡看了官家一眼:官家这般光明正大地占那一位便宜,不怕她翻脸无情么?好在刘苏并未立时发作,他便护卫在官家身侧,看他与士子们相谈甚欢。
赵翊钧说完话,拜托殷勤相邀再叙的士子,回到雅间。却是人去楼空,雅间里哪还有人影在?案上蘸水画着一行字:“官家改日带娘子来,才好这般乱说。”官家看着不客气的嚣张字迹,笑起来:你若要与我翻脸,该当面才是。这样留字,并没有足够的威慑力,你知道么?
两日后,江夏士子方锦台以一篇《驳“互市议”》,逐条反驳了朝堂之上对互市的反对意见,指出在现有状况下,开设互市榷场才是阻止对朵颜族走私的最佳途径,同时由于朵颜对大晋物资的依赖超越大晋对朵颜良马的需求,“若开互市,则主动之权在我。若放任自流,则彼欲战则战,欲和则和,我大晋狼狈应战,上国威严何在?”将反对互市的官员批得体无完肤。
便在刘苏对方锦台欣赏不已之时,她不知道自己已躺着中了枪。官家合上奏疏吩咐阿蔡:“告知姽婳将军,三日后大朝会,请她上朝。”
大朝会上,身上挂着“姽婳将军”闲职的刘苏身在武官列中,对各式各样奇异目光视而不见,模样泰然。掌仪女官宣布官家到来,官家升座,众臣舞拜。
之后,官家点裴相与刘苏出列:“相国与将军倡议互市,诸公颇有异议。如此,两位且与诸公一辩。”征西将军王朋镇守朔北,并未在朝,是以倡议互市者虽多,中坚仍是裴相与刘苏。
刘苏心下有些感激,她今日上朝,乃是因方锦台另一篇文章议论她“牝鸡司晨”。她究竟能否在永靖朝有所建树,皆在今日一举。
本来,若是官家任由她与方锦台乃至文官集团抗辩女子参政,她必然惨败。但官家巧妙地转移了讨论重心,甚至将她与裴相绑在了一起。如此一来,裴相为了互市成功,不得不支持她继续参政。
女将军定定神,目光如电,扫向气定神闲的左相。来吧,且让我们来辩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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