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获全胜的姽婳将军意气风发,去石渠阁中向羁言宣告她的胜利。互市之事既已落定,她心上便去了一件大事,一时之间,飘飘然起来。
石渠阁中,太子傅坐了轮椅,由小宦官推着。见姽婳将军进来,微笑颔首。
女将军心下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少傅有何事?”
空濛笑着伸手,请女将军坐下,仿佛石渠阁便是他的王宫——事实上,无论走到何处,他都能迅速找到主人的姿态。
女将军坐下,目光越过轮椅看向琅嬛楼。羁言俊秀挺拔的身影清晰映在窗下,专注阅读着手中典籍。然而,在外人看来,他的影子却是与另一个娇柔婉转的影子交织在一处,宛若两只相偎的蝴蝶。
刘苏吸口气,猛地扬眉:“楼兰王再三挑衅于我,是何居心?”若是一次两次,她可能还会被刺激到。但这样的情形出现多次,不舒服之外,她更多的是不耐烦。
水氏姐弟故意安排她看到这般令人误会的情形,已不是一次两次。她与羁言碍着太子,不能当即与之撕破脸皮,心下却是烦难之极。
空濛忽地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道:“官家很是忌惮你的同伴,你知道么?”
刘苏扯扯嘴角,无论是阿言还是阿越,都是官家忌惮的对象。“那又如何?”只要她一日有官家信任在,他们便一日无恙。
空濛苍白消瘦的脸上泛起一抹妖异的红,绿眼睛盛满笑意:“可你就快走了啊。你走了,不知会不会有人天天向官家进谗言,诋毁你与你的同伴?”官家信任你,却不信任你的同伴。若是谗言多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对他们下手?
刘苏冷冷看着空濛:“想来,少傅不会是那个乱嚼舌根的人。”你可以试试,若你进谗言,会招致我怎样的报复。
虽在威胁,心不免沉了一下。决心摆脱水氏姐弟便向西蜀传信,叫阿越出海。战争叫她发觉自己并不适合战场厮杀,她很难接受别人的生命从自己手中逝去。但阿越是属于战场的,离开了战争,他就少了一半的灵魂。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视半晌,刘苏发觉自己处于下风:空濛可以不顾一切地对她发动攻击,尽管她不明白他的敌意为何如此深重;而她有着太多顾虑……
若是可以,她只想与羁言远离纷扰,在西蜀的深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惜,在她踏入江湖的那一刻,这条后路便不复存在。即便是她下大力气营建的兰坪寨,也是坚固堡垒,而非世外桃源。
估摸着到了刘苏回来的时刻,不见姑娘到来,羁言放下书籍,向琅嬛楼外走去。潋滟被他冷待半日,面上丝毫不见气恼,微笑着跟在后面。
“可成了?”羁言问的是刘苏互市之事。姑娘看起来目光沉郁,莫非是有了波折?
提及自家成就,姽婳将军笑起来:“成了!”她想说,我们可以回家了。然而空濛适才的警告袭上心头,她犹豫再三,压下了那句话。
潋滟跟在羁言后面走上前来,笑道:“姑娘很是能干。”
刘苏黑脸,你一副我阿嫂的语气,是几个意思?纵然晓得羁言不会对潋滟假以辞色,心里的愤愤不平仍是泛上来,叫他闻出了几丝醋味。
刘羁言拉着心情忽起忽落的姑娘回到临时家中,才慢慢对她解释:“潋滟是求我救空濛。”空濛被“底也伽”压下的寒毒爆发得越来越频繁,潋滟束手无策,唯有求助于“底也伽”曾经的主人。
他谆谆教诲:“莫要轻易答应他们什么。”你个傻姑娘,若是被他们哄骗了去,我该上哪里去哭?
刘苏脸一红,她今日就差点被空濛哄过去了。“她也是个傻的,我们又不是神医,能有什么办法?”
事实上,潋滟纠缠的只有刘羁言一人。但刘苏的“我们”极大地取悦了他。他一厢探着姑娘脉细,一厢笑道:“谁知道她是怎样想的?”顿一下,“我们多留一段时间,可好?”
她曾答应他,一旦互市榷场成功开设,便与他回西蜀。羁言对长安城的生活颇为抗拒,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要多留一段时间。
刘苏的思绪几乎是不可控制地向无底深渊滑去,她不得不低头躲过他的目光,才能遏制住心中蔓延的黑暗,低声道:“好。”
可是,这样不正常的反应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羁言揉着她发顶,佯怒道:“又乱想!我要留下,与别个没有任何关系,全是为了你这小没良心的!”
她丹田的隐患还没有眉目,他怎么舍得石渠阁丰富的藏书?更何况,潋滟向他提出一个交换条件,若是可行……
知道自己想岔了,刘苏讪讪笑着,又是打躬作揖,又是甜言蜜语,好容易才引得羁言一笑。两人高高兴兴,一同去厨下调弄美食。
西蜀,兰坪寨。
吴越展开刘苏写来的书信,有一些词句,她全用上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读得懂的文字。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才让她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知道读完全部,他意识到,由于官家的芥蒂,他与“正气歌”无法继续活跃在陆上。若是招致官家剿杀,非但“正气歌”本身难以存活,便是宋嘉禾连同兰坪寨的众人,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阿越,出海吧。杭州湾外,舟山群岛,此时仍是无主之地。去那里,开创你的事业。
写来这封信的姑娘会留下来,替他守护着后方。而宋嘉禾……他的母老虎,他的小疯子,他在丛林里捡到的姑娘——
“阿甜,你留下来。”任她苦苦哀求,他郎心似铁。海上艰险,他自顾不暇,根本无法保证她的安全。比起未知的将来,如今已初具规模的兰坪寨才是她的乐土——小白无法适应海上生活,而她离不开小白。
桃花眼泪水迷离,她没有接受过太多关于仪态的教导,此刻哭起来也是照着心意嚎啕,如受了委屈的幼童。“偌大村寨,你们都走了,只留我一个人!你怎么这样狠心?”
吴越耐心解释:“我们不得不走,有费藜她们陪着你,还有小白,不好么?”赶在她说出不好之前,吴越再三保证,一旦安顿下来,即刻回来接她。
宋嘉禾哭得累了,伏在小白背上抽噎着。小白目光不善地看着这个雄性人类,打量何处好下口。吴越默默叹息,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带上宋嘉禾,可……他总是无法坦然面对这个与老虎一同长大的姑娘。
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终究无法向她开放。
他与她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尽管相互喜欢,最终还是会错过吧。相知是何等艰难,并不是谁都有刘苏那样的好运。这样想着,他甚至微微嫉妒起远在长安的姑娘。
吴越不知道,被他嫉妒的姑娘,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太子少傅用风轻云淡的神色,说着惊心动魄的话:“阿姊提出,他娶了她,她便救你。”
刘苏怒极而笑:“她对你的病且束手无策,何况是我?”她不知道潋滟竟提出如此无耻的交换条件,而羁言,竟瞒着她……
碧绿的双眼完成两弯月牙,胡人少年似是想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底也伽’在我的血液里,而你的血液里有‘优释昙’。”药性都已不纯粹,最根本的那点效用却还在。
“底也伽”,拂菻国皇室与大祭司用来续命的灵药;“优释昙”,则是用来激发人体潜力的最好药物。
他们两个人,都备受自己体内药物的折磨。此时刘苏却愕然发现,唯一的解决之道可能就是对方体内的药物。而空濛显然早已知晓此事——不,这个法子,分明就是他想出来的!
刘苏咬牙:“这与你有甚好处?”苍白清秀的少年,在她眼中早不复昔日形象。她看不清他的心机与*,连做事的目的,也不甚分明。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空濛微笑,任何一个人,似他这般被病痛折磨近二十年,也会变成这样吧。他出生在楼兰故城阴暗的地底,一出生便染上了死亡的阴翳。地底的幽暗烙印在他的灵魂中,无论面上看起来多么平和温柔,实际都会在日日夜夜的病痛中,长成他这样罢……
“你告知我,潋滟算计岂不是落空?”我不愿意以阿言来换取生存的可能性,可你呢?于你而言,这桩交易并不会损失什么。反而是告知了我,若被我破坏,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空濛瞧着自己惨白的手,瘦骨棱棱。他贪恋地用手心捕捉长安明亮的日光,平静的外表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疯狂:“唯有如此,阿姊才能不幸啊。”
阿姊不肯相信那人不再爱她了,她想要证明给你看。我只是推她一把,打乱她的计划。我失去了双腿和自由,阿姊她,也永远不要妄想得到幸福。
我是楼兰的王,纵然阿姊是公主,可也是我的子民。王者不幸,子民又怎能幸福?便是付出名为“生命”的代价,我也想要看到阿姊失去王、失去唯一亲人时,那巨大的痛苦。
“唯有如此,阿姊才能不幸啊!”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至快意地大笑。
而刘苏,在他的笑声中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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