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将军传

第140章 姽婳令

次日,牙人头领果然亲自送了那个被唤作“腊月”的女童来。小姑娘换了一身细布衣裳,梳着双平髻,眉心还点了胭脂痣。脸色虽有些长期挨饿造成的蜡黄,底子却是雪白,看起来分外可人。
约莫是那点胭脂痣教李媚娘那位冷傲跋扈的侍女想起了什么人,她并未再挑剔什么,拉着腊月的小手便进了李媚娘房中。过了一时出来,拿了一张已是写好的身契,道是:“瞧一瞧,若是合适,便签字画押。”
牙人头领认得字,看了价钱,讪笑道:“腊月生得精细,这个价钱,怕是有些低。”着暗自后悔,怎么一个不察,竟叫她先领走了人。媚娘家的护卫个个凶神恶煞,若是冲突起来,恐不好对付。
“低?”侍女一拍几案,悍然道,“这个价钱,足可以买三个那样的小丫头,你当我们是冤大头么?”话音未落,一挥手,黑衣护卫已将几名牙人绑了起来。
牙人大惊失色,正要出自己的后台来威慑他们,便被塞上麻核堵住了嘴。那侍女森然一笑:“如今不想听你们废话。等我有兴趣了再听,到时候,记得将你知道的全部出来。”
这是被黑吃黑了?牙人头领惊恐地发现,此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侍女,那些侍卫分明是她的手下!长安媚娘家,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在人生地不熟的东都,招惹他们这群地头蛇!
来不及思索更多,他已被侍卫反剪双手五花大绑,拖到了一间房里。为怕他们几个互相交流,非但堵了嘴,便是眼睛,也被蒙上了。
焦灼之中,时间过得分外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眼罩被粗鲁地扯下来。明亮的光线刺得牙人头领躲闪几下,才勉强睁眼,看清眼前景象。
只一眼,牙人头领面如死灰——不知何时,他的手下一个不落,全被绑了关在此处。黑衣护卫揪了他出来,慢悠悠地审问:将军告知他们一些酷刑,不需使用,只需出来,便足够吓得这帮人贩子魂飞天外。
果然,半日以后,护卫带着一沓口供来汇报:“将军,在‘梳洗’那一关,他便撑不住了。”头领都开了口,其余人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争先恐后地交代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
“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支持着他们……”牙人头领交代,还有数支与他们相似的团伙,在水患地区活动,或买或骗,或威逼或诱拐,搜罗了大量幼童。“地方官府,视而不见。”若是朝廷未曾发现,日后追查起来,他们也大可以推作“水患之中,幼童死亡者众”,便糊弄过去。而贩卖人口的暴利,自然也不是几名人贩或是县令就能够吞下去的。
“继续查!”女将军切齿,随即痛苦得揉着眉心,“得想个法子,将这些幼童安置了才是。”许多幼童连家乡何处都不清楚,若是放任自流,不是病饿致死,便是被别的人贩拐走。
忽听李媚娘柔美的声音道:“别个我不管,腊月定是要随我的。”
刘苏盯着她看了半晌,见李媚娘坦坦荡荡,似是信极了跟着她走,腊月便能平安喜乐。只得转过去问腊月:“你想要跟着媚娘?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腊月约莫是出自洛阳城里小户人家,有些见识,闻言行了一礼,道:“我知道李娘子出自教坊,我愿意跟着李娘子。”一入教坊,良人变为贱籍,便不是轻易能够摆脱的了。
刘苏知道腊月恐怕还不清楚良贱之别,只是……她生得委实太好了些,换作别人,更是教人不放心托付。当下点点头:“媚娘,腊月跟着你,不入籍。待她长大些,再行决定自己的去向。”也不问李媚娘是否同意,径自走了出去,带上十多名护卫,向县衙走去。
刘苏持官家亲手书写、吏部备案过的“姽婳令”,强令此地县令接收人贩手中的幼童,为他们寻找父母家人,若是寻不到,再安置于安济坊便可。县令心中叫苦不迭,可姽婳将军是听不进他的道理的,其蛮横无礼,比武将还要武将。
消息传回长安、西蜀,已变成了县令不过是推诿了几句,连县衙都差点被女将军拆了。官家闻讯失笑,笑罢,兴致勃勃地去给窗下那株柳树浇水。阿蔡在后面直扶额:官家,今年雨水多,不能再浇水啦!
西蜀兰坪寨,自吴越带走了大部分人,便只余下刘羁言夫妇、宋嘉禾及小白,刘苏的消息渠道尽数被宋嘉禾掌管。宋嘉禾长于山林中,一向不太擅长处理这一类信息,当下大笑着拿去与费藜等人欣赏。
年轻姑娘们读着纸条上的内容,咯咯直笑:“她总这样霸道。”却不知,一阵风将她们的笑语带到了已修建出大体轮廓的山寨里。
刘羁言大步走出了,道:“给我看看。”他不知道她竟去了大河决堤之地,她不知道哪里有多危险么!
宋嘉禾至今以为是刘羁言负了刘苏,时不时便要刺他一刺,当下将纸条递给他,笑道:“离了你,阿苏活得也很畅快。”
是啊……离开刘羁言,刘苏活得也很畅快。姽婳将军这样快便驰名天下,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也大约只有官家才能替她实现罢?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姑娘们不笑了,看着刘羁言远去的背影,她们无端觉得寥落悲怆。宋嘉禾用力摇摇头:“怎么会觉得他可怜呢?明明就很可恶!虽然,潋滟才是最可恶的那一个……”
她是个死心眼的姑娘,一旦喜欢一个人,便不容别人伤害。她认定刘羁言与潋滟伤害了刘苏——否则,为何刘羁言与潋滟成婚了,刘苏却一个人留在了长安——便处处与之作对。连带着,兰坪寨的年轻姑娘们,对潋滟也没了好颜色。潋滟公主婚后的生活,着实有些水深火热。
而别的水患处隐约听得风声,皆防备着黑衣护卫守护的朱轮华盖车,各处教坊真正派出买人的,也被重重查访。不多日后,青州传来的消息,却是那位女将军混在商队中,不知不觉拿到了青州刺史纵容人贩的证据。
姽婳令所到之处,风声鹤唳,风气一时整肃。月余之后,姽婳将军带着护卫们回朝。途中,他们已经历了大大小小十数次截杀,与女将军一道出长安城的五十护卫,回来时仅余四十一人。
一道出生入死的同伴被杀,令姽婳将军再次出离愤怒。她向官家递交了他们查到的情况,随即提出:“官家,该造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了。我愿成为你那把剑,斩断那些不公与贪腐!”寻常的手段已无法解决问题,唯有她擅长的刀剑,才能所向披靡。
官家仍是迟疑着:“无忧,你要知道,做了那把剑,便是众矢之的。”不论文臣、武将,没有人愿意头顶随时悬着一柄利剑。他们会毁了你。
然而处在暴躁中的女将军听不进太多顾虑,她甚至忍不住出言讥讽:“官家自来果断,怎么如今也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她自己便是女人,却别人婆婆妈妈,像个女人!
官家先是失笑,随即认真地瞧着她:“无忧,你果真不知我为何犹豫?”你是装傻,还是果真一点都感觉不到?
女将军目光下垂,盯着自己的脚尖:“官家,没影子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它。我是江湖人,便是做了那柄剑,他们也拿我没法子。”她抬头一笑,“若是逼急了我,我便去投奔阿越。”吴越那处,官府管不到。
赵翊钧闻言挑眉,原来你这样大胆,是打着这个主意。“不用投奔他,若有人诋毁你,我替你做主。”你来投奔我好了。
刘苏知道官家相信她,但她从不相信,官家会在朝臣威逼之时,选择保护她。这无关信誉与人格,仅是帝王对权力与友情的选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她并不打算拆穿官家这句话——此时此刻,他相信自己的是真的,她也相信他是真心的。于是她真诚道谢:“姽婳令,很是好用。”那枚令牌不过是证明她的身份,换而言之,是谁都可以伪造的东西。但令牌上附着的威严与权力,来自官家的信任。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官家信任着姽婳将军,予她“姽婳令”。虽无生杀大权,却也足够令人忌惮。
赵翊钧微笑:“好用便好……无忧,你不知道……”因她真诚的感激,他忽觉自己再也压抑不住某些感情。
“我不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我很担忧,若是这面令牌并未起到预计的作用,你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若是你在外受了伤,生了病,无人照拂,该当如何……这样想时,官家全然忘了女将军还带了五十名南军精锐。
“你这一趟差事,我很担忧你会办坏。”最终,他这样道。
官家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无忧,你来做那柄剑!”若是唯有如此,我才能握着你,那便……你来做那柄剑,就如给你“姽婳令”一般,赋予你监察的权力。
刚极易折,敌对的力量,我会替你挡下,只愿你不要轻易被弯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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