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将军传

第136章 宫墙柳

官家与两位丞相、六部官员直接去了早朝,阿蔡给小徒弟使眼色,他们一走,小宦官阿早便引着姽婳将军去后殿歇息,“官家下朝后只怕还要寻将军,将军不若歇在宫中。”
女将军想一想便同意了,非常时间,哪里还顾得上避嫌?因使阿早向娘子报备一声,以免误会,自己跟着宫人去后殿偏厢软榻上歇了一个时辰。
醒来时,娘子命阿早带了换洗衣物来。刘苏脱下被雨水淋后又搓揉了整宿的衣裳,换上米色衫子,郁金香草染的黄裙,笑道:“郁金裙难得,我偏了娘子了。”
阿早轻声:“王家二姑娘闻姑娘在此,便拿了她的衣裳,是得空便来寻将军玩耍。”
得知是王熙鸾的衣物,女将军更是没了心理负担,只是道:“若得闲,她来辅善坊寻我便是。”用柳枝蘸了天麻、藁本、细辛、沉香、寒水石等药物细细磨成的牙粉揩齿,漱口净面,方步出房门。
官家才下朝回来,正命人摆饭,便邀女将军一起用朝食。刘苏也不客气,依言坐下,才吃了两口,便听官家道:“你还有什么法子,一道都了罢。”
刘苏偏着头想了想,道:“竹笼石塘这个法子,想必有人提出来了?其余的,暂时想不到。”以往修筑河堤,往往采用版筑法,筑成土塘。然而河水声势浩大,且黄土极易流失,河堤常被掏空,屡筑屡溃。
江浙一带的法子,用竹片编织成圆形大竹笼,长数丈至十几丈,径四五尺至七八尺不等,在竹笼里面装满块石,层层叠置,堆成堤坝。前面用木桩关拱固定,背后培筑土塘。同时,在堤前打上“滉柱”,以减弱水流冲击。右相裴斐便是杭州人,工部亦有来自江浙的主事,今日在朝上已提出这个做法,即将用到大河河堤的修筑上。便是大江,待大河修治完毕,也是要按此法修缮的。
女将军吃了半碗粥,忽地想起一事来:“若论起灾后的重建来,我倒还有一两个点子。不过如今要紧的是治河与救人,安济坊可安置一部分流民——对了,须防瘟疫。”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灾年之后,必有瘟疫。战火过后,无论是灾年还是瘟疫,都极有可能发生。
至于她究竟有什么法子,她也不知道是否得用,若是不合适,却因官家信任而被采用,那便是她的罪过了。因此决意先与裴相商量过,再告知官家。
这里用罢朝食,官家继续处理各地送来的奏章。刘苏告退回辅善坊去。阿蔡送女将军出门,见刘苏停下脚步望着窗下柳叶青青,不由低头。
女将军看看窗下半人高的柳枝,笑起来:“这样难看,谁种的?”她不过是笑一句,阿蔡不语,她便也不多问,一径出宫去了。
阿蔡送她出了大明宫方回转,一眼瞥见明光殿后殿窗下柳枝,不由嘴角一抽:那是年初,官家送女将军西去时,折回来的一枝柳。虽难看,官家却上心得很,亲自浇水施肥,便是枯了一片叶子,也要紧张半日。害得阿蔡也很紧张,生怕哪一日这枝柳不想活了,枯死在窗下,只怕满明光殿的宦官宫女都无处哭去。
天下之大,怕是只有姽婳将军一人,敢指着那点青色嘲笑难看罢?阿蔡摇摇头,身为大明宫总管,他也是很忙的,明光殿是前朝,娘子插不上手,事务全压在他身上。
阿早见师父揉着腰,忙上去搀扶,口中道:“师父不如歇息片刻?官家那里,我们几个小的伺候着。若有不能决的是,再来请师父。”
阿蔡道:“你们几个鬼精灵,可得小心着。记得劝官家多歇息,莫要过于操劳。”他年纪大了,体力不支,这时果然有些撑不住。
阿早目送师父去明光殿后倒座的一排小平房歇息,不觉苦了脸:官家的脾气,哪里听得进我们劝?若是师父,还可劝得他歇息片刻。我们话,只怕还不如窗下那株柳树来得有用呢!
抱怨归抱怨,他还得兢兢业业伺候着官家,不遗余力地与同僚竞争,还要听师父的话,觑着空子旁敲侧击地劝官家保重身体……小宦官觉得自己真是任重而道远。
刘苏回到辅善坊家中,照例打扫屋子,清洗衣物。做完琐事,阴雨濛濛,天色昏暗,她便点起水晶罩中的蜡烛,取书来看。因大河水患之故,今日读的是《水经注》。
独自生活,除了读书,她并无别的消遣。因此早从书肆买了大量书籍来填充空荡荡的房屋,不易的的书籍,石渠阁中往往有孤本,请人抄写,也积了半架子。
不知不觉,天光愈暗。闭门鼓敲起第一声时,有清脆的铃声在外头僻静的巷子中响起。刘苏站起身,想着若是有趣的客人,倒可以应付一番,便作今日消遣了。
紧接着,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刘苏慢悠悠放下书,伸个懒腰,待外面的人等不及,又敲了两三通,方才前去开门。
雨中的长安往往是灰色的,沉稳厚重,因此她被门外鲜艳的金红色闪了眼。“阿熙?”
王熙鸾撑着一把伞俏生生立在门外,连伞面上绘的都是灼灼桃花,更遑论伞下之人面似芙蓉,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裙衬得她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阿熙,你几时成婚的?”刘苏一边请王璐进门,一边发问。她的发式,分明已是已婚妇人模样。
王璐笑容里含了一丝遗憾,道:“去年冬日里头……如今我夫君在翰林院。”去年冬日,西羌进犯、朵颜南侵,征西将军王朋有感于战事艰难,恐自己一个不慎,以身殉国,便要耽误了幼女的婚事。因此致书夫人,命其操办幼女婚事。于是华亭王氏的另一位掌上明珠,就此于归余杭邓氏。
王璐的夫君名为邓览,字涤玄,年纪轻轻已是刑部主事,待王璐也是宽容有礼,新婚夫妇如胶似漆。可对王璐而言,到底是有所遗憾的——她出嫁匆忙,父亲、兄长与阿姊尽数缺席。女儿家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样草率,教她如何不介怀?
刘苏递过一盏饮品,王璐接了,拿在手中一嗅,抬头看她:“羊奶?”她对羊奶一向是敬谢不敏。
“这样的天气,谁还吃茶?”刘苏眯着眼笑,“加了杏仁煮的,一点都不腥。”
王璐便品了一口,果然没有怪味,于是也笑起来:“就数你会享受……我今晚,真是不想走了。该将你新做出来的美食,一一尝过才好!”
“你留下便是。”眼见着就要闭坊门了,你来我这里,岂不是打着留宿的主意?
王璐放下奶盏叹口气:“我来,是有事求你呢!否则,何至于帖子都不投一张,便在黄昏贸然上门。”虽然她俩是老熟人,这般做法,在王璐看来仍是失礼。
刘苏看着这个火一般的姑娘,她既是有事突然上门,却又不显得着急,倒教她猜不到来意了。好在王璐也不卖关子,又呷一口奶,道:“阿姊派我来请你进宫劝劝官家。”
刘苏突然就明白了王璐从见面起便有些古怪的语气是为了什么……“官家怎么了?”
王璐摆摆手:“我觉得他挺好的!是阿姊非要我来……”她真不明白,阿姊身为皇后,偏要阿苏去劝官家,这是什么道理?
对视片刻,王家二姑娘相信了阿姊的,姽婳将军并无龌龊心思。见她取了披风,两人便携手出门。门外的车……是皇后銮驾——难怪王璐丝毫不怕坊门关闭。
入了大明宫,直奔明光殿:“阿姊了,你不用去见她,只需劝得官家歇息便好。”放下人,自己坐着翟车回了皇后清宁宫。
明光殿后殿,阿蔡已是劝着官家睡了。刘苏问明白,顿时哭笑不得:从昨日起,官家便没有片刻合眼。今日更是强撑着批阅奏折,连饭食茶点也懒怠吃,小宦官们急得团团转,唯恐他累出病来。便有人越过明光殿总管阿蔡直接报告了娘子,娘子遣王璐接来刘苏,可阿蔡已然出手,劝着官家去歇息了。
“官家睡了便好,我去娘子处,与阿熙挤一挤。”刘苏压低声音同阿蔡话。阿蔡方要点头,便听寝殿内官家的声音道:“无忧么?”宦官与女将军面面相觑,始知官家并未睡着。
阿蔡目送女将军进了寝殿,官家向来不喜太多人守夜,此时他更是退得远远的。
宫中规矩,灯烛不能全灭,借着雁鱼铜灯洒下的光,刘苏进殿,便见官家已起身坐在几案前,不见一丝睡意。便是梦甜香,也没能让他成功入睡。
“无忧,你,我果真不是受命于天,才会令上天降下如此惩罚么?”刘苏没想到,他一开口,竟会是这句话。
天子受命于天,若是倒行逆施,则上天必降天灾以惩处——这是自西汉董仲舒《天人三策》起便确立的,天与天子的关系。一千多年来,早已成为人人公认的准则。便是以汉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得不下“轮台罪己诏”以消弭上天的愤怒。
“你,我是不是也该下罪己诏了?”自被确立为储君以来,朵颜进犯,先帝大行,如今又是南方大旱,北方洪涝,永靖帝接触到皇权的最初,可以是焦头烂额。
他曾是最自信的亲王,然而自幼所受的教育,便不是正统的帝王教育。因此他做皇帝做得颇为吃力,而在连绵不断的天灾*之下,他禁不住有些怀疑自己。
赵铎,赵翊钧。从名到字,透露的都是“辅佐”的意思。他从来都不是承天之命得那个人。他要辅佐的那个人撒手人寰,将江山交予他手,这般重担,他独自挑得艰难。
旁人瞧不出不对,可娘子是他发妻,不必见面便知道他有了心结。因此遣王璐接了刘苏进宫来,否则放任官家如此思量下去,便是到明日后日,他也休息不好。
“无忧,我怀疑,我大约真的不适合做皇帝。你,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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